《重生后我选敌国太子》 第1节 重生后我选敌国太子 作者:柏盈掬 简介: 前世,虞莜年至双十云英未嫁,辅佐皇兄坐稳帝位后,等来了卸磨杀驴。 横死江中、尸沉湖底七日不腐,化作一抹魂灵,亲眼目睹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点燃熊熊战火,带兵杀进建康宫的,是后来有北齐战神之称的太子秦昶。 再睁眼,虞莜回到及笄那日,天下俊杰云集好逑宴,这一次,她欣然接过秦昶的婚书,跟这个日后会毁她家国的男人,一走了之。 北齐诸臣:太子花了半个国库,娶回个祖宗。 秦昶认同:小磨人精确实不好养。 北齐冷,还穷,北方汉子不爱洗澡——虞莜满心嫌弃。 日子久了,唯独觉出一桩好,北方儿郎勇猛精悍…… 沉迷红鸾鲛帐春情浓,盼他早日剑指金陵,把故国和皇兄一把火送上天。 北齐诸臣痛心疾首:太子变了。 从前睿智英明,现在总爱插手臣子家事,动不动罚家中子女跪祠堂、抄家训。 从前骁勇善战,现在打仗还带女眷。 太子妃……怕不是个妖妃吧。 北齐太子妃盛名满天下,昔日俊杰拖家携老追来投奔,秦昶忙着厉兵秣马,更要严防死守,不让情敌们有机可趁。 与此同时,曾经繁华昌盛的秦淮河畔,早已由内到外朽如蚁穴,外族铁骑挥师南下,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虞莜狐疑看向秦昶,到底上辈子……是谁灭的国?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虞莜,秦昶(chǎng) ┃ 配角:妈宝,凤凰,自恋狂 ┃ 其它:《谋妻》温柔前夫为爱疯批 一句话简介:躺平围观雄竞修罗场 立意:春风十里,不及世间有你 第1章 前世今生 哦,是秦昶呀! 永隆五年,二月。 玄武湖起了大雾,辅国长公主的龙舟搁停湖心。 是夜烟波雾漫,伸手不见五指,平日华光璀璨的龙舟,此刻只余零星黯淡光影。 “梅娘……” 虞莜醒来时,耳边充斥湍急水响,唤了两声无人应,她掀开锦衾,赤着双足下榻。 足底刺骨冰凉,水已漫过脚踝。 她一手抵在额角轻轻揉着,略微蹙眉,蹚水步出房门。 龙舟静谧,透着死一般的沉寂。 近年来长公主身体日渐孱弱,随侍宫人众多,眼下长长的走廊里,本该每隔三五步便站着的人,此刻倒了一地,梅娘就半卧在门边。 虞莜倾身缓缓探上她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 悬在壁上的琉璃灯剧烈晃动,光影艰难穿透浓烟样的雾气,忽明忽暗,像无声到来的死神,昭示阴阳两隔。 执政五载,虞莜早已练就一身沉着冷静,玉容苍白几近透明,乌沉沉的眸却异常明亮,浅淡的唇微抿,一弯削尖下颌隐露锋利,扶着墙摸索前行。 走廊尽头倒着一具男尸,身穿乌玄软甲,刀未离鞘。 长公主的近身侍卫乌衣卫,乃是南康数一数二的精锐,尽数死于无声无息。 眼下朝堂政权一统,何人能够做到? 答案呼之欲出。 船底已被凿穿,江水呼啸着涌进舱内,虞莜拽住墙上的灯架,勉力维持住平衡,瘦弱的脊背紧贴舱壁,在狂浪翻涌中站得笔直。 “皇兄,你太心急……” 轻声吐出这句话,她不带一丝留恋闭上双眼,冷冽的江水没过头顶,带着她沉沉下坠。 …… 尸沉湖底,不知岁月几许,死人是感觉不到时间的。 飘飘荡荡间,嘈杂的鼓响金鸣,以及无数人的嘶吼喊杀,此起彼伏间,唤起虞莜一丝知觉。 她成了一道无人能见的透明魂灵,正悬浮在金陵城门上方,眼前本该是她最熟悉的景致。 南康富庶,金陵尤盛,自父皇建国始,二三十年光景,已成纸醉金迷、黄金遍地,笙歌燕舞,一派繁荣昌盛。 东部靠海,西南边陲无敌犯境,北有北齐,做为友邦邻国,替南康挡下塞北诸奚的虎视眈眈,气候温暖湿润,物产充沛,民生景泰,可谓世间头一等风水宝地。 如今,繁华都城被铁骑踏碎,战火四起,硝烟吞噬锦绣,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死了,便对这世间再无牵挂,眼见家国倾颓,虞莜静默负手,冷眼旁观。 此地是她耗费心血、一手造就的盛世,却并无惋惜,反而觉出一丝痛快。 铁骑蜂拥入城,卷起的旗旌上书大字——“齐”。 虞莜跟着他们回身,望向不远处的建康宫。 乌泱泱的军队最前方,立着一个身穿明光甲的高大身影,风扬起他沾满鲜血的披风,无数人簇拥着他,举戈高呼: “太子威武!” 太子……北齐太子?哦,是秦昶呀! 虞莜淡笑,果然,是这没良心的狼崽。 建康宫在熊熊烈火中倾覆,她看见皇兄被人推搡着站到北齐太子面前。 雪亮刀锋划破天际,照亮魂灵的双眼,她的目光紧随,直到皇兄的大好头颅滚落血污,终于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 虞莜低头看看透明的身体,不知自己为何身死魂未消,大抵是要入土为安吧。 已然行至生命的尽头,她并无遗憾。 …… “公主……公主,等等我呀。” 一袭曳地红裙划过青砖地面,带起泛着银光的长长轨迹,竹青颠着小碎步追上来,笑声清脆如银铃。 “您这一大早的就出来,叫梅姑姑知道,又该唠叨了……这是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虞莜回过头,白生生的圆润小脸上,乌眸流露一丝迷茫,歪着头想了想,“竹青,今儿初几?” “嗐,您怎么连这都忘了。”竹青一拍手,“今日是您及笄的大日子,九月初六呀!” “哦……” 虞莜踮了踮脚尖,是挺轻盈,但也不能飘,那么……她不是已经死了么? 她举起一只手,迎着熹微晨光在眼前晃了晃,碎光透过指缝耀入眼帘,卷浓长睫微眯。 秋阳缱绻映在她的脸上,肌肤如剔透白玉,细腻润泽,唇不点而红,黛眉如翠,眼似水杏,下颌纤盈弯出一抹柔媚的弧度。 她这是又活了?还回到五年前及笄那日。 就、很没有必要。 前世,她最快乐的时光都在十五岁前,金陵日暖春和,她本是廊前檐下、自在盘旋的燕,是建康宫唯一的、也是最得宠的小公主。 她的父皇弘盛帝乃当世英杰,曾豪言许诺:吾家有女初长成,可堪匹配天下最好的儿郎。 君子好逑,早在一年前,好逑宴的请帖就已送至各大世家的青年才俊手中。 然而父皇自己却失了约,不及替他的嬿囡择选佳婿,年初旧伤复发引起急症,就此撒手人寰。 前世的好逑宴如期举行,天之骄子云集金陵,年轻人的追捧,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情小爱,但他们的背后,是各大世家的审视考量。 彼时皇兄刚刚即位,根基尚且不稳,朝中老臣各怀心思,更有江左世家伺机以待。 那场好逑宴,让皇兄看到了她的价值,苦苦哀求她留下来帮他。 虞莜答应了,之后五年,她苦心周旋于各大世家,平衡朝中局势,殚精竭虑,一日只睡不超过三个时辰,积劳成疾,却也终于让皇兄坐稳皇位。 沿着殿前的回廊信步缓行,前世她病弱数年,已快忘了这种轻盈如燕的感觉,以致步履依旧拖沓,连珍珠绣鞋上嵌着的彩蝶,都懒洋洋耷拉下翅膀。 “公主您怎么了?”竹青悄悄探过头来,“不高兴么?” 今日的好逑宴,宫中筹备多时,公主昨晚还兴致很高,说好要带她一道去,宴上各家送来的新奇礼物,由她全权打理。 在竹青看来,公主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小仙女儿,心善又讲义气,平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她。 虞莜回过头,看着年少的竹青,伸手在她头上的丫髻戳了一下,“高兴啊,为何不高兴?……竹青,你今儿真好看。” “真的!”竹青双手捧腮,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小星星,“好、好看么?那……那也没公主好看,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娘子。” 虞莜杏眼微弯,唇角俏生生扬起,看向殿前广场上络绎行走的宫人,大伙儿见了她来,纷纷上前屈膝行礼。 前世她做了辅国长公主,搬去太极殿,这处琼华殿无人居住,便逐渐冷清了。 而今,看着一张张变年轻了的熟悉脸孔,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热烈的神采,那颗在湖底浸泡冷硬的心,正在逐渐回暖。 出了殿门,守在外面的乌衣卫看到公主,立刻有一队十八人跟了上来。 虞莜按着前世的习惯,本想叫肩舆来的,足尖轻捻了捻,脚步轻快朝西南角走去。 建康宫她两辈子住了整整二十年,各个角落都熟稔非常,穿花拂柳,沿太清池抄近道而行。 第2节 竹青心里有点着急,今儿的事情可多呢,梅姑姑一错眼不见了殿下,这会儿铁定正有人挨训。 “公主,咱们来这犄角旮旯做什么?” 宫里主子少,先帝在位未曾纳妃,大多殿宇空着,按着前朝的规制,这西南角都该算冷宫地界了。 “今日参宴的都有谁?” 虞莜这一问,可苦了竹青,她张口结舌,十个手指头来回掰扯,根本数不过来,“江左魏国公家的世子爷、豫章陆家……会稽朱氏……” “北齐来人了么?”虞莜打断她。 哦,竹青眼睛一亮,知道她要问的是谁了,“您说秦、秦……三殿下啊,他去年回北齐,不是听说当上太子了么。” 难怪公主一大早跑到这边来呢,前面铜马殿,不就是那位当年住过的地方。 “对,就是他。”虞莜眼神带着点儿鼓励,引导她,“那……他今日来么?” “没听说。”竹青果断摇头。 虞莜一滞,杏眼缓缓眨了眨,难道……是她记错了? 不多时来到铜马殿,她驻足门前,仰头看着上方牌匾,心里正在走神。 前世她对秦昶的记忆不多,唯一的印象——那是个不好相处的家伙,至于,自己为何会把他排除在记忆之外…… 她揉了揉额角,一时无从寻觅。 负手回过身,扫了眼跟在后面的乌衣卫,目光在其中一人脸上稍作停顿,旋即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别开脸。 熙沅公主面露不虞,白嫩纤长的手指朝那个方向点了点,“……新来的?” 这话是看着前排的副统姜皓说的,后者顺着公主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皮也跟着哆嗦一下。 “是……徐统领新近安排进来的。” 虞莜颦眉微蹙,“徐骋人呢?” “哦,徐统领家中有事,前日告假,说好今日午时前回来。”姜皓说着话,心里有些紧张。 乌衣卫是熙沅公主的专属侍卫,共一百八十人,遴选条件苛刻,首先必须出身乌衣门第,其次是外形上的,体态健硕,身高在七尺二寸左右,相貌端正。 最后才是身手矫健,武值方面的评判。 端正只是官方说法,实际的标准,俊美程度最少在中人以上,不得有明显的面部瑕疵,而刚才公主指着的这位,颌下生了一部相当豪迈的大胡子,浓眉粗犷。 混在一众肩宽腿长、肤白俊美的乌衣卫中,就、有点像兰花丛里长了根狗尾巴草。 姜皓心下腹诽,徐统领怎地挑了这么个货色上来?这是收了人多少银子? 虞莜又习惯性抚额,其实这会儿头并不疼,她自小便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才给身边人定下“非美勿近”这么一桩古怪规矩。 倒也并非歧视丑人吧,就是刻在记忆里怪难受的。 她微提裙摆迈进门时,忽然想起来,为何当年对秦昶的记忆那么模糊了。 倒不是因为长得丑,恰恰与此相反,是因为他长得过于俊美。 他身上有西域胡族血统,那双眸子浅淡如最上乘的琥珀,五官轮廓深邃。 当年她还小,只觉这人是她见过,长得最漂亮的少年郎,然而配上那副“茅坑里的石头”般,又臭又硬的孤拐脾气,真真是个讨厌透顶的坏家伙。 于是,她就把这人排除在记忆之外,视如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这里的尺按南北朝时期,七尺二寸相当现在的一米八五左右。 ———————— 推一下预收文《谋妻》 #温柔前夫为爱疯批# 成亲三年,阮柔和沈之砚相敬如宾。 家中婆母轻视、妯娌排挤,是他一力回护,在外宴饮替她提裙挽发、挟菜挡酒。 京城人人都道,阮柔嫁给清风霁月、温润儒雅的状元郎,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唯有沈之砚一人知,阮柔心里藏了别人,温婉笑意中掩埋苦涩与相思。 直到三年前折戟沉沙、边关阵亡的翟天修死而复生,风光回朝受封,那日接风宴上,沈之砚见到妻子眼中的欢欣,才知她真正的笑,是这般娇俏妍丽,如最皎洁的明珠。 原来三年来,是他令明珠蒙尘。 顶着凄风苦雨,沈之砚在竹屋外站了一夜,听见里面的女子说: 之砚禀性良善、为人大度,定会答应与我和离,到时你再来下聘。 他回去后大醉三日,果如阮柔所料,写下和离书,放她自由身。 阮柔归家,与翟天修的聘书前后脚到来的,是阮家通敌叛国、抄家流放的圣旨。 发配路上,沈、翟二人赶来时,见到的只有阮柔已然冻僵的尸身。 再醒来,阮柔回到半年前,刚接到翟天修未死的消息,猜疑和审量,悄然落在同床共枕的夫君身上。 她震惊地发现,儒雅端方经不起推敲,温和大度不过表相,那人的锦绣皮囊下,藏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心。 * 重活一世,沈之砚亲手撕开克己复礼的表相,露出其内阴鸷偏激的本性,手段狠辣,不留情面。 他不要那所谓的良善与大度,得不到她的心,那便化身囹圄,谋她于三尺之内,一生不离。 排雷指南: 1,非大女主文。 2,雄竞,不买股,夫君是男主,结局破镜重圆he。 3,女主两世身洁,心的话……对竹马将军有情,对夫君上辈子是感恩,这辈子开头持保留态度。 4,前世阴差阳错,竹马不一定是坏人。 5,这一世,男主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真疯,真不择手段……如有不适,弃文请不必告知。 6,女主性格上有点被动,为亲情友情会有掣肘,但不会随波逐流,总体来说,是个可可爱爱、心向光明的软妹纸。 第2章 八字不合(修) 从前熙沅公主就从没拿正眼看过您。 姜皓吩咐众侍卫布防,轮到那大胡子时,好意提醒一句:“胡……你是叫胡汉对吧?兄弟,回去把这胡子剃了吧……” 胡汉低着头,胡乱答应一声,姜皓看看跟他站在一块儿的,也是个新人,就把他俩分到左院的墙根儿下去守着。 免得公主见到心生不满。 白南抻了抻衣摆,腰杆挺得笔直,小声对边上的人道:“太……三爷,你说你混进来就混进来吧,干嘛偏要贴满脸大胡子……” 跟鹤立鸡群似的,也太扎眼了。 不光胡子生得茂密,浓眉粗乱,压在略深的眼窝上方,若非凑近了,压根瞧不见眼睛长什么样。 胡汉微微低头,谨慎抬起一双眼,眸光精亮,贼兮兮四处偷瞄,“这你就不懂了,我装成这样,她根本不会看我一眼……” 她刚才约摸只瞧了他半眼,就赶紧调开目光。 心里得意非凡,小磨人精,我还不了解你? “那也是……”白南跟着他在这建康宫待了十年,自认为最了解情况,“从前熙沅公主就从没拿正眼看过您。” 胡汉磨了磨牙,冷不丁给他后腰一拳。 白南最熟悉这位爷爱下黑手的毛病,腰一拧错开一步。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贴什么胡子呀,公主殿下压根记不得您长什么样儿。” 他是个忠仆,惯会忧主之忧,“不过好逑宴可不能去啊三爷,今儿金陵的世家子都来,您化成灰他们也认得。” 胡汉:“……” 他到底为什么要带这蠢材?就为处处挤兑他么? “闭嘴吧你,爷就是为搅和这宴来的。” 白南一手摁住嘴,双眼圆睁,另一手摸了摸怀里的婚书,“三爷,您……直接把婚书递上去不就完了?” 随后他心里一个激灵,明白了,他家三爷这是没信心,怕被公主拒绝,这才乔装改扮混进宫,事先埋伏好,随时准备对赴宴的世家子们下黑手。 要么说忠仆呢,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他白南就是三爷肚里的蛔虫。 三爷的手段那还不了解?到时求婚的竞争对手一茬接一茬倒下,最后可不就剩他了。 胡汉瞥一眼边上跃跃欲试的蠢仆,心很累,抄着手倚在墙角,随后眼前一亮,见到那边一袭红裙蹒跚,正朝这边的秋千架走来。 他眯起眼,唇角下撇,挑剔的眼神逡巡在来人身上,一年多没见,总觉得她有点不一样了。 腮帮子上,胡须瑟瑟颤抖,实际是他正在磨牙。 他和虞莜天生八字不合,打从第一次见面就结下梁子。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后来又对他视而不见,用那种——比打架、吵架还要恶劣的手段——折磨、羞辱他…… 铜马殿不大,正殿和厢房都还收拾得挺整洁,虞莜走了一圈,心下略感满意。 秦昶是北齐送来的质子,说是也不是,彼时两国关系尚且融洽,各自的开国皇帝当年争霸天下时,惺惺相惜,是比朋友更了解彼此的对手。 北齐国力不济,常年在塞北长城上与诸奚人作战,军备吃紧,民生艰难,需要南康大量资助。 本朝襄助也有因可循,毕竟人家替他们阻挡外敌,钱银上的交往一旦多起来,就有些债主的意味。 北齐武昭宫,原先的太子是皇后嫡出,秦昶的生母祖上是西域胡商,异族血统在朝堂深受歧视,这才被抵押在南康这儿,为期十年。 谁想北齐皇后和太子先后亡故,恰好十年期满,回去被封为太子。 如今人走才一年,铜马殿仍有宫人打点也不稀奇。 上一世虞莜也来过一趟,约摸是永隆三年,秦昶“北齐战神”的名号刚刚打响那会儿,距他离开金陵前后快五年了,殿宇朽旧,院子里的荒草都长到两三尺深。 那年朝中颁布盐铁新令,直接影响北齐的军械采买合约,她专门给已是监国太子的秦昶去信,为免引起两国不睦,措辞温和,姿态放得很低。 第3节 只因他的那些辉煌战迹,令北齐战力空前鼎盛,两国间的从属关系已悄然发生转变。 谁想这人并无只言片语给她,北齐枢密院的回应很强势,从头到尾,像极了一个吃饱喝足、就翻脸不认人的混帐。 那家伙打小就是个气量狭隘的狗东西,一准是当年好逑宴上,她拒绝了北齐的婚书。 就为这,那五年他一次都没回过她的信,可、她不是也拒绝了别人么,所有人! 起码,朱小侯爷和谢世子,后来也没不待见她。 前世好逑宴一别,她与秦昶再无交集,那么,这一次……虞莜默默思忖,是不是得给他开点后门? 秋日煦暖的阳光洒落小院,东庭种着两株梧桐木,枝干挺拔,虞莜记起朱允温有次笑话秦昶,梧桐引凤凰,在这铜马殿里,却只能招来恶犬野狼。 为着这么一句话,当时只得十岁上下的两个少年大打出手,还是她当的和事佬,提议不如建一座秋千架。 她朝梧桐树走去,笔直树干间垂下两根长索,底下的秋千孤伶伶随风轻晃。 后来秦昶果然花了几日功夫,搭好这座秋千,再之后……是因为什么来着,又生气砍了,怎么如今,又好端端的了? 时隔五六年,又是她刻意排除在记忆之外的人,虞莜难得有印象模糊的时候,索性不去想,慢慢行至秋千前。 两侧的挂索为着不扎手,缠了一层桐油老树藤,打磨光滑,她扯了两下,还挺坚韧,提着裙子转身,准备坐上去。 “不可……”一个低沉粗重的嗓音喝住她,“殿下,这秋千久无人打理,恐怕不安全。” 虞莜微挑眼帘,余光扫见走过来的乌衣卫,正是那大胡子,略微偏头避开目光,语气冷淡:“退下。” 眼见她的手就要扶上藤索,胡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大手紧握其中一根,用力向下一撸,中途有不可察觉的停顿。 他不动声色将手背到身后,干笑一声,“属下试过了,这索倒结实得很,殿下但坐无妨。” 白南站在后面,一眼瞧见他紧握的拳头缝里渗出血来,一滴滴掉在草地上,惊得张了张口,却硬是没发出一点声响。 虞莜根本不拿眼去看身后的人,对他的古怪举止便也无甚想法,径自坐下。 竹青笑着上前要来推她,虞莜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脚尖轻点地面,荡起一点和缓的弧度。 胡汉退后几步,趁人瞧不见,呲牙咧嘴甩了几下手,低头一看,虎口向下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那根半寸来长的硬刺还扎在掌缘,被他两个手指捏出来,乱眉又抖了两抖。 疼,真疼,可这刺是他自己放的,能怪谁? 怪就怪这小磨人精,怎么这会儿又想起玩秋千来了?! 她不是不稀罕么。 去年他快走的时候,鼓足勇气给她下了个帖子,借口邀她玩秋千,想把人请到铜马殿来,亲口把这些年和她之间的小龃龉,一五一十分说明白。 老师曾教导他:做人留三分,日后好相见,唔,是这个理儿。 结果那天他等啊等,后来干脆跑去琼华殿,打算不要面子了,亲自去接她。 谁想走到门外,听见她正在里面跟猪瘟那混帐小子说笑。 “狼崽也会下帖子?宴无好宴呐,我才不稀罕去,不如你替我走一遭,你不是老惦记那架秋千么。” “好啊,太好了,帖子给我……” 眼见猪瘟连连点头,笑成一朵花,秦昶心里那个气啊,调头跑回来,挥刀就把秋千藤砍断一根。 砍完他就后悔了,这些年偷偷做给她的那些小玩意儿,虽说没送出去,但都好生藏在匣子里,到时全带走,一件不给她留。 唯独这件是带不走的,说不定…… 哪天她想起他了,还会过来看一眼呢? 于是他又费了半天劲给接回去,结果睡到半夜,炸尸般从床上坐起,埋头从暗器囊里挑出顶大号的一枚铁蒺藜,拔了根长刺,就藏在接好的那截树藤里。 一边忙乎一边嘀咕:猪瘟,想玩秋千是吧?让你惦记,非扎你个狗啃泥不可。 当时白南跟在后面团团转,对主子时不常的出尔反尔、言出必悔,感到万分焦虑。 这会儿他凑上前咬耳朵,“三、三爷,疼不疼啊?” 胡汉把长刺往他手里一塞,“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嘶……”白南冷不丁被他扎得跳脚,铁刺掉在青石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惊动了前面的人,虞莜微微侧头,语气散漫,“徐骋把你招进来,收了多少钱?” 不光是胡汉,连那边的姜皓也听到了,俱是心头一跳。 胡汉单手握拳负在身后,盯着她的背影半晌,忽而一笑,“属下是徐统领他表姐的亲戚,嘿嘿,没收银子。” “哦?”虞莜小臂缠在秋千藤上,懒懒将头倚在上面,眸间漾起一丝清亮。 姜皓立在她前方不远处,一见公主的表情,明显是不相信这胡扯的亲戚关系。 统领表姐的亲戚,那直接说亲戚不就好了,何必绕这一层? 胡汉咳一声,正色道:“属下的确是乌衣门第出身,外形、武值都合格,就是这胡子……属下曾在亡兄灵前立誓,今生若不能替他手刃仇敌,便永不割发。” 姜皓目光一凛,流露钦佩之色。 虞莜却懒怠理会这说辞,她心里正在琢磨徐骋的表姐。 前世,到永隆四年末,她才察觉徐骋有爱财的毛病,突破口正在他表姐身上,只是未曾想到,原来这时候就已有苗头。 徐骋是她的乌衣卫首领,对她的爱慕并不过多掩饰,她不会为此而避忌,却也不妨碍他成为自己的心腹。 即使他将酷似自己的表姐金屋藏娇,只要他仍是那个头脑灵活、行动敏捷、忠心耿耿的侍卫统领,她亦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认为他私心里的肖想有多冒犯她。 但徐骋为那女子打造的金屋,内里装潢极度奢侈,恨不得拿金汁玉液养着人,以致不得不大肆敛财,这就成了一桩,能够被他人拿捏的软肋。 有软肋的人,不适合做辅国长公主的亲信。 不过这一世嘛,她既已不打算替皇兄卖命,那么……徐聘是不是有软肋,倒也无所谓。 虞莜向后勾勾手指,示意胡汉站到前面来,这人倒是有点古怪,为何特意露这个破绽给她? 胡汉心头有一瞬的慌乱,迅速把刚才的话过了一遍脑子,没毛病啊,小妖精怎么就起疑了? 到此,他终于明白今日见到虞莜,她有哪点不一样了。 从前她惯是飞扬跳脱,眼下瞧着却有点儿死气沉沉的光景,走路慢吞吞,脖子都懒得动一下。 然而随着他步履迟滞走到面前去,心下升起一阵忐忑又希翼的酸涨感。 她会不会认出我来? 第3章 相看人选 我呢? 瞅见那大胡子过来,竹青眼角一抽,流露嫌弃,下意识上前两步,挡住公主的视线。 公主最不喜男人蓄须,没见先帝爷为此,留了十几年的一把美髯都剃了呢。 秦昶瞪那碍事的小丫头一眼,不动声色往旁挪了挪,恰恰对上一双墨玉般沉静的水眸,心没来由“咯噔”一下,忽就有点忘词儿。 他潜回金陵已有小半个月,当初走的时候特地留好眼线,专门盯着那几个眼中钉。 徐骋的龌龊事就这么撞在他手里,借这把柄混进宫。 原想着见了虞莜,正好奚落她一番:瞧你看上的都是些什么人?痴心妄想,拿个破落户当你替身。 可这会儿瞧见她病恹恹的小模样,又有些不忍心笑话她。 得,算我好心,好叫你知晓身边藏了蠹虫,趁早撵人吧。 气往丹田沉了沉,张口准备告状,谁想虞莜只盯了他一息,依旧挪开视线,眼尾挑起个缱绻的弧度,泛上些许潋滟绯色。 看吧,竹青心疼大叹,这人长得太磕碜,把公主给丑哭了,噫……辣眼睛。 虞莜已经站起身,石榴红裙旋出一抹明快亮影,裙摆葳蕤拂过青青草茵,径直走出院子。 诶……什么意思啊你? 秦昶活像一拳打进软乎乎的棉花,浑不着力,反噬的力道倒差点让他呕出一口老血。 视线追着那起伏的裙裾,没留意一颗心正跟着七上八下,跳个没完。 竹青走在边上,问道:“公主,咱回去了吧。” “不回,去太极殿。” 该见见皇兄了。 今日是熙沅公主及笄的大日子,礼部早早便将参宴的各家俊杰名册,呈至帝后面前。 听说公主到了,皇帝灿然而笑,“看来小五还是急着嫁人的,这么早就过来。” 皇后张氏起身,向阶下迎了两步,皇帝跟上来殷切扶住她,“小心些,才有的身子……” 张皇后莞尔,含着一抹羞怯低声道:“不妨事的,月份还小呢。” 兄嫂洋溢幸福的笑脸,虞莜的心头却冷了又冷,看向嫂嫂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面是皇兄的第一个孩子,他热切期盼早日得子,可令一众颇有微词的老臣,看在虞家第三代男丁的面上,多支持他几分。 可惜,前世嫂嫂诞下女婴,恰逢庐江张氏的老家主新丧,张家下一代子弟尚不成气候,皇兄失望之余,极少再踏入长春宫,开始广纳妃嫔。 永隆帝依葫芦画瓢,企图以联姻拉拢人心,恨不得把各大世家的女儿都娶进来,却无制衡之能,偌大后宫直如七个葫芦八个瓢,按了这头起那头。 虞莜这才从乌烟瘴气的后宫搬出来,住到前殿去。 张氏性情温婉,待人贤善,根本驾驭不住那帮小妖精,还要忍受丈夫的冷待和不公。 永隆四年春,嫡公主失足落水,高烧三日不退,小小的人儿最终没能熬过去,成了宫廷争斗的牺牲品。 那日清晨,嫂嫂投缳灵前,陪着小女儿一道去了。 “怎得还未换礼服?” 张氏的柔声细语恍如隔世,穿透重重水波,显得极不真实。 温和抱怨一句,拉住虞莜上下打量,张皇后眉眼带笑,“不过咱们嬿嬿穿什么都好看。” 她知小姑性子跳脱,最是懒怠穿戴隆重服饰,想叫她今日轻省些,略一迟疑,道:“不如叫梅娘给你预备绯金丝罗那套吧。” “欸,那怎么行?”皇帝一口否绝,“今日群英荟萃,少不得江左谢家的人也要来,不能有失天家威仪。” 皇后自不敢与他意见相左,讷讷应了声是,面带难色,拉着虞莜坐下。 第4节 见妹子面色冷淡,一言不发,皇帝缓合颜色朝她挤了挤眼,“小五,四哥也是为你着想,父皇不在了,你一向主意大,今日打算选谁家儿郎,跟哥说,哥给你作主。” 虞莜坐在他对面,乌眸清浅,注视年轻的帝王。 父皇一生只得发妻一人,前头三个儿子早年出征战死,四哥虞岐比她大七岁,幼时跟随母亲,曾度过一段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的日子,导致性情唯唯诺诺、瞻前顾后。 四哥小时候,多半是不想像哥哥们那样死于沙场,时常装病作孱弱状,久而久之,心性和言行都透着小于年龄的稚弱。 以至于老臣们大多不看好他,先帝去得突然,虽是叫虞岐顺利即位,却不免在朝堂上多有为难,其实也有磨练他的意思。 奈何,眼下才二十二岁的帝王,远未到眼光睿智、城府老练的程度,按着上一世最初的情形,倒有些被老臣们揠苗助长,早早摧折的意味。 今日世家递上来的名册,远超虞岐的想象,他有点被吓着了。 虞岐一手按在厚重名册上,那里面全是有意愿成为公主驸马的人选,急不可耐又问一遍。 “小五,好逑宴关乎国运,你……到底打算选谁?” 虞莜随意瞥了一眼,“皇兄觉得谁好?” 虞岐揭开最上面的一页,“自然是魏国公世子,他是今次好逑宴的大热门,坊间开的盘口,赌他的人最多。” 三十年前群雄逐鹿,虞弘盛以北方小氏族子弟的出身,崛起成为最大赢家,建国南康,定都金陵,是为弘盛帝。 另有北齐广义帝,虽未抢占有利地势,却也勉强在北方建国,定都洛阳。 原本三分天下的局势,与这两人齐名的江左名门谢家,当时却棋差一筹,未能立国,仍旧盘踞江左。 弘盛帝赐封谢宸宇世袭魏国公,只有虚名而无实职。 江左一带四郡土地,表面对南康称臣,实则无需捐供纳税,夹于南康北齐两国之间,伺机而待。 “皇兄真觉得谢世子好?” 虞莜扫了眼画册上丰采照人的年轻男子,觉得谢洵见了这画,定会跌足长叹:这画师就该拉出去砍头,连本世子十分之一的风采都未意会。 虞岐欲言又止,实际心下也很为难,若能靠这场联姻,令魏国公臣服,自是上上之策,但即使以他的智慧,也知是痴人说梦。 倒极有可能,妹子嫁过去,反助长了江左威风,灭自家志气。 他就只得一个妹子,又不能把各世家的郎君全嫁个遍,虞岐思忖间,觉得还该亲自出马。 到底男子就是不同,建康宫空着的殿那么多,哪天都住满了,差不多就能将天下群豪尽括囊中。 虞莜不理会皇兄的异想天开,一连翻到十页之后,方才看见要找的人,杏眼微眯,打量这张妖孽般俊美无俦的脸孔。 她缓缓一笑,指节轻叩,“他怎么样?” 虞岐探头过来一瞄,随即眼露鄙夷,“这头养不熟的狼崽子,运道倒是不错。” 殿外立着一众乌衣卫,秦昶竖着耳朵,听到这句,掩在胡须下的薄唇微挑,轻轻“嘁”了一声。 从前在建康宫,带头让小太监们欺辱秦昶的,正是时为太子的虞岐。 “那可不行,当初北齐把他抵押过来,秦昶那就是件货物而已,小五你怎能自甘低贱,嫁给他那么个玩意儿。” 虞岐觉得这笔买卖太吃亏,连连摇头。 秦昶异族血统,他原以为这人最大的出息,就是将来回国当个王爷,在嫡兄手底下讨口饭吃。 谁想北齐嫡太子却是个短命鬼,广义帝膝下再无男丁,倒叫秦昶捡了个大便宜。 “若真要跟北齐联姻,不如下次叫他们送个公主过来。” 虞岐仰着脸想了一会儿,两国都是新立,皇室人丁单薄,“秦昶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虞莜忍不住想笑,“听说比他年长好几岁,早嫁人了吧。” “哦——”虞岐悻悻然打消念头。 正在外面偷听的北齐太子足尖碾地,长廊以金砖铺就,此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一条隐约的裂痕歪歪扭扭,像毒虫爬出的丑陋轨迹,悄然漫延开去。 “今日的宴改一改吧。” 虞莜啪的一声阖上名册,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皇兄,眼睑低垂,意态闲懒。 “那么多人,我哪儿有功夫应付。” 虞岐心头升起一丝希翼,颤巍巍道:“你、你如何打算?” 在他看来,妹子最好是嫁在本国,从眼下对他最为支持的老臣里挑一家,往后就能帮扶他一把。 小五比他命好,是入主金陵后,唯一在建康宫诞生的孩子,出生时天降异象,自幼聪慧,母亲生她时难产离世,她是父皇一手带大的。 他们父女才是亲的,虞岐想到这儿,鼻子酸溜溜的,感觉心像针扎一般——他是捡的。 老臣们都道小五大有乃父之风,通透大气、有胆有识,对他却百般挑剔,看不上眼。 若非他是虞家死剩最后一个带把儿的,恐怕连这皇位都是小五的。 虞莜却不会顺他的意,闲闲翻看名册从中挑选,每抽一张,都像揭了虞岐一层皮,眼角嘴角一块儿抽搐。 她挑的那些,全是专跟他对着干的死对头,这是要气死朕么? 虞莜眼角余光瞥见皇兄憋闷的表情,心下愉悦,又扔回去几个,最后剩了三张。 “就他们仨吧,下午申时,待我回宫后约来相看。” “那、宴席呢?”张皇后显然对小姑的特立独行感到诧异。 “大老远跑一趟怪不容易的,自当好生犒劳一番,有劳皇兄代为主持吧。” 这是跟世家打好关系的大好时机,虞岐虽觉难搞,心里有些发怵,仍是硬着头皮应下,“自该如此。” 随后反应过来,又问:“你要出去?” “嗯。”虞莜已翩然向外行去,“我去祖庙祭拜阿耶,将来远嫁了,说不定何时才能再回来看他老人家。” 一声“阿耶”,又戳了虞岐的心窝子。 幼时阿耶尚未开创基业,在家亦是父子相称,入主金陵后才下令改口,唯独小五得宠,私下里仍以旧称,显得亲昵。 亲生的和捡来的,皇帝沉浸哀怨不能自拔,皇后瞧了瞧他的脸色,暗自喟叹一声,吩咐近侍将那三人的图册送去琼华殿,着梅染尽快安排下午的相看小宴。 特特叮嘱一声,“记得将他们几人的时辰错开来,免得凑到一处……” 到底是姑娘家,又无父兄在场,这般私下里亲自相看,不合礼法。 小黄门接过画册出了殿门,磨蹭着留在最后的大胡子乌衣卫早就心焦如焚,瞅一眼四下无人,一把夺过来。 “大胆,你是何人。”小黄门急得直跺脚。 这边秦昶已哗哗翻起来,随即气得瞪眼,猪瘟、祈叫化——什么眼神儿,这种下三滥货色也能入她法眼? 翻到最后一张时,他的心没来由提到嗓子眼,边上白南手心也捏了把汗,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保佑最后一个人选,是他家太子爷。 待看清谢洵那张自大臭美的脸,秦昶气血冲顶,眼都红了,恨不得把虞莜抓来提在手里晃。 我呢? 你竟然不选我!? 第4章 祭拜 要不我勉为其难…… 公主出宫,御者牵来车驾,姜皓看一眼天色,神情犯难。 “殿下,徐统领就快回来了,您……要不要等他一等?” 虞莜眼帘微掀,黑白分明的瞳仁,眸底清澈沉冷,有种不怒自威的华仪。 姜皓心头一凛,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不过公主外出,一向更信赖徐统领安排行程。 一时,他又觉得今日的公主像变了个人,不似平日言笑晏晏,就、有点吓人。 一旁的竹青也有这种感觉,讷讷不敢言。 虞莜缓缓眨了眨眼,威仪如流水般褪去,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耐着性子问他,“徐骋不在,你就办不了差了是吧。” “属下……知错。” 姜皓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赶忙命人再调两支小队过来,又叫备马,一连串命令安排下去,其实也井井有条。 “不必多添人手,祖庙也不远,就你们这队人便是。” 虞莜微微一笑,踏着轿凳上了马车。 耽搁这点功夫,刚好够秦昶赶来,他翻身上马,倾身凑近姜皓,低声道:“姜副统不必等了,徐统领恐怕今日都回不来。” 眼下虽还没想好怎么收拾猪瘟他们,不过徐骋受了要挟,今次好逑宴是别想进宫了。 念及刚才姜皓提点的好意,秦昶投桃报李,向他挑了挑眉,眼神朝车厢微一示意,意思是:你家主上有意提携,可别不知好歹。 可惜,他那乱眉遮了眼,在姜皓看来不过是一蓬杂草样的黑须抖来抖去,哪儿能明白他所指? 不过他倒并非蠢人,自也听出刚才公主对他的不满所出为何。 虞莜坐进车里,懒懒斜倚在软枕上,以手支颐半阖了眼,记起前世的姜皓,死在几个月后的一场赈灾,心下升起惋惜。 当时她带人前往吴郡,路遇清川县春汛成涝,因当地人手紧缺,便从自己的乌衣卫里派出一半人马前去救援。 当时徐骋便点了姜皓带队,谁知遇到堤坝崩毁,近百名乌衣卫折损三成,其中就有姜皓这个领队人。 事后她从未起疑,然而刚才问起那大胡子,徐骋收了多少银钱时,姜皓的反应,明显是知道些内情的。 现下想来,姜皓是乌衣卫二把手,即便徐骋命他带队救援,手下人在办差的同时,亦有护卫首领的职责,怎会任由他遇险丧命? 那么,姜皓到底是死于灾情,还是有队中同僚听命于徐骋,这才背后遭了黑手? 熟人下手总是格外容易些的,就像龙舟被凿那夜,满船死去的宫人侍卫,完全来不及发出示警。 虞莜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揉着额角。 “公主,您这是又头疼了么?奴婢来给你按按。” 竹青今日几次见她这样了,心下暗奇,听梅姑姑说过,公主小时候有头风的毛病,那都是七八岁之前的事儿了,她来这三四年,可从没见她头疼过。 谁知手刚探上去,指甲就刮了一下,疼得虞莜嘶一声,忙拍开她的爪子,“可行行好吧,本来还不疼呢。” 竹青吐了吐舌头,在手上装模作样拍打几下,“叫你这笨手,可蠢死算了,该打该打。” 虞莜忍俊不禁,呸了一声,看看她葱管样的手指,白皙纤长,保养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好,留着半寸来长月牙形的指甲,染了层淡红蔻丹。 第5节 这样一双手,自然不可能干任何粗重活计,也不适合给主子按摩。 实际跟在熙沅公主身边,竹青日子过得很舒坦,好吃好睡,她性子懒散,偏生最得公主宠爱,琼华殿掌事姑姑梅染便也对之多有纵容。 虞莜朝她勾勾手,示意附耳过来,“若将来……你家公主我远嫁,你可要跟着呀?” 竹青刚才在太极殿就听她说过一回远嫁,立刻来了精神,“您真要嫁给谢世子啊?” 虞莜明眸流转,比了个口形,“谁说的?” “怎么不是呢?”竹青小声嘀咕:“您选的三个人,朱小郎君和祈公子,家都在金陵啊,那不只有江左才算远嫁么。” 虞莜跟她咬耳朵,不让一丁点声音漏到车外去,“那……要是比江左还远的地方呢?你就说要不要去吧。” “那是肯定的啊。”竹青很不满她的小瞧,“奴婢虽说笨点儿懒点儿,但忠心绝对不容置疑啊公主,您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一辈子跟着您。” 她没口子赌咒发誓,虞莜笑吟吟一根手指抵在她脑门上,把人推远点,这小懒鬼哪里笨了,分明是知道跟着她才有好吃好喝,聪明着呢。 上辈子她时常忙得吃饭都没个准点儿,这家伙抢在她前头,小脸先就瘦了一圈,蔫巴得像旱地里的禾苗,没奈何,只得挑个人家早早把她嫁了。 既然这一世她已打定主意,跟秦昶去北齐,那种地方冬天滴水成冰,可比不得金陵暖和,若到时竹青真不愿去,她也不会勉强。 刚上路时,秦昶还有些气血不稳,随后很快平复心绪,掩在须下的唇角紧抿,笑容阴恻恻冷得瘆人—— 小爷我这趟专为搅和而来,不成功便成仁…… 虞莜,你瞧好的吧。 他被安排在马车后随行,不远不近,刚够把竹青一惊一乍的私语听在耳中,刚顺下去的气,这会儿又哽在喉头,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前方,宏伟煊赫的祖庙映入眼帘,秦昶一肚子憋屈,戚戚哀哀诉苦:老师,您英明神武大显神通,快给你家嬿嬿掌个眼吧,那些猫嫌狗不待见的玩意儿,到底哪点儿比我强? 他倒是忘了,金陵子弟眼中,他自己才是那个最神憎鬼厌的家伙。 进了祖庙,宗正令迎上前,笑容可掬请熙沅公主前往高坛焚香叩拜,虞莜一语不发,径直往家祠走。 “殿下……这、怕是不合规矩。” 公主纯孝,时常过来祭拜至亲,今日又是她的及笄礼,想必是要来跟先帝说一声,皇亲宗室进祖庙,按礼需先至祭坛焚香。 宗正令神情疑惑,被姜皓等侍卫拦在殿外,不明白平日最循规守矩的小公主,怎地今日举止怪诞。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只剩虞莜一人。 她抬头扫一眼上方密密麻麻的牌位,高处那些,说不准跟她家有没有亲戚关系,是阿耶登基后,为彰显皇室正统,东拉西凑来的。 近的这排,正中是阿耶和阿娘,边上三座小的,是她素未谋面的三位兄长,其实阿娘与她也仅一面之缘,这里唯一熟悉、亲近的,只有阿耶。 阿耶不仅是南康的一国之君,也是她头顶的天,是她性命骨血、尊荣富贵,乃至胸中见识、所思所想,一切的根由。 在虞莜眼中,那个男人身躯伟岸、无所不能。 她并未拈香跪拜,随便踢了张蒲团到柱子边,盘膝坐上去,身子倚着宽大的殿柱,像过去挨着阿耶,听他讲故事那般。 仰头望着正中最大的牌位,虞莜展颜而笑,“阿耶,嬿嬿好久没来看你了。” 记忆延自前世,那些年她疲于奔波、周旋,苦心孤诣,实在挪不出时间来家祠,同阿耶说说话儿。 她记忆超群,幼时把这项天赋看作一种新奇的乐趣,每日所闻所见在脑中走马观花,周遭一切事物在她眼中,与常人是不一样的。 结果,她很快遭到反噬,被这种能力弄得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是阿耶教她视而不见,将一些不必要的事物排除在记忆之外,逐渐掌握这项技巧后,她的人生重归平凡,却也得到安宁与喜乐。 前世为辅佐皇兄,批阅各地奏折、处理朝堂大小事物,她迫不得己要关注的东西是旁人数倍之多,所承受的负担,更是无法想象。 她是真的在为皇兄卖命,透支生命,方能在短短数年间,调合心怀叵测的各大世家。 “阿耶,你说达则兼济天下,但如今嬿嬿只想独善其身,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阿耶说,家国天下,先有家,而治国,方可平定天下。 “可我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谈何国家大义,天下太平? 阿耶生性豁达,他并非野心勃勃的枭雄,私下里常对她说,得之吾幸,失之命矣,只是那头鹿不小心跑进我的怀里,便唯有兼济天下这一条路可走,烹之与民共享。 虞莜清凌凌的水眸流露狡黠,笑靥明璨,“子孙不肖,守不住这江山,可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哦。” 自说自话,和阿耶打定商量,虞莜心头一轻,重生回来方才半日,前世五年的付出与背弃,此刻化作清烟袅袅,随风淡去。 心结解开,在阿耶牌位的温和注视下,虞莜面上的笑容逐渐低落。 她抽了抽鼻子,满心委屈无从诉说,杏眸中泪珠悄然凝结,一颗颗如最洁白无暇的珍珠,滚滚而落。 “阿耶,水里好冷……” 秦昶悄悄从后殿的窗户爬进来,借着重重帷幔遮挡身形,探出头来窥视,正看见虞莜抽抽答答哭得伤心,不由神情一滞。 众星拱月,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妖精,竟也有哭鼻子的时候了? 是了,老师走了,往后谁来给她撑腰呢,靠虞岐那假仁假义的东西么? 可拉倒吧。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冒出来——啧,要不我勉为其难……把她娶走算了。 跟虞莜,还有她身后一群小跟班别了这么些年苗头,他那颗争强好胜的心,第一次生出妥协。 作者有话说: 狼崽,今后还有更多妥协等着你。 第5章 良配 都不好,再选别人就是。 午时刚过,公主车驾途经宫门,广场上正是车水马龙、人挤为患。 好逑宴临时改为晚宴,接到消息的人大多不死心,仍旧按时到来,待得知熙沅公主恐怕不会在宴上露面,只有三名好运儿受邀申时入宫,纷纷大失所望,一时间跌足哀叹、捶胸顿足者无数。 今次接到宴帖前来的,除了天下知名的几大世家,其余多是金陵本地,及周边郡县名门望族家中的适龄未婚男子。 诚然,绝大多数并不敢肖想获得青眼,不过有机会一睹熙沅公主的绝世风姿,该当为人生一大幸事。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国君亲临的晚宴,待回乡后对亲朋说起,曾参加过熙沅公主的及笄宴,那也是倍有颜面的。 眼见一驾朱轮华盖骈车由此经过,见过些世面的人立刻知晓,这是公主车驾,人群起了骚动,无数人的视线胶着其上,若目光能有实质,此刻车厢已漏成筛子了。 然而四面锦帘低垂,密密实实挡住里面的人,由始至终未曾掀开一角。 宫门内步出两列禁军,与十几名乌衣卫一道,迅速隔开人群,车毂辘辘,消失在深宫重阙间。 白南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朝骑在马上的秦昶打了个手势,神情得意,主子交待的差事已经办妥。 秦昶一滞,这才记起刚才去祖庙的路上,叫他去办得好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可他现在改主意了呀,他低头琢磨一阵,又觉殊途同归,跟他的新主意……倒也不冲突。 白南赶上前来,翻身上马与他并驾齐驱,眉飞色舞压着声儿说道:“其实眼下这件事已经容易多了,就三个人而已,以三爷你的身手,那就是三下五除二的事儿,总好过……” 他大拇指向后一抻,意指后头黑压压的人潮,都不必他费心。 深觉熙沅公主此举,替三爷省下不少力气,看来殿下对他家主子,还挺贴心。 秦昶指头摩挲胡须,纳罕瞅他一眼,这蠢仆想什么呢?他今儿没打算揍人,那么干多没品啊。 梅染在琼华殿外焦急徘徊,终于见到公主回来,急步上前,口中轻声埋怨,“我的好殿下,您可算回来了,今日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您可给奴婢个准话儿吧。” 虞莜挽住她一道往里走,语气轻松,“皇后不是派人来传话了么,就按她说的办。” “可……为什么呀?”梅染一头雾水。 今早公主醒时,进去就听她唤了声“梅娘”,当时梅染就觉得怪怪的。 梅染从前是惠宁皇后的侍女,小公主三岁时就跟在身边伺候,说句僭越的话,打心底将她看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有加。 公主一向唤她梅姑姑,早上乍听得“梅娘”这个称呼,倒是从前惠宁皇后的口吻,可把梅染惊得浑身一颤。 殿下肯定不对劲,“公主,到底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您跟奴婢说呀,再不然,还有陛下呢,无论何事,他都会替您做主的。” “不就是……”虞莜莞尔一笑,“父皇不在了,没人替我择婿,参宴那么些人,我哪只眼睛挑得过来?不如选几个相熟的,从里随便挑一个算了。” 这说法倒也合乎情理,梅染一时寻不出辩驳的词儿,迟疑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他。” 虞莜笑睨她一眼,脚步轻快进屋,悄悄扯了下竹青,“饿死了,姑姑今天给我做什么好吃的了?” 竹青反应过来,一迭声附和,“对对对,殿下晨起就什么都没吃,饿一上午了都。” 说着,命小宫女赶紧摆膳进来。 有她这好吃鬼头前顶着,梅染的注意力一下被引开,训人的话也都冲着竹青去,虞莜净了手,施施然在案前就坐,肚里空空如也,胃有点疼。 前世她膳不定时,忙起来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肠胃早就熬坏了,反倒成了习惯,这具身体可没遭过那些罪,少了一顿就饥肠辘辘,大肆抗议起来。 重新拥有年少时的好胃口,眼前是梅姑姑含笑布菜,而非前世倒卧门前的尸身,再不是刺疼人心的冰冷鼻息,虞莜忽然觉得—— 重生也并非坏事。 招呼两人同坐一起用膳,平日无人时,公主并不讲究那些虚礼,梅染和竹青便分左右坐下,后者先盛一碗鲜笋汤,殷勤捧到公主面前。 梅染一面吃饭,拿商量的口吻说道:“奴婢觉得,朱小侯爷恐非良配。” 玉箸戳得珍珠丸子在碗里滴溜乱转,虞莜笑而不语,清亮的乌眸瞥了眼竹青,后者赶忙咽下口中食物,大声抢答: “朱小侯爷跟公主也算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从来得了好东西,头一个惦记着给咱们殿下送来,禀性为人知根知底,我倒是觉得三个里头,他是顶合适的那个。” “吃都堵不住你这张贫嘴。” 梅染瞪眼,挟起个丸子塞在她嘴里,“就知道吃,那成亲过日子,只是吃的事儿吗?咱们公主嫁给谁也不会饿肚子,就是……” 她看看虞莜,苦口婆心劝说:“小侯爷年纪太小,才只比你大一岁,诸事依仗陆夫人替他张罗,就是个孩子心性,虽说心地纯良,到底不会照顾人。” 虞莜就笑了,“梅姑姑自己说的,成亲过日子又不是只顾吃喝,这些事我也不需他照顾,有姑姑就成了呀。” 她咬着箸筷吃吃笑,“至于说陆夫人么,是,朱允温什么都听他娘的,不过陆夫人也挺疼我,到时嫁过去,儿子听娘的,婆母听媳妇的,不是挺和睦。” “对对,就是这个理儿。”竹青拊掌大乐。 梅染在案下飞起一脚,踹得竹青不敢吱声了,可到底被公主拿自己的话堵了嘴,她干脆搁下碗,说起第二个。 第6节 “祈公子这人吧,博学多识,为人干练,是先帝爷钦点的探花郎,人品方面自不必说,在翰林院不过两年,就进了御史台做监察,为人清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她话锋一转,“可公主啊……祈公子这么个履历,放在官宦人家的小娘子眼里那是够够的了,尚公主,到底也算不得什么优等人选。” 虞莜笑吟吟摇着箸筷,“梅姑姑这番话,要让先帝爷听见,也得治你个轻贱寒门的罪哟。” “公主,奴婢不是跟您说笑呢。” 梅染没奈何,这可是头等大事,干脆开门见山,“那您可知道,为何以祈公子这么优秀的条件,金陵城却没哪户好人家愿意把小娘子许给他?” 见虞莜装模作样只顾挟菜,她紧接着自问自答,“祈家那一大家子穷亲戚指着他呢,好容易出个探花郎,隔三岔五打秋风,跟他做姻亲,谁家吃得消?奴婢可是听人说了,祈老太太那性子泼辣得很,街坊邻里数她嗓门儿最大,肯定是个爱搓磨儿媳的恶婆婆。” 听得竹青眼都直了,跟着连连摆手,“这么吓人呀?那可不行啊公主,这样的人家嫁不得。” 虞莜盯她一眼,这墙头草,见风使舵够快的,没节操,咳了一声: “可我是公主呀,外头一百八十个乌衣卫又不是吃素的,哪个敢跟本宫吵架,拉出去打板子。” “诶,对哦。”竹青顺风倒,又来站公主,言辞凿凿,“恶婆婆也不敢跟咱们公主对着干。” 说到这里,梅染已敏锐看出问题所在,公主这打得主意是,降住了婆母,就能拿捏住夫君,她沉吟半晌,一针见血问道: “那么殿下,您对这两位郎君本身,意下如何呢?” 虞莜一滞,眼眸转了转,呵呵一笑不予回答。 梅染感觉摸出她的路数了,再说最后一人,“江左谢氏乃当世郡望之首,门第家世自是一等一,但陛下怎会放心让您嫁过去,那岂非与和亲无异?咱们南康国富兵强,远没有到要嫡公主和亲的地步。您若择谢世子为婿……” 这就已经不是儿女姻亲的事了,上升到政见不一,梅染自认只是一介无知妇人,却也意识到大大不妥。 在虞莜看来,梅染非但一点都不无知,还看出了问题的关键。 前世就是因众多人选中,魏国公世子谢洵呼声最高,令得皇兄深为忌惮,生怕自己看上谢家的深厚底蕴,这才苦苦哀求,他宁肯妹子终身不嫁,孤独终老,也不能嫁去江左,成为政敌的儿媳。 然而所有人,包括前世十五岁的自己,都过于高估魏国公的能力,江左四郡确实虎视眈眈,伺机要从北齐或南康任意一方咬下一块肉来,但同时也受两国掣肘,拖得时间愈长,譬如再三而竭,只会消耗士气直至终亡。 前世待她明白这个道理,终于说动江左四郡臣服,花了足足五年时间。 而今她深知,同样的道理,谢家看似辉煌,其实已是日落西山,仅从家世来说,谢洵也不是堪嫁的好人选。 挑他们三个出来作幌子,无非是为膈应一下皇兄罢了。 “无妨,都不好,再选别人就是。” 虞莜从点心碟子里挑了个蜜糖馅儿的酥饼,搁在个小玉碟里,起身向外走,“我吃好了。” 端着碟子走出来,她站在阶上向下扫了一眼,瞧见大胡子,朝他招了招手,笑容和蔼。 秦昶心头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微微垂首,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殿下。” 虞莜把碟子伸到他面前,“蜜糖酥,请你吃的。” 一瞬间,好几个念头同时涌进秦昶脑子里:她认出我了,她知道我爱吃糖,她打算看我的笑话…… 随后又起了一丝质疑,他喜欢吃糖这事,除了白南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喜好不露人眼这个道理,他八岁就懂了的好吧。 诈我,肯定是诈我! 他大大方方抓起酥饼,咧嘴一笑,“谢殿下。” 说罢转身就走。 “诶……回来。”身后虞莜慢条斯理道:“在这儿吃完了再走。” 作者有话说: 说一下更新,每日发文还是老规矩,15点整。 第一次上榜前要压字数,有可能隔日更或较短小。 v前随榜更。 v后日更,保三争六。 阿柏很勤奋的,坑品有保证,从不断更,请大家多多支持和收藏呀! 跪谢! 第6章 洗胡子 绝不可自揭其短。 公主饭吃到一半走了,梅染和竹青连忙跟出来,瞧见那大胡子时,梅染也是一个哆嗦。 竹青倒是释然了,公主对一众身边人都是很好的,自然乌衣卫们也不例外,过去给徐统领送吃食不是一回两回了。 看来这大胡子虽长得不尽人意,公主宽和大度,倒一点没嫌弃。 乱眉搭着眼睫,秦昶从两层防护中悄然抬眸,静静打量虞莜一瞬,心头悔不当初—— 真该听白南的,装什么大胡子,这么个丑模样被她当场揭穿,大抵够他一辈子的笑料。 默默从碟子里拈起饼子,放在嘴边,很矜持地咬了一小口。 这部胡子过于碍事,尤其吃东西的时候,再小心也不可避免,饼渣儿掉在胡子上,斑斑点点,像笼中雀一脚踢翻了食盆。 虞莜静静看着,唇畔抿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秦昶呵呵笑了声,豪迈一抹,扫掉胡子上的饼渣,这次咬下一大口。 早死早超生,好过被她零割碎剐。 糖馅从饼里流出来,“啪哒”一大滩,黏在支里支扎的络腮胡上,这么看上去,就有点滑稽了。 远处白南瞧着主子的狼狈样儿,难过得都快哭了。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虞莜温声细气,吩咐竹青,“快去打盆水来。” 回过头,根本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体贴道:“蜜糖粘性大,风一吹干了,到时更难收拾,总不能为了这么丁点蜜糖……违背誓言。” 秦昶挺着下巴呆立原地,维持着姿势,横出手把碟子搁在回廊栏杆上。 此时骑虎难下,这情形更像温水煮青蛙,他被慢火烤得满脸通红,好在有胡子挡着,还没被小妖精瞧出来。 他此刻心情复杂,对这把胡子又爱又恨。 可即使把他架在火上烤熟,也得把这场戏演完,绝不可自揭其短。 竹青手脚麻利捧了水来,似乎也察觉到一点公主的恶趣味,兴致勃勃举着盆,“胡侍卫请。” 秦昶:“……” 还能说什么,他屈辱低下头颅,就着水洗起了胡子。 这会儿已明白小妖精想玩什么把戏了,伪装的胡子是粘上去的,一洗就掉,她大概是想看飘了满盆的黑须,再拊掌大乐吧。 嘿嘿,这你就想错喽。 他这胡子是以特殊药水贴在脸上的,除非现下她把他这张脸皮撕下来,否则可就心愿落空了呢。 拍得盆中水花乱溅,他一气洗完胡子,颇有气势大手一扫,面前人紧急退开一步,才没被他溅一身水。 “哈哈,谢殿下。”秦昶心头畅快,躬身一礼,转身扬长而去。 虞莜手指搭在小臂上轻轻拍击,盯着那背影的水眸微眯。 认死理儿的驴脾气,何时才能改改? 轻盈转身回了室内,吩咐梅染两人,“梳妆更衣吧。” 申时将至,漪清园那处怕是宴无好宴,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她懒得猜。 内室立着三座衣架,撑起的礼服一件比一件奢华庄重,虞莜指指那套绯金丝罗,“听皇后娘娘的,就穿它。” 江南丝绸制品享誉宇内,随着近十数年民生景泰,年年推陈出新,南康皇室更是拥有世间最亮丽的轻纱软罗。 裙裾逶迤于地,绣大朵复瓣牡丹,盈盈一握的楚腰用一条酡颜色织锦腰带束住,香肩圆润,弧度优美。 外罩烟罗纱,勾勒蜿蜒的曲线若隐若见,仿佛云蒸霞蔚下不可窥视的仙境,行走间,朦胧烟气萦绕周身,只可见朵朵繁花摇曳盛放。 虞莜立于镜前,望向其内梳着朝云近香髻的自己,对这般略显俏皮的少女装束,一时难以接受。 前世虽未嫁人,但为着威仪,她一向云鬓高挽,宫装繁复华贵,顶着不轻的份量,一日下来,几乎身子骨都要压垮。 现下想来,她竟十分不理解那时的自己,何必呢?活成个图腾,连一丝人气儿都没了。 颊畔垂落的青丝乌黑柔亮,更衬得她颈项修长,雪肤凝脂。 圆润小脸轻施粉黛,梅染剪了鲥鳞在她额心贴出个蝉形花钿,杏眸柔媚,瞳仁像养在水银里的一汪乌丸,灵动活泼,眼尾圆润微垂,娇俏可人。 举世盛传,熙沅公主绝代姿容,生得千娇百媚、国色天香,只有见过她的人才知,其实她的美并不夺目。 美人在骨不在皮,一身非凡的绝美骨相,是因她承自双亲的北方血统,却在南方的日暖春和中娇养长大,不似身若蒲柳的江南美人那般弱不禁风,也没有北方人的强健粗壮。 集两家之长,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黛,方可造就这份举世瞩目的动人。 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那双极至澄澈、隐含睿智的眼眸触动心弦,令人生出亲近,甚至保护她的欲望。 然而眼下,明亮的眸底深藏一丝淡漠,形止慵懒,恍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凌虚仙子,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竹青小眉毛拧着,哄道:“公主笑一笑嘛。” 虞莜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咧了咧嘴角,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 梅染擎了笔,粘上口脂上前威胁,“要不给公主点两个圆靥吧。” 虞莜头向后仰,饱满樱唇立刻抿出月牙弯弧,露出一对娇俏可人的笑涡,求饶道:“我有呢,不用画了。” 饰容已毕,时辰也差不多了,一行人出来往漪清园去,虞莜扫了一圈,没瞧见大胡子,还有他那个的小跟班。 无须分辨络腮胡下的那张脸是谁,她认得白南呀,她又不瞎,相反,记性好着呢。 就很不解,狼崽是要闹哪样? 她若有所思问梅染,“梅姑姑记得秦昶么?我跟他,小时候是不是有过节?” 梅染显然对这个名字很意外,定了几息才道:“哦,你说北齐三殿下啊。” “对对,就是他。” 竹青在另一头朝她挤眼,公主今天提他两回了,还专门去了铜马殿,肯定有情况。 第7节 可、为什么没选他? 梅染低头回忆一番,有点明白公主为何问起这人了,先帝爷去世后,这世上知道公主过目不忘这个秘密的,只剩她一人。 她欣然而笑,拍了拍虞莜的手:“你忘啦?你俩第一回 见,他就把你推到泥坑里去了……” “哦……”虞莜恍然,手指在面前点了好几下,话到嘴边滚了几滚,终于说出口:“我那条石榴裙!” “可不是嘛!”梅染就笑了。 刻意掩藏的记忆形状模糊,虞莜这会儿也并不打算深究,小时候的吵吵闹闹,有什么好记一辈子的,她可没那么小心眼。 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狗东西就够了,她低声笑骂:“最爱趁人不备跳出来,咬一口就跑,所以大伙儿都说他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前世北齐的监国太子高冷孤傲,朝中政务由枢密院统管,可没少找南康要钱要粮、要盐要铁,一直维系着尚且和睦的关系。 可她死后没多久,这家伙就带兵打进金陵,不是没良心还能是什么? 不过眼下嘛,她正是冲他这点来的。 定下那三个人选另有原因,无非是想刺激一下——自以为埋伏暗处的狼崽子。 请将不如激将,秦昶这人最争强好胜,眼见死对头们都有份,肯定也要赌气下场,到时她正好顺水推舟答应…… 虞莜成算于胸,含笑迈进漪清园,下一刻,笑容僵在唇畔。 第7章 热闹 秦昶……你真是狗啊! 虞莜悠悠回过头,质疑看着梅染,后者惊到舌头打结,掰着指头数。 “申时一刻……是朱小侯爷,过半才到祈公子,谢世子安排在……酉正,每人错开半个时辰,请柬是奴婢亲笔写的,派人一家一家送到,怎么现在……” 三人凑到一个点儿上了。 湖波微漾,花木掩映下一方朱红小亭,相看小宴便摆在那里面,眼下挤了三个人,看上去,就挺热闹。 虞莜一手抚额,秦昶……你真是狗啊! 分开相看,是为拒绝时,不让对方太过尴尬,好聚好散,将来不至于成了仇人。 朱允温和祈岚都是老熟人了,眼下年轻气盛,看起来不堪大用,前世到了最后,却是她制衡中书令杜启茂,用起来最顺手的两把刀。 本想着待会儿说两句好话,各自打发走人即可,眼下…… 一身碧绿袍子的朱允温手里抱着只红匣,圆脸唇红齿白,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即使怒极了,瞧着也跟面团一样和气。 “知道这套百鸟朝凤花了我多少心血么?晓说裙搜索吧1481六963追更补番最新完结文我专门跑到泉州港,等了半个月货船,那可是历尽千帆、大浪淘沙……才淘出来的极品玻璃,至于花费多少,嘿,就不必我说了,反正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与衣着鲜亮、头上还插了只绿玉小簪的朱小侯爷不同,祈岚素衣清简,浑身上下唯一能称得上饰物的,是折扇下坠着的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老坑水玉—— 那是有一回虞莜的镯子摔碎了,被他捡回去一小块,亲手打磨而成,珍为至宝。 此时他瞥了眼匣子,里面红绸托起色彩斑斓的一方彩凤,一边翅膀尖碎成了渣。 “这种琉璃制品,坊市到处都能买到,质地更坚硬、色泽更纯正,价格从纹银八十两到千两不等,祈某虽则贫寒,百八十两还是拿得出来。” “你拿……” 朱允温怒斥的话才开个头,即被对方清正严厉地打断。 “舶来之物,价值不过一两贯钱的,以次充好就能卖数百两之多,奸商便是有你这样的冤大头,才会助长气焰。 稍有磕碰就碎,此等劣质品,也好意思拿来送给殿下,可见殿下平日看重你,实在是真心错付。” 被指钱多人傻的朱允温抖着手,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怒而嗤鼻,“我跟你这外行说不到一块儿,我倒是问你,你今日又给莜姐姐送什么?” 祈岚生得清隽飘逸,人们背地里称他祈叫化,不过是笑他清贫,另有个祈抠门的名号,比较切合实际。 朝中寒门清流不少,大多注重风骨,谈钱色变,斥之为阿堵物,唯独他这个探花郎,偏爱掰着指头跟人锱铢必较。 此刻被朱允温问到,祈岚神情一滞,流露矜持。 “哈哈,我知道了,你们老祈家不是到处鼓吹,家有凤凰蛋吗?干脆你找人打枚纯金的,当聘礼送给莜姐姐,倒能搏她一笑。” “岚的礼物只有殿下懂得欣赏,你满身铜臭,休想玷污。” 祈岚反唇相讥,随后调转枪头,“却不知,谢世子赠予殿下的,又是何等稀世珍宝?” 探花郎穷归穷,风骨却是有的,他的傲气,在面对权贵时更加凌厉,尤其是江左魏国公,称臣不纳税,简直其心可诛。 谢洵站得离他俩较远,一袭玉色华服仪态翩翩,腰间玉带下系玉佩,面若冠玉顶束玉冠,恨不得全身上下皆以美玉饰之,方好体现他君子如玉,高雅温润之品质。 “本世子幸获熙沅殿下青眼,由此可见,她果然名不虚传,是位眼光独道的奇女子,可堪与本世子比肩,惺惺惜惺惺,自当以重礼相酬,今日既请了二位来此做见证,便也有资格一同鉴赏……” 说着话,他拿起桌上的画轴,落落大方抖开,“本世子的自画像。” 谢洵人在江左,曾听闻南康朝熙沅公主的盛名,道此女天生一双慧眼,得她青睐者,必可平步青云,引得天下无数俊杰,竞相追随在石榴裙下。 他初听此言不过一哂,弘盛帝膝下只此一女,娇宠些也属正常,小公主身边的玩伴,由她向皇帝提携一二,高官厚禄,直上青云那还不简单。 谣言止于智者,他谢洵是不会信的。 朱允温伸长脖子看那幅堪比珍宝的画像,对比着又朝谢洵脸上瞄了几次,跌足掩面,一手指着他,“表哥,你竟然……” 户部尚书朱恭娶了江左四郡之一,豫章陆氏的女儿,与谢洵的生母是堂姐妹。 怪道阿娘说他这表哥自恋成狂,以前还不信呢,果然,阿娘诚不欺我。 他决定往后少跟表哥来往,太丢人。 谢洵平静而自信地看向他,随后被那袭绿油油的袍子刺得眉头一皱。 看吧,小表弟也是熙沅公主的裙下臣之一,如今还不是游手好闲的纨绔一名,平步青云,呵,左脚踩右脚可不能上天。 不过她挑中自己的眼光,还是要予以肯定。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章颇短小- -配角们拉出来溜溜~ 第8章 劝退 这世上果真有奇葩 眼见公主一行人出现,谢洵拂袖站到最前,理所当然将那两个当作陪衬。 “麻烦让让。” 朱允温放下匣子,拱开他两步跑上前,脆生生唤了句:“莜姐姐。” 虞莜长睫微敛,小时候不懂事,见着个比她还脸嫩的小郎君,就哄着人叫姐姐,谁想这厮长大了还不肯改口,白占她便宜。 那边祈岚也不甘示弱,上前长揖到地,“岚三生有幸,得获殿下垂爱,此生必定永不相负。” 他一上来就表衷情,且明确告知后面那位,他今日来此,是熙沅殿下亲自下帖请来相看的。 “我……” 迎着祈岚的灼灼目光,虞莜难得怔忡,这种情况该如何劝退? “唔,今儿天气不错。” 她抬头望天,朱允温立刻也看向头顶秋阳,体贴地从怀里掏出帕子,展开遮在她头上。 “这会儿太阳正大呢,快进亭子里坐。” 虞莜抬眸瞥一眼那张水红色锦帕,举步前行,顺便岔开话题,“怎么又拿你娘的帕子?朱允温,你可争点儿气吧。” “呃,这不是……”朱允温挠了挠头,赔着笑脸,“出门走得急,帕子忘带了,我娘塞给我的。” “陆夫人今日进宫了么?” “没有,我都这么大了,不用走到哪儿都叫阿娘跟着。” 朱允温笑嘻嘻的,语气熟稔,“莜姐姐我跟你说,今日接到帖子,可把阿娘高兴坏了,说没想到我能有三成机会呢。我当时就跟她说,‘放心吧娘,以我和莜姐姐的感情,你马上就能当婆婆了。’” 看向门神般杵在亭子口的谢洵,朱允温神采飞扬,朝他高高挑眉。 “我……” 虞莜嗫嚅:“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娘是指……你希望不大?” “你知道的啊,阿娘想让你当她儿媳妇,这是她平生最大的心愿。” 虽然但是,这两者间并没有什么关连。 原来这两个不是见证人,然而,这世上会有什么竞争对手,能让本世子放在眼里吗? 不存在的。 “江左谢洵,见过公主殿下。”浅揖一礼,谢洵长身玉立,抬手延请,“殿下请入内就坐。” 虞莜前世并未与魏国公世子打过交道,数次宴会只是遥遥一晤,此刻一眼瞥见桌上的画像,咦,倒有二十分风采,远胜真人。 这人的禀性她是熟知的,目下无尘、自视奇高,要说打发起来,其实比那两个容易。 她轻拂裙裾,在石桌前就坐,“世子爷,你看不如……” 谢洵没想到,近观熙沅公主,谪仙般的姿容与气度……竟和自己如此般配,不禁十分感慨。 “本世子寻芳多年,放眼望去皆是庸脂俗粉,不堪入目。今日有缘得见殿下,始知这世间果有仙葩,可堪匹配无暇美玉。” 朱允温大惊失色,别告诉我,无暇美玉说得是你自己! 谢洵太感动了,以至声线有点颤抖,眼中几要滴下泪来,郑重取出婚书执在手中: “殿下,洵在此许下重诺,今生今世,只得殿下一人,相携手,共白头。” 众人呆若木鸡,虞莜也不禁轻轻扬了扬眉,深感诧异。 咳,被比作仙葩,她受之有愧,倒是这世上果真有奇葩,也是她始料未及。 剩下两个回过神来顿时急了,嘿,没开锣呢,怎么就抢跑?! 朱允温仗着年轻,身手敏捷坐到虞莜旁边的石凳上,红通通的婚书变戏法一样,伸到她鼻子底下。 “莜姐姐你还不知道我?今后我要敢纳妾,我娘非打断我腿不可。” 第8节 紧接着另一本婚书架到上面,祈岚失了先手,心下焦急,顾不得组织措辞,“我也绝不纳妾。” “你当然不纳妾,你有钱么你?”朱允温张口急呼,打压起祈叫化都不带喘气的。 “别说纳妾了,聘礼你凑得齐么?不会这么早就打上莜姐姐嫁妆的主意了吧? 婚房你有么?难道让莜姐姐跟着你,哦对,还有贵府老太太,挤兰花胡筒那小破院子?哎哟嗬……” “你个小人,打铜钱眼儿里看人!” “欸,我家堆铜钱的屋子,比你家都大!” 这两个是斯文人,嘴上不停,手里的婚书一份、两份,规整叠在公主面前的石案上。 谢洵连忙把自己的那份放在最上边,紧接着被两人裹挟,加入唇枪舌战。 这位刻薄起人来称得上润物无声,毕竟他认为理所当然的道理,在别人看来就是荒天下之大稽,他认为毫无杀伤力的表述,在别人听来直如奇耻大辱。 虞莜伸手从果盘里挑了个橘子,竹青见状立刻来接,“公主,我帮你剥。” 今日这场面,比往常她见过的都要声势浩大,恨不得再揣把瓜子,一边嗑一边瞧热闹。 虞莜躲开她的手,自顾剥橘皮,起身踱到栏前远眺。 洗朱亭坐落一片小山坡之下,上方披香阁,敞开的窗边掠过一抹明黄影子。 皇兄对她今日的择婿想必十分关心,定会提前过来观望,她轻哂一声,倒是叫人瞧了笑话。 继而回眸看向临湖水榭的方向,那里九曲十八弯,在水面架起一座迷宫,她幼时常在里面玩耍,早就绕得熟路。 吩咐姜皓,“多带些人,把那里面的……赶出来。” 秦昶这么摆她一道,还想躲在边上瞧热闹。 那不能够。 姜皓对座迷宫甚是熟悉,不过范围太大,恐怕一时半会儿不能成事。 虞莜指了指亭外站立的持香宫人,“跟她们要点檀香带进去,一准儿就出来了。” 轻言细语说完,她弯唇轻笑,秦昶那狗鼻子灵得很,就是闻不得檀香气。 第9章 庸碌 如何才能流芳百代? 披香阁上,皇帝也对下方的乱局深感迷惑,小五这是闹什么? 举办好逑宴,为的是从天下云集的世家子中择优挑选,更是体现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非要弄什么不伦不类的相看小宴。 “杜相看来,这三人谁更适合?”他心情烦闷,沉声问道。 中书令杜启茂站在他身后,一手拈着长须,故作为难叹了口气,“依老臣看,都不合适。” 皇帝脸色顿时又黑三分。 “朱尚书家的小公子,那就还是个娃娃嘛。” 杜启茂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咬了咬后槽牙,朱恭和他一向是死对头,“至于祈御史,呵呵……” 他以一声干笑,表达跟皇帝同气连枝的情谊。 御史中丞耿贤礼是个死硬派,成天跟陛下对着干的那帮老臣里,他算头一号人物。 祈岚是他的得意门生,指谁咬谁的好狗,这么个穷书生哪儿能尚公主? 其实他倒跟谢世子的想法不谋而合,那两个根本就是陪衬,语重心长道:“陛下,公主这是想嫁去江左啊。” 皇帝心惊,眼中满是狐疑,“不可能!” 杜启茂一滞,深知皇帝顺毛捋的脾性,改口道:“诶也是,殿下向来睿智,又天生慧眼,说不定是有心招揽……” 心里却在腹诽,我呸,朱家那小子毛都没长齐,招揽他作甚。 皇帝转头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点端不稳,别以为朕不知道,最早说小五生具慧眼、有提拔之能的,可不就是你这老儿。 杜启茂见他眼神怪怪的,胡子一捋,笑道:“可惜,公主眼界高,嘿,也是犬子不争气,不能得其青眼。” 好说也是堂堂一朝宰执家的公子,别说青眼了,入围的资格都没混到手。 连邻县乡绅家的儿子都不如,他郁闷啊。 皇帝听了直摇头,“不成不成,杜征那口没遮拦的性子,欸,杜相啊,不是朕说你,先帝在时,常夸你治理民生一把好手,堪得委以重任,怎么自家孩儿倒养歪了呢? 熙沅的脾气那是相当好的,从小到大没见跟谁红过脸,手下的乌衣卫只动用过一回廷杖,打得就是他。 要不是当时朕好心替你劝一句,先帝爷怕是要叫人勾了他的舌头。” 杜启茂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恨,连笑脸都赔不出来了。 错眼间,见到下方大批乌衣卫往水榭的方向去了,他借机岔开话题,“那边怎么回事?这阵仗,别是有刺客吧?” “刺客?哪、哪呢?”皇帝一惊,回手拽住他袖子,“来……来人啊,护驾。” * 秦昶原本藏在水榭入口,抱着手斜椅在柱子后面,瞧见洗朱亭里虞莜的窘样儿,乐得眉开眼笑,兀自跟那儿嘀咕: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猪瘟和叫化郎是个什么货色,今日你可算瞧见了,这样的人能嫁?货比货得扔我跟你说。 不过谢洵这一遭出乎他的意料,就那一张嘴得罪人的狗脾气,没想到见了小磨人精也是五迷三道。 啧,要么说呢,她那小模样……是真招人喜欢。 这货正自想入非非,眼见姜皓带人朝这边来了,跳起来转身钻进迷宫。 反应挺快啊小妖精,来呀,来玩躲猫猫。 迷宫边缘有采光的琉璃窗,他一边往里跑,时不时绕到窗边,热闹还没瞧够。 “啊嚏——啊嚏——” 跑着跑着,鼻子一阵奇痒难耐,他站定四下扭头,耸了耸鼻,随后又是一连串喷嚏,打得泪如雨下。 意识到被人拿住死穴,抹着眼嘀咕一句八字不合: “算我倒霉,这回又栽你手里。” 他把衣襟扯上来兜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眉眼,睫毛又密又卷,其下眼眸深邃,色泽泛金,在天光下比常人的瞳色略浅,显出某种神秘的魅惑妖冶。 别急,还有后手呢。 脚下发力,七拐八拐到了东南角,一个肘击撞破琉璃窗,随后一只好似玩具的细小弓.弩出现在手里,朝着对岸一株凤凰树,“嗖”地射出一箭。 也不管对岸的人听不听得见,难掩兴奋大喊一声: “关门放狗,哈哈……” 白南收到哨讯,抓过搁在树杈上的麻袋,松开袋口往下一倒,捏着鼻子变了个声。 “杜衙内,送佛到西天了,赶紧的吧。” 杜征跌在树下,七荤八素站起来,抬头一看,脸上乐开了花。 漪清园,嘿嘿,小爷我进来了。 今次好逑宴,他想了无数混进来的法子,奈何宴帖是实名的,即使他不介意冒名顶替,也没人愿意将这等殊荣换银钱。 午后,他到了宫门外面,打听到漪清园有相亲小宴,一时又被欲望蒙了心。 好想去啊,要是那三个幸运儿里有他的份儿,他发誓,回去就给老杜家列祖列宗烧一个月高香。 因着这份痴心妄想,一时不察被人套了麻袋,有个人隔着袋子,轻轻说出“漪清园”三个字,他当即放弃挣扎,顺从地让人背进来。 杜启茂隔着窗户看见下方欢快纵跃的身影,震惊张大了嘴,“征儿……怎么来了?” 皇帝伸头一看,随即冷哼,“胡闹!” 虞莜这会儿已避到花荫下的藤椅上,一旁有竹青布置的茶点瓜果,亭子则让给那三个年轻人尽情发挥。 风格迥异,妙语连珠,实在难得一见,比前世在朝会上听老臣们的陈腔滥调,可有意思多了。 被祈岚指为乳臭未干,朱允温扁了扁嘴,“可我和莜姐姐趣志相投啊,我会陪她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再过些年,我就带她乘大船去海外,瞧瞧那光怪陆离的世界。莜姐姐嫁给我,只会有美满幸福的一生。” 虞莜听到这儿,跟竹青对了个眼色,各自流露几分向往。 白团脸儿洋溢幸福,朱允温指头伸到祈岚的鼻子底下,“你这书呆子刻板又沉闷,还妄想娶莜姐姐,你能给她幸福么?” 祈岚身如孤松,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显得曲高和寡,面上是阳春白雪般的冷傲。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熙沅殿下博学多才,岂是你这凡夫俗子能懂。岚自幼勤学苦读,十年间博览群书无数,以此微末之学,只愿成为殿下挚友知己,一生相伴,陪她遨游书海。” “还遨游书海……”朱允温喷笑,“你家放得下那么些书么?” 祈岚拧眉,正色道:“公主乃金枝玉叶,照着你的梦想过活,岂非要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殿下婚后,自当尊养于公主府,岚忝为驸马,便是殿下一世的臣子,虔心侍奉,事事以她为尊。” 虞莜在藤椅上换了个更舒适些的姿势,琢磨着好像也挺不错,竹青在旁小声评价:“太寡淡了……” “想吃各地美食,让人快马加鞭送来即可,何须千里沼沼亲自跑去?”虞莜提醒她。 竹青立刻眉开眼笑,“欸,也对哦。” 就听谢洵云淡风清说道:“庸人多自扰,你们两人,一个庸庸……”指指朱允温。 “一个碌碌。”这回指的是祈岚,“如此对待公主,譬如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那你说该当如何?”那两人异口同声。 “你们不知道,像殿下这样才情姿容双绝的女子,在这天底下有多么难得。” 谢洵目光投向花荫下斜卧的美人儿,毫不吝啬表露赞赏,“如今这世道,女子不得入仕,亦不能立言,敢问诸位,如何才能流芳百代?” 不光朱允温和祈岚竖起耳朵,连梅染和竹青也颇为意动,屏住呼吸静听。 谢洵向虞莜优雅颔首,举止翩翩,大伙儿都等着他说出什么样的金科玉律,谁知他刚开口,所有人齐齐目露鄙夷。 “与殿下成亲后,我们会一同回江左老宅,那处山水秀丽、地灵人杰,乃绝佳的风水宝地,有本世子的高贵血统,以及殿下的美貌聪慧,你我专心诞育子嗣,不出三代,必出天资根骨奇佳的不世之材,如此,千秋万世,都会有人记得你的姓氏……” 大放厥词,引得一片哗然。 朱允温和祈岚双双感到女神遭受玷污,气得破口大骂。 皇帝在披香阁上脸色铁青,颤着手指向下方,“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第9节 梅染涨红了脸,江东诗礼传家,怎会出了这么个孟浪之徒,“世子所求,这世上任何女子都能做到,您大可不必非殿下不娶……” “欸,言之差矣,只有殿下这般……” 梅染厉声打断他,“谢世子还请慎言。” 谢洵一怔,面色微愠,却到底是住了口。 梅染恨得牙痒痒,想把她家殿下圈在后宅,当成生儿育女的工具,偏生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这人实在是偏执自大成狂,公主怎能嫁这么个无耻之徒。 在场所有人都七情上面,唯独当事人恍若未觉。 虞莜低着头,剥完手里最后一颗花生,把果仁和壳分别放进小瓷盘里,扫了扫手心,注意到周围鸦雀无声,眼帘微掀,抬了抬手,示意大家继续。 前世在朝会上,什么样的荒腔走板没听过,对于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争辩,她向来不萦于怀。 一个男人想找一个女人诞育后代,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反正她又不会嫁给谢洵,与她何干? 气氛一时尴尬冷场,便在这时,一个人斜刺里杀将出来,大呼小叫扑至近处,“公主,熙沅公主……” 京城恶霸杜衙内的出现,令得梅染尚未平复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10章 搅局 她选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乌衣卫们都被派到水榭去了,梅染拉住竹青,两人屏风似的挡在藤椅前,刚才就攥在手里的,是一支捅茶炉的铁签子。 今日登徒子一来就是一双,梅染预备着杜衙内一旦上前,干脆给他来个透心凉,死也不让他靠近公主。 面对两个如临大敌的宫女,杜征打了个激灵,堪堪刹住脚,跳着朝里挥手,口中嚷道: “公主,是我呀,我是杜征,你不认得我了么?” 虞莜在藤椅上坐直身子,隔着人墙看去,自然,化成灰她都认得。 江南民风淳朴温和,南康在此建国后,男女大防上远不似北方氏族那般严苛。 熙沅公主从小到大,身边追随者众多,早就习以为常,性情投契的结作好友,时常三五成群欢聚宴饮,话不投机的自然也有,命人遣离即可,事后也不敢擅自纠缠。 谢洵语出惊人,其实就是脑子不好,杜征却是个特例,死缠滥打兼污言秽语。 约摸两年前,一次郊猎时被他趁乱靠近,惊了公主座驾,害得虞莜险些摔断脖子。 当时被乌衣卫摁在地下,杜征兀自口出狂言,最后还是徐骋卸了他下巴,这才没叫公主清誉受损。 也就是那回,弘盛帝雷霆大作,若非杜征有个能力出众的好爹,怕是当场砍了他也不在话下。 亭中三人见此情形,顾不得斗嘴,熟知杜征的朱允温和祈岚,连忙跑过来阻止。 “杜三缺,你怎么在这儿?找打呢是不是?” 朱允温人矮微胖,身材圆滚滚,暴喝一声企图壮大声势,再以势压人,一边捞袖子,脚下却微不可察地,往祈岚后面躲了一步。 缺德、缺心眼、缺人管教的金陵三缺恶霸,听得这声“找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公主,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啊……” 杜征抹了把头上的汗,哭天抢地:“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饶了我吧,别再让人打我了。” 朱允温见状胆子一壮,上前亲切关怀:“不是……你挨打了?给我瞧瞧。” “你看,你看!”杜征立刻掀袖子,两条麻秆样的瘦胳膊青一块紫一块,新伤叠旧伤,有的看上去年头还不短。 “还有这……” 他哆哆嗦嗦解外袍,要撂里衣给人看肚子和背上的,被梅染厉喝一声,“大胆登徒子,你敢。” 她手中铁签锃亮,吓得杜征赶忙停手。 “嚯,你这伤得不轻啊。”朱允温摸着下巴啧啧赞叹。 “每月一回,月月不断,你说呢?”杜征吼他一声,回过头来,对着虞莜连连作揖,“殿下,求求你了。” 虞莜吃了几枚花生有些口渴,伸手扯了下前面的竹青,指指小几上的茶盏,梅染和她一左一右分立到公主两侧,仍旧一脸谨慎。 竹青捧了茶来,虞莜接过小口啜着,不论前世今生,她从未下令,叫人一月打杜征一回,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谁打的你?” “不是……不是你叫人打的么?”杜征终于瞧见她,眼神有点迷离,听了问话,更犯起迷糊。 “就、四五个黑衣壮汉,还蒙脸了,他、他们倒没说是你派来的,不过……” 他咧嘴露出个哭相,委屈巴巴道:“金陵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虞莜才不背这罪名呢,“那你怎么不去报官?有你爹出面,打你的人还跑得了?” 杜相在上面瞧着,心疼得老泪纵横,一年多前,儿子头回被打,他得知后大为光火,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立刻命官府严查。 府衙一连三个月抓回来几十号人,可每逢月末,儿子还是被揍了。 后来过了大概半年吧,杜征不提这事了,问他只说没再被打,这才不了了之。 却原来……可怜我的儿,心思至纯! “那些人说,打满两年,如果我还没死的话,就饶了我……” 杜征跪在地上干号,扎着两只手来回比划,“已经打了二十个月了啊公主,再打下去真要死了,你就饶了我吧。” 虞莜半晌无语,问他:“今天你是怎么进来的?” “被、被人套麻袋……”杜征羞涩垂下头。 虞莜微一颔首,猜到是谁这么锲而不舍,安排人每月打他一顿了,看了眼水榭的方向,众侍卫已围住四角,狼崽跑不掉了。 “我真的改了,再不乱说话了。” 杜征看公主心平气和的,想必是原谅他了,立刻蹬鼻子上脸,“公主……我现在都进来了,能不能……也算我一个?” 清风徐来,带来浓郁的檀香气息,一个身影狼奔突豕从迷宫蹿出,攀住岸边的扬柳树一荡,轻盈落地。 万缕垂绦起伏摇曳,树下之人一身剪栽得体的玄色武服,腰间饰金带,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颀长身形。 秦昶拂开头顶柳枝,顺便向这边挥了挥手,随后两手拇指懒洋洋扣在腰带上,阔步朝这边走来。 初秋的太阳在他身后洒下万丈金芒,他如踏光而来的俊美天神,肤色白皙,眉眼深邃,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盛着两汪最酣醇的美酒,又似藏了烈烈骄阳,熠熠生辉。 与虞莜目光相接,他咧嘴一笑,露出八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离得甚远,他身上洋溢的热情已感染到这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虞莜。 她这才转回头,绯唇微弯,一对娇俏笑涡若隐若现,看着杜征,像是认真考虑了他的请求,颔首应道: “自然,今日进了这漪清园的儿郎,都是我择婿的人选。” 秦昶行至近前,正将这话听在耳中,心下为之振奋,她选我了她选我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虞莜抬眼看天,日影西斜,若非他添油加醋地搅局,这会儿她大概已婉拒前面三人,顺理成章接过他的婚书…… “阿昶,好久不见。” 她不紧不慢打声招呼,权当他假扮大胡子、混进乌衣卫这等糗事,自己分毫不知,给他在众人面前留点颜面,就不拆台了。 秦昶放下腰间的手,不自然攥了攥衣角,对她这样和颜悦色的招呼,感到一分不适应,继而得寸进尺。 “以前你叫我昶哥哥的,你忘了么?” 第11章 威胁 帮个小忙呗。 “昶哥哥。” 立刻有个响亮的声音响应,朱允温面带热情的假笑,凑上来套近乎。 小时候他和秦昶打过的架不计其数,绝大多数时候,吃亏的必然是年纪较小的朱允温。 后来他不肯吃眼前亏,无师自通学会了跟莜姐姐告状,虽说挨打的次数少了,不过伤情程度上愈发凄惨。 秦昶打小就心黑手狠,不过人到底不笨,随着年纪渐长,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面一套,只在背地里阴人。 他把手搭在朱允温肩上,瞥见亭子里那沓红得刺眼的婚书,眼中锋芒一闪,笑容可掬点头。 “没错,我是你昶哥哥,她是你莜姐姐,往后可别错了辈份。” 朱允温立时垮了脸,扭着肩膀甩开他,就客套一句,上什么手呀。 秦昶心情愉悦,提着他后领子往上扽了扽,“你这个头儿长得,真让人着急。” 朱允温最不乐意人说他矮,一脸愤慨从他手里挣出来,“你等着,过两年我就抽条儿了,到时候比你还高。” “你娘哄你的。”秦昶哈哈一笑,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欺负小孩儿算什么能耐啊?有本事你找他们去。”朱允温跳着脚躲开他的爪子,忙不迭整理头发,顺道祸水东移。 秦昶拿手点点他,意思是:你自己承认是小孩子的哦。 放过他,朝祈岚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他过去跟探花郎没结过什么仇怨,正准备轻轻放过,再考虑要不要暂时拉来做同盟,谁想祈岚板着脸质问: “昶太子无旨进宫,可知有违两国邦交?” 秦昶揉揉鼻子,说你白,你还喘上了。 作为北齐质子,秦昶在建康宫待了十年,所受到的不公,大多是因人人看他前途晦暗,反倒祈岚算个正人君子,不屑向他落井下石。 但他低估了祈御史——不为权贵摧眉折腰的孤勇,尤其他不知的是,不论祈岚还是朱允温,都将他视为此次相看的头号劲敌。 就连谢洵,见了北齐太子到来时,也不由轻轻皱了眉,默默将案上摊开的自画像卷起来。 秦昶朝上方瞟了一眼,不想被人拿住把柄,眼睛一转,走到虞莜跟前,从旁边的小几上,捻了粒她亲手剥的花生,丢进嘴里。 伸手一指,“她请我来的,还让我陪着去了趟祖庙呢。” 他说着话,背对众人揉揉眼睛,跟虞莜比了个哭状,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快帮我圆谎,要不我就把你哭鼻子的事儿说出去,等着被猪瘟笑话吧你。 第10节 虞莜仰起头,神情专注盯着那双琥珀色眼眸,想起她养在琼华殿的敞奴。 那是只雪地金缕,从巴掌大的小黄狸,养成后来体态肥硕的大懒猫。 敞奴也长着这样一双金灿灿的眼睛,若非再见秦昶,她不会意识到,“敞”与“昶”谐音。 秦昶挑眉,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压低声音,好声好气恳求:“帮个小忙呗。” 虞莜回过神,看向祈岚,“不错,是我请他来的。” 秦昶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从前可是她最先带头孤立他的,心头窃喜,果然么,远香近臭,想来我走了一年,她还是惦记我的好。 朱允温过来蹲在藤椅前,争宠似的,也去捡案上的果子吃,拖长声音抱怨: “莜姐姐,不是说好只得我们三人的嘛,现在可好……” 他扭头看了眼杜征,那家伙不知为何,一见秦昶到来,连滚带爬躲出去老远,这会儿才颤巍巍扶着树从地上爬起来。 朱允温唉声叹气,“本来不止三成呢,现在只剩两成了。” 秦昶安慰他,“我这趟回来,给你们带了礼物,猪瘟,就数给你的那份最体面,保管你想不到。” 朱允温最恨被叫这个绰号,不过他生性猎奇,对一切新鲜事物保有最大的热情,这时顾不得计较,朝他上下一打量,觉着恐怕是件小玩意,伸手讨要,“哪儿呢?拿来。” “嗐,大着呢,四个蹄子的。”秦昶给他点提示,“你等着啊。” 他转过头,探指入唇打了个嘹亮的呼哨,过了两三息,就见白南倒退着从远处的树林里出来,口中大声呼喝,手里似乎牵了什么体形庞大的东西。 “马!”朱允温兴奋得一跳老高。 北齐虽说穷,却有关内最草丰水美的养马场,南康的军队全靠他们提供战马。 朱允温记得秦昶去年走的时候还夸下海口,要给他找一匹最漂亮的小马驹。 秦昶回身,笑容灿灿,两个大拇指竖在头上,又给了他个提示,“头上有犄角。” 朱允温眼神大亮,脑海里已经想象出,志怪奇闻里的生猛异兽,“快快,牵出来给我瞧瞧。” 就见一个青色影子猛地从树后奔出,白南紧急朝旁避让,被巨力掀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头皮毛油亮、身形健硕的——牛,撒开四蹄哞哞欢叫,踏着小碎步朝这边跑来。 “这……这,什么东西啊这是?”朱允温欢喜成空,失望喊道。 “牛啊,牛你都不认得?”秦昶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子出关骑得就是它。” “鬼扯吧你!” “我找人从诸奚草原上弄来的,得专人精心饲养,才有这么好的体形。” 秦昶毫不在意他的鄙视,神秘兮兮考问他:“你知道诸奚人为何视此牛为至宝么?” quot;为什么?quot;朱允温的好奇心又被勾起。 “诸奚人体格强健,生得人高马大,就是因为它……” 秦昶很严肃在他头顶比了比高度,言辞郑重:“产奶。” 吭哧一声,在旁喝茶的虞莜被呛得连连咳嗽。 朱允温圆脸涨得通红,“你、你……” “我专门给你弄头奶牛回来,你把它养在府里,天天都有新鲜奶喝,喝不完还能制成奶酪……” 秦昶脸上洋溢诚挚的笑容,“你不是最爱吃樱桃酪么。” 竹青蹲在一旁给虞莜拍背,两人都止不住面上的窃笑。 朱允温爱吃樱桃酪,也包括各种奶酪制成的糕点,以至于十来岁时,身上还有股子奶香。 个子矮是天生的,且后天总还有弥补的机会,但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这一笑料,是他成年后,平生奇耻大辱。 朱允温恶狠狠一跃而起,朝前扑上去,羞恼助长胆气,他要生撕秦昶。 秦昶灵巧闪身,穿花蝴蝶一样,轻松避开扑击,伸手一扯,将对方怀里露出一角的水红帕子扽下来。 随后他健步如飞,两个纵跃蹿至谢洵身边,伸手向前一指,“世子你看,牛来了。” 说着话的功夫,轻轻巧巧,将那张鲜艳的红帕子塞在人家后领子上,扯了人转身就跑。 “快走快走,那畜生冲你来呢。” 谢洵被他扯得脚步踉跄,听得身后蹄声如雷,心也跟着擂鼓般砰砰直跳。 他自诩儒雅,生平看不上人武刀弄棒,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纯书生,一边跑,口中称谢:“昶太子仗义……” 刚谢一半,这人忽然松了手,自顾自逃去,丢下他一人,陡然间哞鸣响在耳畔,呼哧热气已经喷在后颈上。 “救命啊!” 谢洵惨叫一声,挥舞双手,形容是毕生从未有过的狼狈,哪里还顾得上端雅气度,一跤跌在地上,连滚带爬,凄声求援。 第12章 祸害 以后别那么跟她说话,知道么? “他怎会在此?” 见到秦昶出现在漪清园,皇帝心情复杂,眼下越来越乱,很是苦恼,“熙沅到底请了几个人?” “啊,十天前固宁关守将传来消息,北齐太子来金陵赴好逑宴,随行千人护卫不得踏入我朝境内,驻扎在关下了。” 杜启茂禀着正事,心里想的则是,自家儿子争取来这个名额不容易,忙吹耳旁风: “陛下您看,既然公主也有意犬子,若这桩姻缘成事,今后耿中丞那干人,保管乖乖听命。” 皇帝沉吟不语,他倒是也想小五嫁到杜相家,可他的妹子他了解,天下男人都死绝了,她也不会嫁给杜征。 下意识摇头,“朕倒是觉得,不行就秦昶吧。” “陛下不可啊。”杜启茂脱口而出,“有道是远交近攻,北齐和……” “欸,朕想的不就是远交近攻嘛。” 皇帝指着谢洵,一脸郁卒,“难不成让公主嫁那个下三滥,你听听他说的是些什么话,他江左要真有帝王气象,怎会如今还偏安一隅?简直是痴心妄想!” 江左近,如金陵之侧睡卧的猛虎,北齐远,财政上还需依仗南康,两权相害取其轻,高下立判。 杜启茂一噎,实际他所想的近与远,倒没算上江左,只得随口和稀泥: “陛下英明。” 皇帝也是无奈,这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虽说他过去没少找秦昶的麻烦,那不是他一时看走了眼嘛,现下权当是挫子里头拔将军,总比坐大江左强。 虞岐心里幽幽抱怨,小五,你就不能不嫁人嘛。 杜启茂则联想翩翩,要是熙沅公主做了老夫的儿媳,往后在一干老臣面前,那可是大大的威风。 “一国太子都到了,朕还是下去看看吧。” 皇帝说着就要步下高阁,杜启茂连忙跟上,就在这时,陡见下方一头青牛,冲着谢洵就去了。 皇帝大惊失色,这下反倒不好立刻现身,驻足观望,“这、这可如何是好!” 即便他再厌恶魏国公世子,要是让人当场死在这儿,对江左那也没法交待呀。 “秦昶……你个祸害!” 虞岐恨声咒骂,刚才怎么就觉得他还不错了呢? 这厮分明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 谢洵狂奔间,惊觉后腰被个尖利之物顶上,吓得当即一个急扑,有惊无险跌在地上。 他手足并用爬了两下,右臂之侧蓦地笼上一层青芒芒的阴影,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 这只手毁于今日,从此再无人能画出他丰神逸群的绝世风华,送给熙沅公主那幅丹青,将成世间遗宝。 这个念头令他生出强烈的求生意志,以超乎寻常的敏捷,一个懒驴打滚,宝贵的右手堪堪避过一劫。 谢洵仰面朝上,青牛肥硕得快要坠到地上的肚子刮蹭着他,一只斗碗大的牛蹄,就临空悬在面门之上。 这要是踩下来,从此世间便确确实实少了他这个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即使手还在也没用。 谢洵心上涌起难以言述的遗憾,悲悯万状闭上眼。 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从旁探出,举重若轻稳稳托住牛蹄。 秦昶在谢洵脸上拍了两下,语气轻描淡写,“以后别那么跟她说话,知道么?” 劫后余生,谢洵猛地睁开眼,对方琥珀色的瞳仁隐泛妖异锋芒,犹如狮虎,又似豺狼,被猛兽盯住的恐惧油然而生。 他怔怔点头,随后衣领一紧,被拽离牛身之下。 甫一脱离险境,谢洵冲到旁边的树下,弯腰连连作呕,秽物溅上雪白云靴,污迹斑斑,根本顾不上嫌弃。 去年北齐在曲山举办三年一度的天下猎,谢洵受邀前往,与彼时刚刚入主东宫的秦昶有过一面之晤。 当时谢洵在看台上,遥遥围观了北齐太子独斗金钱豹,生裂猛兽的一幕,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谢洵一辈子没佩服过任何人,独对秦昶心怀一丝畏惧。 眼下,这份惧意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朱允温飞奔上前,拍着背口中关切,“表哥,你没事吧?” 顺道将还掖在后领上的帕子摘下来,一股脑塞进怀里。 可吓死人了,刚才那一蹄子下去,表哥非死即伤,阿娘的帕子就成了明晃晃的罪证,到时他有口难辨。 秦昶你个混蛋,害死人不偿命哇。 秦昶正在安抚那头青牛,“你这孽畜,一路来的时候温顺得很,怎地这会子犯倔,放心吧,忠勤侯府是个好去处,小侯爷会好生待你的。” 两只手牢牢握住牛角,禁锢得硕大牛头难以摆动,被他强行安抚,青牛鼻中呼哧喷气的动静愈渐低了下来。 “你还好意思说。”朱允温上来一巴掌拍在秦昶手臂上,“你不知牛见红即惊吗?” “哦真的吗!我还当……这牛是母的,我以为它瞧上世子爷了,奔着他就去。” 秦昶随口糊弄,“果真,世上事无奇不有,小侯爷也是涉猎奇广,连这都知道。” 第11节 朱允温:“……” 阿娘说祸从口入,他没得跟这儿显摆个啥呀。 幸亏没酿成大祸,还是被这家伙圆回来了,一时不敢再招惹他,只得吃下这闷亏。 “你这份大礼,我可无福消受。” “别客气,你我的交情何须见外?”秦昶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 青牛哞了一声,温顺地挨了挨朱允温的手,低头啃吃起地上的青草来。 好好一场相亲宴,被秦昶以一人之力,搞得鸡飞狗走、人仰马翻。 眼见皇帝和杜相已经从披香阁里出来,虞莜走上前,白嫩小手摊在秦昶面前。 “我的呢?” 秦昶愣了一瞬,“啊?” “不是说给我们都带了礼物么?我的呢?” 好逑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参宴儿郎需准备一件礼物,若能以此搏得公主欢颜,自然胜算便会大一分。 到底这家伙是存心来搅局,还是也有娶她的打算,这会儿虞莜有些没底,探知来意,免得皇兄到来又生事端。 “哦,有,当然有!”秦昶俊眉飞扬,忙不迭应声,从怀里摸出个不过巴掌大的匣子,随意托在手里,板着脸眼看别处,朝前一递。 “喏,拿去。” 朱允温想到他千辛万苦淘回来的玻璃彩凤,心头一酸,这才想起还没告状呢。 “莜姐姐,我也给你备了重礼,可惜,被祈岚弄坏啦。” 虞莜随口应他一声,从秦昶手里接过匣子打开。 入眼是光华璀璨的红,流耀含英,玫瑰石琢成两只飞燕,伸展羽翼相互交叠,栩栩生动,似乎盖子一掀起,便跃然腾飞。 燕合了她的乳名,自小身边不乏各式各样打造成飞燕的饰物,精美胜于眼前的不在少数,可即使是虞莜,也没见过这么纯粹的玫瑰石。 心头有一瞬的恍惚,记起前世她批阅奏折所用的朱砂,后来她惯用的那方,似乎是某个地方官吏孝敬上来的,色泽纯正极为罕见,是颇得她喜爱的几件外物之一。 不知为何联想到此,虞莜收拢心神,赤燕镶成两朵珠花,可分开佩戴,也可合在一处作比翼状,匠心上可谓极尽巧思。 她拿在手里端详一眼,含笑点头,“多谢。” “来,我替你戴上。”秦昶很不见外朝她伸手,眸子灿灿明亮。 虞莜警惕看他一眼,珠花拿在手里背到身后去,退开一步,“不必。” 秦昶倒也不失望,指尖在鼻子上蹭了下。 刚到建康宫那年,她六岁,他十岁,头一回见,小丫头趾高气昂,帮他赶走虞岐指使的那帮小太监,很神气地说以后罩着他。 他当时正在气头上,就推了她一把,事后深感惭愧,尤其她当时哭得挺伤心,便到行囊里去翻母妃塞给他的那堆细软,找出一朵很漂亮的珠花,想着给她赔罪。 第二天他就去了琼华殿,小公主正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歇中觉,他偷偷摸摸潜过去,想悄悄把珠花戴在她头顶的小鬏鬏上。 谁知他手笨,又没轻没重的,一下就把她头皮戳破了,当时看见钗头上的血,他吓得手足无措,趁小女孩哭兮兮揉着眼醒来前,一溜烟跑没了影。 一来二去,梁子就这样越结越深。 秦昶心头升起一丝惆怅,转身向刚到场的皇帝迎去,面上已换了和煦的笑容。 众儿郎皆行参拜大礼,包括魏国公世子谢洵也不例外,唯有秦昶仅行半礼,两国并无从属关系,北齐太子身为储君,可陛见不跪。 皇帝道声免礼,向秦昶温和颔首,“昶太子莅临,本该以国礼待之,是朕失察了。” 他有意无意向谢洵投去一瞥,没踩坏脸,除了滚得一身泥,也算有惊无险,这会儿皇帝又觉秦昶干得漂亮,对他多了几分满意。 “哪里哪里,陛下客气。” 继而两人相互吹捧,看上去其乐融融,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国间情深如兄弟,血浓于水。 虞莜站在远处杏眼微眯,皇兄与北齐太子执手相立的一幕,与前世魂灵所见何其相似? 所不同的是,那时的建康宫烈焰滔天、硝烟滚滚,秦昶手中刀锋雪亮,霍霍斩向皇兄。 她心头升起一丝惬意,绯唇微勾。 在场五个备选儿郎,望见那一抹惊鸿掠影般的笑靥,纷纷流露热切。 唯有皇帝心头酸酸涩涩,瞧着妹子满心不舍。 作者有话说: 关于玫瑰:《韩非子》中买椟还珠的故事,是古籍中较早用到“玫瑰”一词的,“缀以珠玉,饰以玫瑰”。 据各种文献考究,古籍中“玫瑰”是指红宝石,在汉代又称“火齐”,也可能是琉璃、水晶或石榴石。 唐代开始有玫瑰为题的诗词,指某种类似蔷薇的花。 第13章 比试 连人带书,他都要。 依着好逑宴的规矩,午宴过后会安排儿郎们进行比试,从中决出优胜者,方知花落谁家。 眼下人数锐减,但既然聚到一块儿了,不比一比,安知孰优孰劣? 比试项目无外乎君子六艺,诗书、礼乐、骑射,到底文比还是武比,一时众说纷纭。 “自然是文比。”谢洵和祈岚异口同声。 朱允温略一迟疑,往他们那方阵营迈去一步,三人短暂达成同盟,一致将秦昶排除在外。 “开什么玩笑,他的兵法武艺,那是先帝爷亲自指点过的,跟他比武,咱们几个加起来都不够捶的。” 秦昶又遭孤立,出言挑拨离间,“没想到一年不见,小侯爷学业突飞猛进,都能跟探花郎一较高下了。” 朱允温心下叫苦,硬着头皮撑场面,“你管我,大家都是世家子弟,吟诗作赋这些……倒也难不倒我。” 若说他在文武上皆不大行,那还有比他更差的垫底,招呼一声杜征,“杜衙内,你说是不是?” 往常最是跋扈嚣张的金陵恶霸,自给皇帝行过礼后,就老实巴交站到他爹身后去了,为的是寻求庇护,怕秦昶又打他。 那双瞳色异于常人的眼,杜征不会认错,他第一次被揍的时候就见过。 别人会如何杜征不知,但他被打了二十顿,已经服服帖帖,甚至不敢当场指认真凶。 这便是管教的力量,也可以说,如今的杜征充其量缺的只有德和心眼。 “就不能比点儿别的?每回都是诗书武艺这些,多没新意。” 杜二缺从他爹后面探出半个身子,扫视一圈竞争对手,“比如说……献宝!” 文比武比都不是他的强项,杜征唯一能拼的只有爹。 他爹在家修了一座宝库,里头藏下世间无数奇珍异宝。 其余四人齐齐侧目,都对他刮目相看,谁说杜征缺心眼的?他分明很会审时度势,一下就找准自身优势。 朱允温立场不坚,又跳出来附和,“这个我赞成!” 要说对奇珍异宝的见识,他自问绝不输于在场任何人,又熟知莜姐姐喜好,可谓胜算大增。 “臣出身贫寒,本不该有非分之想,奢求殿下垂青。” 祈岚清然苦笑一声,面上流露几分落寞,走到虞莜面前,双手捧出一本薄薄书册。 “殿下棋艺精深,这部《星落谱》,岚多番搜寻古籍,业已将残局补全,今日献于殿下,权当……及笄之礼,供殿下闲暇时赏玩一二,还请笑纳。” 虞莜接过棋谱,饶有兴致翻看几页,喜形于色,“果然是星落残局。” 她仰起头,形状漂亮的杏眸似濯了星子,湛然清澈,眼尾弯出月牙般的弧度,轻轻一勾,撩动人心。 “承勉,你这份厚礼煞费苦心,深得我意。” 剩余四个感受到明晃晃的威胁,这才是咬人的狗不叫呢。 若论献宝,祈叫化的胜算实在太过渺茫,谁想他竟使一招以退为进,率先拔得头筹。 且这一来,大有将献礼的风格往高雅上引,并非珍稀名贵就能取胜,不光杜征傻了眼,一时朱允温也大感为难。 秦昶更是灰心,北齐的穷众所周知,眼下也不可能让他搬来什么国之重宝。 最重要的是,从小到大,他亲手做给虞莜的那些小玩意儿,在他来说,自然每一件都煞费苦心,但除了今日这对赤燕珠花,其他全被她退回来了。 其中有些她可能看都没看过一眼,概因琼华殿早有明规,秦昶和他送来的东西,一律不得入内。 今日这场闹剧进行到这儿,还没有人来问过虞莜,她意下如何。 是她要择婿,本该由父兄为她主持,然而皇兄只一味和稀泥,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往正题上引。 皇兄不想她嫁,虞莜眼下也根本不会指望他。 绯纱流云带起一阵香风,环佩朗朗,神情始终清冷、恍如置身事外的熙沅公主莲步轻移,缓缓上前。 “父皇生前多番访查《水经注》,曾在南阳郡失之交臂,是为一大憾事。” 祈岚送的棋谱,给了虞莜一个启发,她徐徐扫视众人,明眸嫣然流转。 “烦请诸君寻来此书,以三日为限,谁能做到,便是熙沅的未来夫婿。” 她这一笑,仿佛春日里解冻的溪泉,清音淙淙,欢声泠泠。 众人听了,却都眼露迷茫。 《水经注》早在前朝便已失传,当年弘盛帝寻至南阳道元君的故居,自其后人手中得到手稿,为表郑重,特命礼部操办典仪,南阳郡守持重礼亲自登门,接引真迹回京。 谁想上百人的仪仗队护送下,手稿却在半路不翼而飞,闹出一场天下人围观的大笑话。 弘盛帝终其一生未能寻回,他们这些小辈上哪儿找去啊。 秦昶眸光灿亮,这书标注天下山川地貌,非但于民生大益,排兵布阵上的作用更是不容小觑。 他也想要,连人带书,他都要。 心下摩拳擦掌,一双贼眼暗中观察其他人,想从中找到丁点线索。 好巧不巧,被他察觉到杜相那头老狐狸的异状——望向儿子时,眼中闪过一丝老怀安慰的喜色。 虞莜也在观察那父子俩,她更知道,这本书就在杜启茂手中。 第12节 当年帝驾亲赴南阳带了她一道去,年仅五岁的虞莜才刚启蒙,字都认不全,凑在边上曾见过手稿真迹。 那些标注小字的地形图、晦涩难懂的批注,囫囵吞枣般印在她的记忆里。 前世因无法寻回真迹,最终虞莜不得己全书默抄,耗损大量心神,事后足足躺了两月才能下床。 上辈子,在她死前的一年,朝堂一统、江左臣服、世家归心,本可功成身退,留给皇兄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 却因她撼动了朝中最大的蠹虫——中书令杜启茂的利益,被他暗中罗织流言,道熙沅长公主有心废帝自立。 有奸相不断在皇兄耳旁吹风,他本就优柔寡断、猜忌心重,终于听信谗言,对她起了卸磨杀驴的心。 虞莜太了解皇兄的那点子能耐了,若说有财力收买徐骋的,非杜启茂莫属。 早在父皇在位时,这位权相便已趁着手中职务之便,悄悄摸摸敛下大笔财物,其中便包括那本让她赔上半条命的《水经注》。 朝堂需要制衡,这也是虞莜起初没动杜启茂的原因。 这一世,她再不会耗费心神,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皇兄爱听好话,与杜启茂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便由得他自生自灭罢。 但《水经注》她一定要拿回来,还得是让杜启茂心甘情愿、双手奉上。 “如此……”虞莜望一眼天,笑吟吟道:“三日后重阳佳节,诚邀诸君登顶钟山之巅紫金塔下,《水经注》为聘,结定姻缘。” 杜启茂踌躇满志,暗想:实乃姻缘天定。 大好儿郎齐聚金陵,就为攀上熙沅公主这株金枝玉叶。 在当年随弘盛帝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眼中,对她的认可更甚于已经坐上皇位的永隆帝,这一点,怕是连皇帝自己都还未能认清。 谁家有幸迎娶熙沅公主,便等若得到一众老臣的鼎力支持。 眼下,这桩天大的好处阴差阳错,竟落到他杜家,意外之喜啊。 若非杜相城府深沉,此刻已要憋不住扬天长笑。 悄悄攥了下儿子的手,使个眼色给他:好儿子,给爹争气了! 杜征看着他爹这眼神,跟平日应允他好处时一般无二,愣了一愣,大喜过望。 果然我杜征横行金陵,全靠会投胎! 虞莜将这些看在眼里,还有一旁暗戳戳窥视的秦昶,唇角微勾。 狼崽倒是不笨。 回到琼华殿,徐骋已等在门口。 他生得英武俊美,身姿如松,此刻沉沉躬身,“臣迟归半日,请殿下责罚。” 虽说受了秦昶的要挟,但今日徐骋本来也不想回宫。 公主将在好逑宴上择选夫婿,他这个最得信任的心腹,每日与公主形影不离的侍卫统领,却没资格参与。 明知是镜花水月,可徐骋无法按捺对熙沅公主的思慕,以至当他见到远道来投奔的表姐,那张与她有七八分相似的清丽面孔时,鬼使神差起了妄念。 他买了座小宅院,将人囚禁在里面,时常趁着休沐夜晚前去。 然而烛光下看表姐的脸,分明五官酷肖,却总是差强人意。 徐骋当时便知,少的是那份雍容气韵,活似照着真人捏起的泥塑,徒有其表,却少了精气神。 公主玉容天成,尤其那一身娇滴滴的雪肤凝脂,起码是十数年富贵荣华娇养而成。 他告诫自己不能心急,要想表姐得她几分神韵,须得慢慢养。 不过眼下,这点小心思怕是已被秦昶捅破到公主面前,眼见她理也不理径直向内行去,徐骋两个箭步追上,在她身前单膝跪地。 “公主。”徐骋仰头,剑眉下双眼泛红,沉声说道:“臣有罪,求殿下责罚。” “哦?你何罪之有?”虞莜驻足,淡笑反问。 “臣有个表姐,年前姨丈姨母双双过世,她从庆州过来,投奔到我家……” 徐聘面带愧色,腥红的眼却直勾勾仰视,其内眷恋和渴求的情绪一览无余。 若在旁的女子,见到男子这般情深不渝的眼神,恐怕或多或少会流露一丝窃喜、惊怯、娇羞。 然而这对虞莜来说实属稀松寻常,前世摄政多年,与她打交道的那些人,哪个不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徐骋耍的小伎俩,形同稚儿。 就听他艰涩说道:“属下……见她相貌与公主有几分相似,一时生了痴想,将她留了下来……” “亲友有难处,自该照应,何罪之有。” 虞莜颔首,轻描淡写说完,向旁绕开,好似根本未曾留意,他言语中提到某人容貌与她相似。 徐骋心头一喜,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公主一向豁达,性子爽朗大气,他这番自首,早存了几分侥幸。 “至于迟归……” 虞莜一路前行,声音轻飘飘传来,“当以玩忽职守论罪,徐骋,你的统领一职便交由姜皓暂领,你……就给他当副手好了。” 徐骋大惊失色,“殿下……” 第14章 偷题 你家公主叫我来的。 姜皓跟在后面,听得公主的吩咐,神情一滞看向徐骋,对方投来个怨毒的眼神,随后追上前去。 “公主!” 这次徐骋双膝都跪在了地上,顾不得维持一贯威武的形象,伏身叩首,伸手去拉公主的裙摆。 一而再阻拦公主去路,身为乌衣卫,若这都不制止,便是渎职。 姜皓自然知道这会儿徐骋有多恨他,他也不是有意要跟他争这统领之位,过去惯于听他号令,此时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喝止: “徐统……徐骋,不得对公主无礼。” 梅染随侍在旁,见徐骋上手去抓公主的裙子,自是极为恼火,她是琼华殿的掌事姑姑,有权命令乌衣卫,然而她略看了一眼虞莜的神情,心下微动,并未出声。 徐骋一腔怒火,恨不得跳起来向姜皓大打出手,但此刻他丝毫不敢触及公主的威仪,强忍冲动松开手,握拳撑住地面,指节捏得嘎啪作响。 清洌语声在上方缓缓响起,“怎么?你不服?” “属下不敢。”徐骋极力保持镇定,一字一句说完,顿了片刻,又道:“属下有要事,需即刻向殿下禀报。” 几乎没有停顿,头顶的人随意嗯了一声,“起来吧,有事里面说。” 公主由始至终淡然疏离的态度,令得徐骋一时也摸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一阵香风萦绕鼻端,长长裙摆拂过他的手背,上等纱罗那又轻又软的触感,长久地驻留在他皮肤上,酥酥麻麻的,扰乱了徐骋的心。 虞莜回到内室,梅染和竹青替她卸去钗环,换了套舒适的家常紫薇罗裙,净过手脸,她倦意上涌,打了个哈欠,歪在美人靠上懒懒阖眼。 “公主。”竹青蹲在一旁给她除掉鞋子,又扯了张薄衾搭在腰间,小声问道:“您要睡了么?徐统领还在外面候着呢。” 过了好一会儿,虞莜才含糊咕哝了声。 她在榻上伸了个懒腰,撑着身子坐起来,秀眉微蹙,显得有些不耐烦,趿上鞋,踢踏着踱到窗下,隔着一道雕栏,看见徐骋笔直立在廊下。 “你有什么要说?” 徐骋敛眉垂手,丝毫不靠造次,眼睛也不敢像过去那样,随意盯着公主看。 “公主,属下归迟,并非因私事有意耽搁,其实是我今日打听到,秦、昶太子此次来金陵,带了大批人马,就驻扎在固宁关外。” “哦。” 虞莜应了声,给窗下金丝架上的鹦哥添了点食水,语气漫不经心,“他如今是一国太子,出行随从众多,亦是寻常。” 心里却有那么一丝起意,咦,难不成他现今就要带兵打进来了? 南康军力不算充盛,以兵屯的形式驻扎各地,平日垦荒自给,近十年几乎没打过几次像样的仗。 北齐则不同,据说前些年,广义帝带头穿打补丁的龙袍,朝堂上大臣们穷得都快要饭了,省下的每一个铜板,都花在军备上。 塞北长城之外,诸奚人经常南下犯境,游牧部族的鞭子,时刻抽打着北齐的脊梁骨,也造就了他们兵力强盛,却不得不依仗南康这大金主的接济。 明眼人都知,为免腹背受敌,北齐如今的国力,还做不到对南康大动兵戈。 徐骋悄然上前半步,沉声说道:“公主,属下得知,千余人虽是按兵不动,其中却有近百人的小股人马形迹可疑,绕过关隘往金陵而来,或许……另有图谋。” 他言之凿凿,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秦昶拿表姐的事要挟,他怎能甘愿就范,今日特意出去打听消息,想要扳回一局。 公主一向关心国事,尤其先帝逝后,每见皇帝忧虑都会出言宽慰。 她是多做少言的性子,面上不显,私下里交待他多留意朝中时局,想方设法替陛下排忧解难。 眼下北齐有犯境之嫌,一旦坐实,秦昶过去就遭公主厌弃,定不会再信他一面之言。 徐骋悄然观察公主的反应,希翼她看在他忠诚可靠的份儿上,再给他一次机会。 统领一职,正副之差不在俸禄或权力,而是关乎颜面。 他才是公主最得用的心腹,姜皓算个屁。 虞莜正在专心逗弄鹦哥,拿了支长柄铜匙,在它单立的脚爪上小小敲了一下。 鸟儿气定神闲,换了只爪握住架子,没理她。 虞莜又在它翅膀上戳了戳,鹦哥无奈,睁开向着她那边的一只眼。 绿豆眼瞥过来,和主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着又阖上了。 看着鸟儿困成这样,她刚跑走的睡意又卷了回来。 虞莜百无聊赖,实在是对徐骋说的那些,提不起一丝兴趣,“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说罢,向外挥了挥手,廊下即刻有宫人上前,请走了徐骋。 秦昶带人偷偷潜来金陵要做什么,虞莜并不关心,眼下她琢磨着,杜相手里有《水经注》这事,还是得给他交待一声才好。 她和狼崽之间可说不上有什么默契,万一他又犯起浑来,重阳那日叫杜征把书呈上来,唔……当众毁约也不是不行,只是不值当。 不论如何,在秦昶把她娶走这件事上,她还是得推波助澜一把。 远处传来隐约的礼乐声,这会儿众人都去赴宴了,她刚好小憩一番,睡醒正赶上晚饭。 第13节 又歪回美人靠上,跟竹青有一搭没一搭商量晚饭吃什么。 “上回小侯爷从泉州带回来的豆黄签还剩了一点,今日厨房有新鲜的芥菜心,清蒸了蘸点乌梅酱来吃,风味最是独特。” 虞莜点头称好,对于竹青来说,可能前不久才吃过的美食,在她就是隔了五年之久。 “想吃梅姑姑做的蟹酿橙了。” 她半张脸儿埋在绣枕间,娇声软语好似燕声呖呖。 梅染正把换下来的衣裳拿到外间去,通常公主的礼服都是她亲自打理,听得这话,眼中泛起暖融的笑。 先前她还觉得公主有心事,到底十五了,今日一过,可就再不是她的小公主,而是大人了呢。 “成,公主就是想吃龙肉,奴婢也上天上给你逮一条回来。” “真的!”虞莜大乐,“唔……那我要吃白龙曜。” 竹青哎哟一声,“这个可得费功夫,那嫩里脊得捶个把时辰才行,奴婢待会儿就去厨房吩咐他们哈。” 三人说笑一阵,尤其是竹青在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吃食,虞莜沉浸在美食中,眼皮子越来越重,终于沉沉睡去…… * 好逑宴群英荟萃,虽说正主儿未曾到场,好在皇帝陛下格外殷勤,频频举杯劝酒。 秦昶作为一国太子,席位就摆在皇帝之下,金陵世家子们三五相约上来敬酒,面上皮笑肉不笑,酒盏用得都是特大号。 分明是心怀记恨来报仇的,想叫他酩酊大醉后丑态百出。 秦昶不用人劝,很豪迈地来者不拒,一轮下来就面红耳赤站不稳脚。 白南连忙上来,先跟皇帝告了罪,几乎是半扛着他家主子,脚步趔趄出来。 转过殿门,不省人事的秦昶站直身子,用力拍了两下脸,问白南:“还红么?” 白南认真在他脸上看了看,老实作答:“还行,跟猴屁股差不多。” 秦昶打小就肤白,大日头底下曝晒也难上色,在女子来说那是求之不得,换作男人却有小白脸之嫌,被他引以为耻。 尤其酒后极易上脸,搞得他明明海量,却不敢多饮。 找了处水眼胡乱洗了把脸,白南递过巾子给他,口中道: “主子,刚得的消息,章旷他们已经带人进城了,投宿在泰安坊的客栈,那儿离御史台近,只要您这边联络好,到时把人往里一递……就结了。” 秦昶揩完把巾子抛回去,湿漉漉的鬓发在月色下闪动微光,睫梢凝着一点水珠,盈盈欲坠,黑夜中那双金眸越发幽邃迷人。 他心不在焉听了,随口应一声,这会儿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把《水经注》弄到手,顺便抱得美人归。 这事譬如参加书考,要想名列前茅,就得先偷题,眼下便是要去出题人那儿探探路,主仆二人步履飞快,一路往后宫行去。 皇帝安排他住回原先的铜马殿,比起那几位,算是近水楼台了,秦昶走了几步,忽然问白南: “你有没有觉着,虞四这趟对我……还不赖?” “嘶……”白南四下打量,提醒他,“那位已经登基了,主子你别乱叫。” “那如今您也是太子爷了呢,礼尚往来,不是正常么?” 秦昶略一沉吟,自信满满确认道:“他想让我当他妹夫。” 嗯嗯嗯,白南点头不己,很是感慨,“主子你多年心愿就要达成了。” “谁说这是我心愿?”秦昶一愣,矢口否认。 怎、怎么就不是呢?白南傻眼,摸着脑袋笑,“主子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么?” “我才没有。” “有吧。” “没有!绝对没有!” 离得琼华殿老远,就见门前众多乌衣卫严加把守,两人驾轻就熟绕到后面,寻到一处墙根,在白南肩上稍一借力,翻身跃过墙头。 琼华殿的大门,秦昶基本没什么机会出入,这处墙头却是早就翻熟了的。 谁想今夜刚一落地,就被人逮个正着。 姜皓手扶腰刀,脸色严肃,“昶太子,您不在前殿宴饮,漏夜来此,所为何事?” 秦昶面不改色,向里一伸手,“你家公主叫我来的。” 姜皓斜他一眼,这位信口开河的本事,还跟从前一样大。 “您若要见公主,大可循正经途径,何必乔装蒙混?” “哟,看出来啦。”秦昶一笑,在他肩上搭了下,一副哥俩儿好的态度。 原来他就是那叫胡汉的大胡子,姜皓认出他的方式与虞莜诚然一致,后来在漪清园见到白南才反应过来。 眼下和徐骋职位对调,说起来,多得面前这位的功劳,姜皓守在此处,却也并非专为逮人,领他这个情,是来当面劝诫的。 “太子爷,你这大晚上翻墙,有违宫规。” 姜皓才不信是公主叫他来的,“姜某职责所在,不能放你进去。” 他指指墙头,意思还请原路返回。 秦昶没辙,只能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公主先前就知道我冒充乌衣卫,既没罚我,还帮我跟祈御史圆谎了,是不是?” 姜皓想了想,点头。 “公主虽说一开始没选我,后来见了我,立马就答应让我留下,是不是?” 姜皓想了想,确实,再一点头。 秦昶略一迟疑,又摆出一条:“今早公主专门去了一趟铜马殿,睹物思人,说明她……” 话到这儿忽然凝滞,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 说明她想我了,是不是? 第15章 梦境 阿昶……我跟你走。 本是要说服姜皓,眼下却忽然说服了自己,秦昶一颗心砰然大作,静夜中连对面的人也听得分明。 一把按住胸口,他强笑一声,“刚在宴上多喝了几杯……” 他大概是有点醉了,说的胡话连自己都信了。 “那也不成啊太子爷。”姜皓是个明事理的人,觉得他说得都对,但刚被公主任命正职,玩忽职守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不能像徐骋那样。 然而受人恩惠,他姜皓也一定会报答,“太子爷,姜某在此,是想给您传句话……” 公主下午在廊下召见徐骋,并未避着外人,他在附近巡卫听到几句,跟徐骋共事多年,说不得,对那人的禀性还是了解一二。 背后告状这种事,秦昶早有预料,“没事,我人正不怕影子歪。” 他大度一摆手,对姜皓这番示警,倒是多了两分想法。 过去他跟公主身边人处得不好,平白给自己造成许多障碍,难得有机会扳倒徐骋,换了这个心眼比较实的姜皓,他觉得大有可为。 现下就要印证一下这个想法,秦昶眼望前方一片静谧殿宇,唯有零星几点幽暗灯火,“姜兄,你看……” 姜皓坚守原则,仍是摇头,“公主已经歇下了,昶太子请回吧。” “你有没有听过,法不传六耳?”秦昶灵机一动,再接再厉胡诌,“实话跟你说吧,下午那会儿,公主特意悄悄嘱咐我,今夜来此密谈,不然你看……这才一更天,公主也就刚用完膳,这么早熄灯就寝,她自然是在……” 他把“等我”俩字含在嘴里,眼露矜持,含蓄地引导姜皓想入非非。 若在平时,胆敢这么着污蔑公主清誉,姜皓一定会命人把他叉出去,但联想到今天是公主的及笄日,还亲自择婿,而这人正是其中之一,且…… 刚才那三连问,姜皓甚为苟同,公主对这位,确实有点不一般。 “兄弟……”秦昶最后下一剂猛药,语重心长道:“三日后,待孤取得《水经注》,迎娶公主回北齐,乌衣卫也要一同前往,将来你我相处时日……且长着呢。” 姜皓心下一凛,终于拿看待未来驸马的眼神,深深注视他一瞬,心防尽溃。 “如今我仍住铜马殿,这也是陛下的意思,放心吧,进去跟公主说几句话就走。” 秦昶脚步轻快从他身前越过,意识到从今日起,徐骋已成过去,琼华殿再也不能对他拒之门外,心头一阵畅快。 寝殿里,梅染见公主不多时就睡沉了,静悄悄挥手示意,宫人们落窗纱的、放帘幔的,四下无声行动起来,收拾妥当后鱼贯退出。 公主眠浅觉轻,睡着时一贯不许人在旁发出丁点响动,梅染到案边点了一炉沉水香,示意竹青守在外间,她则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到小厨房给公主准备晚膳。 秦昶先是潜进侧殿,顺着顶梁一路摸进来,探头向下望去,整间殿黑沉沉的,只余幽光几许,轻纱微拂,拢起一室甜香。 美人靠上,美人儿小小的身子蜷成个虾米,宽大的靠榻倒空出一多半,卧了只体形肥大的橘黄猫儿。 梁上君子悄然落地,动静比一片树叶落下大不了多少,外间伏在小几上的宫女全然未觉,倒是榻上的猫儿微微动了动耳朵。 秦昶蹲在榻前,跟那猫打了个照面,脸上神情多少有些愣怔。 一人一猫,同样色泽的眼对视一瞬,猫儿的黑瞳蓦地放大,应激地冲他吡了吡牙。 秦昶赶紧把一只手递上去,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向它咧了咧嘴。 敞奴见这人颇为识相,勉为其难拿两只前爪抱住手。 秦昶便趁机在它雪白肚皮上挠了一下,跟它比口形:小祖宗别声张,下回给你吃肉。 猫儿两只后脚蹬在他手上,用力踹了几下,秦昶不为所动,它便试探着张大嘴,尖利的牙抵在手背上,意意思思的啃了几口。 秦昶逆来顺受,只求它别在这节骨眼上捣乱就成,目光瑟瑟缩缩,这才移到虞莜脸上。 小磨人精睡着了还皱眉,像是梦到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了。 秦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忆起头回摸进琼华殿的那个午后,她也在睡觉。 随着思绪,目光飘到她睡得有些凌乱的乌发上,恰好见到今日送她的那对珠花,好端端簪在上头。 他无声笑起来,眼眸弯成月牙,轮廓漂亮的唇角高高扬起,伸出手指在红燕子上戳了一下,心情莫名雀跃。 虞莜这一觉睡得很沉,她一向多梦,此时梦境凌乱,层层叠套。 一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太极殿批阅奏折太累了,伏在龙案上小憩片刻,梦见龙舟入水,她被一股巨力掼进湖底,成了只无所依托的孤魂野鬼。 第14节 一时又不知怎地,回到及笄那日,这一次,她没去管那劳什子好逑宴,请了朱允温他们几个去漪清园相看。 后来,神憎鬼厌的狼崽突然闯入,非要拉她走,口中神神叨叨,说要娶她。 下一刻天地翻覆,她站在建康宫前,烈焰冲天中,秦昶一身黑衣手提长刀,一手拉着她,刀尖指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皇兄。 “杀了他,好不好?”秦昶问她。 她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角渗出泪来,连连点头,“好,你杀吧!” 雪亮刀锋在眼前划过,她听见秦昶冷酷的声音,“跟我走,我替你报仇……” 虞莜猛地睁开眼,对上面前的金眸,昏暗中,那双眼深邃难明,仿佛暗流涌动下的旋涡,拉扯着她坠落,分不清今夕何夕,梦境与真实。 眼前之人与梦中挥动屠刀的秦昶相重合,她缓缓勾唇,慵倦的眸浮起一丝笑意,抬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到底这是场梦,还是真实存在。 纤指犹疑不决,顺着轮廓向下,在他下巴上挑了挑,初醒的嗓音微醺。 “阿昶……我跟你走。” 秦昶盘膝坐在地上等她醒来,谁想竟等来她的调戏,耳根腾地蹿上火辣辣的热意。 “你、你……” 他一时语塞,瞧见她微垂的杏眼,眼角还带着点泪光,顿时怜意大起。 懂了,小磨人精如今的日子不好过呢。 本着礼尚往来——她摸他,他也不能吃亏,伸出手,要替她抿掉眼角的泪。 虞莜眸光一凝,向后躲开。 秦昶的手不尴不尬举在半空,顿了顿,满不在乎收回来。 “嬿嬿,你有难处,就跟昶哥哥说。” 杜相那老狐狸,暗戳戳针对她不是一日两日了,就因为他家的傻儿子攀附不上,便四处造谣,传她天生慧眼,这是捧杀啊。 我能收拾小的,也能替你收拾老的。 你能帮我灭国么? 话到嘴边,虞莜一时难以确定,“你来做什么?” “我……”秦昶又是一窒,下巴上柔滑的触感尚存,这人怎么撩完他就不认帐了呢。 他故意拿手蹭下巴,开门见山,“那本《水经注》,是不是在杜相手里?” 昏暗中,虞莜盯着自己的手愣怔出神,拿起来在眼前看了一会儿,确定不是透明的魂儿。 原来,是真的回到五年前了。 她坐起身退到靠榻另一头,跟他保持开一段距离,敞奴懒懒翻了个身,挪到她脚边卧下。 “你这猫儿养得挺肥啊。”秦昶没话找话,在猫背上撸了一把。 敞奴回手就是一爪子,他躲得飞快,顺手朝尾巴尖弹了一指,心里指桑骂槐:没良心的小东西,翻脸不认人。 “没错,《水注经》在杜相手里。”虞莜点头,“你有办法弄来么?” 原本秦昶准备好一肚子套话的说辞,没想到答案到手的轻而易举,简直就是她故意放水。 他信心大作,拍拍膝头站起来,“那当然,你就放心吧,重阳那天,我一定会带着《水注经》……来娶你。” 他大步向外走去,心头不无得意。 小磨人精自己说要跟我走的,可不是我死皮赖脸,非要赖上你。 第16章 指印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接下来两日,御赐的珍奇古玩、丝绸绫罗,流水价送往琼华殿。 皇帝美其名曰给熙沅公主添嫁妆,还召来礼部商议,要加封她为长公主。 漫天的赏赐,却钓不来公主亲自谢恩,皇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不得不请动正在长春宫安胎的张皇后,前去当说客。 皇后到来时面色不大好,几乎不敢拿正眼看她,虞莜见了嫂嫂倒是开怀,吩咐梅染备熟水来。 “有了身孕切忌少饮茶,嫂嫂一向脾弱,这豆蔻水消痞开胃,最是对症,可每日让人熬了当水用。” “可说呢,我最近就是没什么胃口。” 小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竟连孕事都替她思虑周全,皇后心虚得不行,颤巍巍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柔荑。 虞莜并非不知,皇后今日是被皇兄撺掇而来,不过眼下她更关心嫂嫂的身体,有心劝诫: “嫂嫂眼下就得注意饮食调养,孩儿在胎里养好了,以后才不容易生病。” 说起来,前世小侄女儿落水,也是因体质太弱天天更新,搜索q裙嚎52四9令8192,还有h肉肉文哦难以救治,那孩子因出生便不受皇兄所喜,养得不够精细,颇有些病病歪歪。 皇后在宫中受冷落,对女儿难免有心无力,虞莜只愿今世她能早点想开,哪怕没有帝宠,她仍是建康宫的中宫皇后,便是皇兄也不能毫无错处就提出废后。 抛开那些糟心事,活好自己,照料女儿茁壮成长,才是最要紧的。 这两日虞莜已经想到个人选,状似不经意对皇后道: “我记得太医院有个姓卫的御医,名叫卫恒,眼下在张院判手底下当差,这人在药膳上颇有些门道,嫂嫂回头把这人提上来,让他在饮食上替你调理着。” 虽说天生慧眼乃是谬传,但小姑在看人这方面,张皇后是深为信服的,笑道:“好,我记下了,回头就传张院判过来,本宫亲自跟他要人。” “嫂嫂,你是后宫之主,只须管好这一亩三分地即可,旁的事不必你去操心。即便将来这宫里住进其他妃嫔,自有家法宫规管着她们,你照章办事即可,谁也挑不出你的错去。” 这番话意味深长,张皇后低垂着头静静听着,心头若有所悟。 半晌,她面色转霁,欣然一笑,“嬿嬿说得不错,倒是我过于执着了。” 来前皇帝与她私下交了底,不想小五现在就嫁,最好多留个三五年,帮他把眼前的难关撑过去,再以长公主之尊,让她风光大嫁。 皇后当时一听就不乐意,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人口锐减,南康建国后鼓励生育,女子及笄后两年未嫁者,官媒便会上门配婚。 寻常人家女子十三四就订亲了,皇帝就这么一个妹子,再是天家女儿不愁嫁,也不该反其道而行。 说到底,女孩儿的青春才几年,蹉跎过后,再想找到和美的就更难,若落个孤独终老,她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先帝爷和先皇后。 这些话才说一半,就被皇帝不耐烦地打断,那朕怎么办? 皇帝又一次历数朝堂上老家伙们的存心刁难,说完又道:后宫不得干政,这些你又帮不上忙,还不许小五多帮扶朕几年? 你怎么这么自私? 张氏被指责得哑口无言,他们少年夫妻,相携度过了四年光阴,过去她是东宫唯一的太子妃,但今后的建康宫,必定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 虞莜的话触动皇后心弦,她不奢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如先帝爷与惠宁先皇后那般的传世佳话。 丈夫的皇位尚未稳固,不可避免要靠广纳妃嫔来拉拢世家,她既无力相帮,便也不必心中有怨。 但她还是期盼着他能早日成长起来,成为一个有担当的好皇帝,而不是一味指望妹子的威信,白白耽搁了她的大好年华。 想清楚这些,张皇后绝口不提来意,关心起小姑的婚事。 “你可知晓,这两日金陵各大书坊的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皇后伸指在虞莜额上轻戳一下,摇头苦笑,“你拿自己的婚事作伐,出了好大一道难题,《水经注》遗失十来年,这会儿倒一下子出来七八本,都号称自家的是真迹,引得朱尚书家的小厮们四处疲于奔命。” 虞莜好笑,“哦?只有朱家在找么?其他几个呢?” “唔,杜相找了天宝阁拍卖行,开出天价求购《水经注》手稿。与他如出一辙的,还有魏国公府……” 皇后正色提醒她,“江左谢二爷连夜赶来金陵,听说是因为,世子爷险些……被牛踩的事。” 说到这儿,一向端庄的皇后差点破功笑出声来,“阿昶那促狭鬼,好端端的折腾他做什么?” 嫂嫂还做太子妃的时候,就替父皇一手打理后宫事宜,也是唯一会对秦昶心有怜惜、时不时暗中照拂的人。 虞莜呵了一声,随口答一句:“闲的呗。” 心里思忖着杜启茂这番操作,倒是颇为巧妙。 当年的窃书贼,自不能大张旗鼓把《水注经》从自家府里拿出来,到拍卖行里打个转,便可洗去嫌疑,果真老奸巨滑。 不过如此一来,却给狼崽行事创造了机会呢。 “至于阿昶和祈御史,本宫倒是没听见他们的动静。” 皇后到如今仍是不解,小姑选出来的这五个儿郎吧,说起来确也各有所长,算是当下最为杰出的天之骄子,但仅从婚配上来考量,却是各有所短。 她单挑自己最看好的那个,好奇探问:“我家嬿嬿什么时候跟阿昶这么合得来了?” “没有。”虞莜矢口否认,“他和杜衙内,那就是强行加塞,我可没选他。” 那晚睡得迷糊,一不留神调戏了秦昶,虞莜一想起就懊恼不己。 按着她原先的想法,本不必如此大费周折,顺势收下他的婚书,远离南康这个是非地,跟他一道回北齐。 至于婚后,以他俩的性情,应该过不到一处去,总归武昭宫大得很,他俩大可相安无事,各过各的。 可这计划打从一开始就不顺遂,秦昶这人太能折腾,她又懒得费神多加思量,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几个人啊,单就人品禀性来说,在我看来,阿昶算是拔尖的,不过嘛……” 张皇后觑着小姑的脸色看来看去,始终摸不准她的主意,但她这个当嫂嫂的,该说的还是得说。 “我们嬿嬿打小在金陵长大,北方那种滴水成冰的日子,能住得习惯吗?” 金陵气候温和,连风都是柔软的,虞莜看眼窗外,初秋的天碧空如洗、日暖微醺,眼下的温暖让她无从体会北方的严寒,笑说: “小时候阿耶每回说起大雪纷飞、围炉烤火的趣事,我就羡慕得紧。” 上辈子她也没到过北方,金陵这处冬天最多下点雪沫子,湿冷难挨,此刻她倒是很向往鹅毛飞雪过后,银装素裹的美景。 小姑难得流露孩子心性,皇后更是不忍,“北齐跟金陵相隔千里,走一趟都要个把月,你若真嫁过去,恐怕咱们姑嫂这辈子都再难相见了。” 虞莜眼中的笑稍显落寞,重活一世,她对金陵这片故土,再无半分留恋,若说唯一不舍的,大概只有眼前的嫂嫂。 “怎会,嫂嫂将来可以去洛阳看我。” * 到了重阳这日,虞莜准备出宫的时候碰见秦昶,皇后说他无甚动静,可不正闲得发慌,蹲在琼华殿门口揪草玩儿。 一见了她,秦昶跳起身大步迎上来,“今日广济寺有佛会,我带你去逛逛。” 第15节 广济寺就在钟山脚下,虞莜眼下正要去那儿,却不是跟他,微微仰头,明亮的眸子似两汪春水,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 “书到手了?” “没有啊。”这人回得理直气壮,随后定定看她两眼,后知后觉惊咦一声,“你怕我失手?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就是他办事才不放心,虞莜懒得跟他掰扯,径直朝马车行去,到了车前驻足想了想,回头朝他勾勾手指。 秋色宜人,阳光自树影间洒下碎光,今日有几分炎热,他的袖子卷在肘上,露出紧实强健的小臂,肤色在细碎日光下隐泛麦色,眸间的金则更浓郁几分,盯着人看时,有意无意流露几分妖冶。 虞莜下意识避开那双眼,微垂了眸等他走过来,两人站得相隔一丈远,她主动上前一步,头几乎埋在他胸口,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真本的扉页右上角,有一枚指印。” 那是她当年吃完蜜糖酥,不小心留在上面的,虞莜低头看看手指,拇指抵在小指肚的中间,给他比了个大小。 这才抬起头,她的额发差不多刚好够着他的下巴,两人近得气息可闻。 黑葡萄一样的眼静静看着他,无声问道:明白了? 秦昶被她忽然贴得这么近,鼻端全是她独有的香甜气息,似甘美的果子,又有花香的馥郁。 他脑子有点懵,嗡嗡作响,比那天被她摸下巴更厉害,晕头转向的,视线在那截嫩白的小指头,和她脸上来回扫了几次。 见他这呆呆傻傻的模样,虞莜忍不住拿手肘在他胸口击了一下,“听见没有?” 第17章 选谁 因为他长得好看 秦昶大梦初醒,忙不迭点头,“嗯……” 虞莜转身就走,他从后追上,兴高采烈说道:“放心,我早就让人盯着那边呢,根本到不了拍卖行。” 她以为他会被城中到处都是的赝品迷惑么?那些玩意儿本就是他放出去的好吧。 “那你还不去?”虞莜踩上两阶轿凳,居高临下扫他一眼。 “这等小事,何须我亲自出马。” 秦昶伸手攀住车辕,也要往上来,“你去哪儿?捎我一程呗。” “我去广济寺啊,不过——” 虞莜按住他肩头,“不、带、你!” 远处蹄声嘚嘚,一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嗓音清亮,扬声喊道:“嬿嬿。” 虞莜转头,扬起个明媚笑靥,朝来人挥了挥手。 那人生得俊眉朗目,肤色稍暗,显出几分风霜之色,脑后长发飞扬,一身利落劲装,箭袖束腕,身姿英挺飒爽。 自马上纵身跃上车辕,长臂一伸拥住虞莜肩头,两人亲昵相视而笑,一同进了马车。 徒留秦昶一人在外,脸黑似锅底,跟上去拉那厢门,竟是从里扣住了。 他一撂袍子坐到车辕上,愤愤不平咕哝道:又不带我,跟别的男人这么亲热…… 那你还来撩我! 手指摩挲着下巴,似乎那上面还残留柔滑软腻的触感,搞得他这两天都不舍得洗脸。 他的性子越挫越勇,从前虞莜对他爱搭不理,他就想各种法子在她面前增加存在感,这次回金陵,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变,还专门给他开小灶。 种种迹象都表明,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不一般。 嗯,没错,就是这样! 他备感振奋,小磨人精,是你自己说要跟我走的,言出不悔哦。 他跳下车,跟姜皓借了匹马,翻身上去,又勒转马头到了车边,在窗上敲了敲,朝里大声道: “下午去紫金塔等着我……” 给你瞧场好戏。 说完,打马疾驰而去。 丰甯一上车就凑到虞莜耳边,向外指了指,“诶,你怎么又跟那狼崽子玩儿了?” 虞莜试图从两条铁臂里挣出身子,“我说小丰将军,你能不能别大庭广众勾肩搭背的,我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哈,你怕没人娶你啊?”丰甯带着她半仰在坐榻上,一条腿支在旁边,跟猫儿戏耍小耗子一样,眼见她就要脱出怀抱,手指轻轻一勾,又把人拖回来,大拇指一翘,“大不了我娶。” “你爹要是同意倒也成。” 论力气,虞莜大有不如,不过她有绝招,冷不丁出手一挠,丰甯立刻扭着腰软倒在榻,形势调转,只剩求饶的份儿。 半晌笑完,丰甯坐直起来两手按住胸前,一边整里头的束衣,口中抱怨,“说了别挠我痒,看吧,都快露馅了……” “来来,我帮你。” 虞莜颊边笑涡深旋,推着人转过身去,手从后伸进衣衫替她扯紧束衣,丰甯则在前面用力摁,总算将挺傲的身材捋直了。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爹在徐州巡营?” 丰承毅任职六军都指挥使,辖领南康各地兵马,如今是朝中兵事第一要员。 他是跟着弘盛帝开疆拓土的功臣,平生唯一遗憾便是膝下无子,丰甯打小当男儿养,金陵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寥寥无几。 前世,这对父女常年奔波于南康各地边境,巡视关隘、整顿兵马,人虽不在金陵,却是虞莜最重要的支持者,掌控住兵权,才能威慑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金陵有急况,大都督也是昨日才得的消息,正好我便跟着一道回来,虽说错过你及笄,还好赶得上你择婿。” 丰甯满脸好奇,“你打算选谁?” 虞莜没说话,朝外挑了挑下巴。 她因身边追求者众,导致在金陵贵女眼中,多少有点儿受排挤,若说真正可以交心的好友,便只有丰甯这么一个假小子。 “你真要嫁给他啊!”丰甯吃惊地张大嘴,虞莜从几上捻了块玉桂糕,顺势塞进她嘴里。 “不是……你从前最讨厌他的啊!”丰甯口齿不清。 虞莜自己也不太确定,“有么?也没有吧。” “就他那小白脸……” “可不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么。”虞莜找到个不错的理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唔,是比你白。” 丰甯少在金陵,过去跟秦昶没结过什么梁子,要说交情倒还有点,去年跟北齐交接一批战马,两人碰过一次头。 她就是不服气,为何都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他去年大半年都在长城上,我就奇怪了,塞北的风不比徐州更凛冽?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就比我还白?简直变态!” 原来秦昶一回北齐就去了长城,虞莜若有所思,“诸奚那边总来犯境么?” “嗯,今年比往常来势更凶一点儿。”丰甯随口说了句,忽地想起来,掀开窗帘朝外面一看,伸头出去唤前面的车夫。 “去泰安坊。” 虞莜问她,“你不陪我去钟山啊?” 昨日傍晚丰甯派人送了信来,说今天到了金陵来找她,虞莜这才提前半日出门,还得去一趟广济寺。 “大都督在御史台呢,这次赶回来,是因抓了两个诸奚细作,我得去听听,完了再去找你。” 虞莜摇头,懒懒靠在椅背上,“好吧,大忙人……你说了算。” 把丰甯送到泰安坊,马车调头出城。 广济寺外因着今日的佛会,到处人头涌涌,公主车驾并未从正门进去,顺着山下一径古道绕至寺后禅院。 忠勤侯府的一众丫鬟媳妇子簇拥中,陆夫人笑吟吟等在门前,见虞莜从车上下来,立刻上前拉住她的手。 “湄姨怎么在外面等,嬿嬿是小辈,哪里受得起您这待遇。” “小丫头,你少跟姨来这套虚的,进宫都见不着你的面,今儿要不是我下帖子请你,是不是以后你就躲着不见我了?” 陆夫人年近四旬,保养得当的容颜端庄秀雅,眉眼间不经意流露的鲜活灵动,宛如少女般烂漫明快。 虞莜双手合什讨饶,“都是嬿嬿的错,前两日交待侍卫谢客的,没想到把您给拒在门外,这不是今日一早接到帖子,我立马就来了。” “湄姨知道你为何闭门不见人。”陆夫人携着她的手一同往里走,“陛下这个做哥哥的,一点不为妹子着想,换了是我,我也生气。” 豫章陆氏虽说也属江左世家之一,却早在弘盛帝开国之前便有资助,两相交好,陆湄出阁前与虞莜的母亲、惠宁先皇后是手帕交,各自嫁人后仍是感情深厚,常有来往。 便是如今皇帝见了她,也得恭敬唤一声姨母。 虞莜生而丧母,弘盛帝将她带在身边,由教养嬷嬷照料,陆夫人时常进宫探望,事无巨细都替她想到了,一贯待她比亲生的还上心。 斋堂布置素雅,香炉烟气袅袅,陆夫人在茶台前亲自烹茶,手势行云流水,神态间悠然自得。 虞莜盘膝坐在蒲团上,从一旁的瓶里撷下朵碗口大的金丝菊,拿在手中低头把玩。 见她不肯先开口,陆夫人只得自己问:“说说吧,眼下你相中了哪家儿郎?” 虞莜长睫微掀,抿了抿唇朝她撒娇,“湄姨,你今儿叫我来,不会是要替允温做说客吧。” “嫁到我家,姨一辈子疼你宠你,天天让温儿给你做低伏小,你倒不乐意?” 娇嫩的菊瓣在指尖掐出汁液,莹白指尖染上一抹灿烂的金黄,虞莜盯着那色泽出神,一声不吭。 毕竟是看着长大的,陆夫人略作试探,便瞧出她的意思,语气一转,朗声笑道: “姨逗你呢,我的小子我知道,你肯把他当兄弟看待,就是他这辈子的福气了,娶你……倒是委屈了你。” 虞莜想起前世的忠勤侯府,曾经历过一段颇为艰难的日子,最后朱恭告病辞去户部尚书一职,带着家人避到豫章,才免去阖府一场大祸。 后来,是人人看作废物纨绔的朱允温,凭借独有的才干一蹴而就,在朝堂占稳一席之地,连带着把他老爹也重新拉回来主理户部。 她认真说道:“允温眼下还年轻,湄姨教出来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陆夫人听了这话很受用。 她生了三个儿子,前两个都由丈夫亲自管教,知书达礼各方面都优秀,性子却随了老子,多少有些严谨刻板。 唯独最小的这个,算是完全养在她这个妇人手里,丈夫和公婆颇有指责,说朱允温被她养歪了。 世家子教养的那套标准,以陆湄的出身,难道会不懂?然而她一意孤行,照着自己的心意,不愿去束缚孩子的天性。 这世上的人本就不该,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这个当娘的,相信儿子身上有难能可贵的天赋,苦于无人认同,眼下她看得出虞莜的话出自真心,而非泛泛之谈的敷衍。 第16节 承她这份情,陆湄将一盏清茗递过去,话说得十分坦然: “嬿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今日我便实话实说,姨是千真万确想要你这个儿媳,我也相信,允温将来出息了,定能配得上你……” 话音顿住,她几次张口欲言又止,良久,终于喟叹一声,道:“可眼下不行,我们忠勤侯府的庙太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虞莜眼中含了两分审量,更多的却是好奇,她能猜到,今日湄姨也是来当说客的,可她竟也同嫂嫂一样,临到头却改了口。 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感受到这份无私的暖意,虞莜展颜而笑。 第18章 凤印 将来必定登极后位。 虞莜捧着茶小口啜饮,隔着盏口腾起的轻雾,陆夫人静静注视着她。 半晌,虞莜放下茶盏,轻声道:“今日是朱侯爷让您来找我的?” “不止我家老头子,还有耿中丞。”陆湄哂然而笑,“这二位的意思,不论是温儿或祈承勉,这两个你相中谁都行……” 言下之意,一定不能是杜相家那个。 皇兄即位伊始,朝堂站队分作两派,一边是以御史中丞耿贤礼为首,户部尚书朱恭、六军都指挥使丰承毅等一干老臣,对刚登基的皇帝期望过高,导致政见不合。 另一边则以杜相为尊,他毕竟位高权重,又深得圣心,其下拥戴者众。 这一世虞莜不想掺合政事,不过是挑着脸熟的这两个出来走个过场,却不想,事情一步步走到了阵营对立。 “恐怕还不止。”虞莜从小几旁拖过来一只木鱼,拿了小槌在上轻轻敲击。 “江左谢二爷既已到了金陵,想必也会替他家子侄,造势做点什么。” 前世她深谙权衡之道,挑人时下意识加进魏国公世子,江左是独立于朝堂的另一股外力,在内斗迭起的南康,反而能起到点平衡作用。 “的确是造势,却不是给世子爷……”陆夫人抬指点点她,“冲你来的。你这两日闭门不闻窗外事,还不知道吧?” “外界不是早有传言,道魏国公府藏有前朝玉玺吗,这次果真拿出来了,并非国玺,而是凤印。” 不仅如此,谢家更放出消息,去年接到好逑宴帖时,就拿了熙沅公主的八字,专程上龙虎山请动张天师,卜出极贵的天凰命格,将来必定登极后位。 “谢家想必是寻不着《水经注》,要拿这凤印向你下聘呢。” 陆夫人显然对谢氏的手笔感到诧异,连声啧啧,“昨儿侯爷下朝回来说,陛下在朝会上大发雷霆,差点连龙案都掀了。” 虞莜手里的小槌顿住,莫名就是想笑。 江左谢家早年无缘帝位,实在心下不甘,这些年变着花样向世人昭示正统,世子爷娶正妻,也要造势弄个天命凤凰出来。 陆夫人却没她这么想得开,神情颇有愤懣,“原说没生个女儿,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不必看着她跟我们这些人一样,替家族联姻,嫁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湄姨年轻时是世家贵女中的典范,循规蹈矩,言行进退皆依着分寸,分毫不错。 世家女子大多如此,待到合适的年纪,做为联姻的工具,由家族安排嫁进另一个世家,相夫教子,终其一生,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 虞莜眼中,湄姨是少有的通透人,即使世道对女子不公,也总在极尽所能,不被命运摆布。 她说出心中疑问:“那湄姨觉得,我嫁谁好?” 决定跟秦昶一走了之,仅仅是因为前世魂灵那一瞥,这个无法证实的缘由,太过虚无飘渺,把未来托付给那个不着调的家伙,心下还是有些打鼓。 “不得不说,谢家这一手不简单。若说你是当皇后的命,那嫁入臣子家,不就摆明了我们这几家有心谋逆、意图造反?” 陆夫人掰着手指给她分析,“这一来,就把我们两家,加上杜相全给排除在外。而他谢家娶了你,反而成了权威正统,眼下朝廷是奈何不得,否则又怎会连征税都谈不拢!你说说,他这是不是一石二鸟?” 虞莜但笑不语,木鱼咚咚响在宁静的禅院中,颇有几分韵味悠然。 陆夫人拍手一笑,“可他们却算漏了还有一位货真价实的北齐太子,秦昶将来登基为帝,你这皇后可不就是顺理成章。” 歪打正着,谢家反倒给北齐做了嫁衣,虞莜哑然失笑: “原来湄姨也觉得,我嫁给秦昶最适合。” 这辈子她要的是悠闲度日,吃好睡好,自得其乐,跟着秦昶远走北齐,避出这是非之地,便是最优之选。 “阿娘……”门外传来朱允温一声痛呼,他推门而入,一头扎进陆夫人怀里,就差撒泼打滚,“你竟然都不向着我,倒去帮狼崽那个无赖,他、他那么欺负我,你都不心疼么?” 陆夫人眉开眼笑,一手摩挲儿子白嫩嫩的圆脸,“他也没欺负你吧,送的那头牛……唔,着实不赖。” 朱允温悲痛欲绝,一骨碌从他娘怀里爬起来,郑重其事宣布,“要么莜姐姐答应嫁给我,不然我就到泉州找表舅去,再也不回金陵了。” “瞧你这点子出息。” 陆夫人在他脑门上戳一指头,装模做样给他出主意,“小孩子才做选择,你就不敢全都要?” 朱允温盘膝坐直了,在阿娘和莜姐姐脸上各看几眼,被他娘撺掇回一点自信,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膝行两步捧到虞莜面前,腼着脸笑: “我拿到《水经注》了,莜姐姐,你嫁给我吧。” 虞莜在他手上瞄一眼,笑道:“假的。” 朱允温泄气垂下头,老实承认,“是假的。刚才我在拍卖行碰见杜征了,他亲口跟我说,他爹出大价钱给他买来了真迹。” 圆脸拉长,他忍不住仰天悲怆,“就他那二流子,莜姐姐,你真要嫁了他,将来的日子可苦呢,我想都不敢想。” 他把书一扔,两只手撑在蒲团上膝行几步过来,弓腰仰头看着虞莜,这姿势像只大狗,若给他装上一根尾巴,一定摇得欢快。 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说道:“莜姐姐,只要你点头,我现在就带你走,咱们到泉州去,再不行乘船出海,保准没人找得到你,好不好?!” 儿子要带公主私奔,陆夫人好气又好笑,照他后脑勺呼了一巴掌。 这时外头有人禀报:丰小将军到了。 丰甯手握软鞭大步而入,马靴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铿锵铮鸣,佛堂宁静祥和的气氛莫名带上一股肃杀。 “湄姨。” 她很熟络地先跟陆夫人打声招呼,冲朱允温一挑下巴,“你的担心就多余,杜征肯定娶不了嬿嬿。” 陆夫人是知晓她身份的少数几人之一,亲热拉她坐在身旁。 朱允温对着丰甯却没什么好脸,“你又知道了。” 丰甯眉眼飒爽,得意笑道:“今天御史台不是提审诸奚细作么,其中一个是杜相府里的管家。” 这消息颇有些石破惊天,陆夫人心头一震,“杜相……要倒了?” “嘿嘿,那肯定的呀。”丰甯一脸幸灾乐祸。 虞莜始终没作声,斟了盏茶递给丰甯,这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恐怕未必。” 前世这个时候,她可没听说过有什么诸奚细作的案子,这事出来的有些蹊跷,“那两人怎么抓到的?” “不知。”丰甯摇头,“先前耿中丞发急信召大都督回来,刚才我去了才知,那俩人五花大绑,夜里被人直接丢进御史衙门的……” “别是有人诬告吧。” 朱允温小声嘀咕了句,丰甯横他一眼,意思是:你到底是哪头的? 不怪朱允温没把这当回事,诸奚远在关外,与南康中间隔着北齐,长在江南的人,对塞外铁骑能有什么具体印象呢。 朱允温摸着下巴迟疑道:“杜相大老远跟诸奚人来往……这不算通敌叛国吧。” “唇亡齿寒你懂不懂?”丰甯瞪着朱允温。 后者被她吼得都快聋了,掏掏耳朵,说道:“我怎么觉着,这事儿像狼崽干得出来的。” 虞莜默默点头。 * 广济寺在半山腰的陡崖上,另有一座修心院,乃寺内高僧闭关禅修之所,非但香客不得入内,等闲权贵到此,亦需有僧人延请方可踏入。 此时,紧挨峭壁的一座陋舍中,铺地的木板磨损严重,两人席地对弈,中间一方棋枰上,黑白子厮杀正酣。 秦昶伸着大长腿靠着柱子坐,无所事事晒太阳,瞥一眼棋局,“大和尚,你要输了。” 有道是观棋不语,他这一声出其不意,鸣弈大师的思路蓦地被打断,闭了闭眼,复再睁开,眼中挣扎不再,起身郑重一揖。 “谢昶太子当头棒喝。” 秦昶微微一笑,他就是等得不耐烦了。 下棋他不在行,不过是旁观者清,看出这老和尚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捉襟见肘。 鸣弈回过身,心头仍有一丝遗憾,“承勉,你的棋又有精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实属难能可贵。” 祈岚云淡风清,信手抹乱棋局,“这星落局,岚前些日子刚抄过谱,胜之不武,侥幸罢了,论棋艺,岚远不及熙沅殿下。” “非也。”鸣弈合什宣了声佛号,“星落残局贫僧钻研三载,也只初窥门径,承勉能这么快参悟要领,是因心思纯净,有道是无欲则纲……贫僧惭愧,到底存了胜负之心。” 秦昶在旁,听到这句“无欲则纲”,不动声色看看祈岚。 眼下五人之争,秦昶唯独对祈岚更多几分戒备,正因看不透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自古探花郎尚公主的不在少数,但像祈岚这种家世,与世家子竞争驸马,让人感觉有些不自量力。 祈岚能依仗的,唯有座师耿中丞,秦昶思量,他邀自己到此,大约也是耿贤礼的意思。 小沙弥在廓下摆好茶,鸣弈大师施了一礼离开,只留下他二人。 日影在树梢微斜,秦昶垂腿坐在檐下,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 祈岚却藏在廊间阴影里,显出周身冷意,口吻淡漠,说道: “熙沅殿下是我南康唯一的公主,不该远嫁千里,她的姻缘是本朝国事,昶太子,还是莫要插手为好。” 第19章 虚伪 你们问过她的意思么? “周通和那个诸奚人,是太子殿下差人送来御史台的吧。” 祈岚不紧不慢放下茶盏,抬手掬了一礼,“中丞大人命岚代为致谢。” 秦昶一改这些日的嬉皮笑脸,异于常人的眸子色泽浅淡,几乎与日光同色,显出一种目中无人的矜贵傲慢,淡淡颔首: “杜相勾连诸奚,这本是贵国内政,孤不便过多干涉,不过是把他府里的管家顺道带回来罢了。” 祈岚默不作声,眼前这人不论是过去为质的十年,还是前几日漪清园的所作所为,看去犹如顽童胡闹,显得毫无城府。 第17节 照理说,他北齐抓到私通诸奚的细作,自行处置便是,大费周章引送回南康,将杜相的把柄递到政敌手中,多少有点挑动内乱的意思,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作为获利的一方,祈岚不得不承秦昶这份情,之所以中丞大人不出面,只派他来交涉,无非是不想让北齐太子在这件事上拿乔,以娶走公主作为条件。 “至于祈御史刚才说,公主的婚事是国事,恕孤不敢苟同。” 果然,就听秦昶语带嘲弄,“南康国力鼎盛,朝堂人才济济,像承勉兄这样的一抓一大把,何须要靠女子牺牲姻缘,来替你们平衡局势?你好歹堂堂七尺男儿,羞不羞?” 对于他的言语挑衅,祈岚怀着一份唾面自干的冷静,丝毫不以为忤。 “熙沅殿下一向关心国事,先帝新逝,南康政局不稳,她不会跟你走的。” 嘿,巧了,秦昶心道:是她自己说,要跟我走的。 两人各怀自信,对视半晌,显然谁也未能说服对方,祈岚想了想,换个角度继续劝说: “先帝爷过去对太子殿下多有照拂,亦算师生一场,太子好该知恩图报。” 而不是趁乱打劫,朝堂时局需要熙沅殿下的威信来稳固,好让他们有时间铲除奸佞,使圣听清明、君贤臣直。 秦昶点点头,“不错,老师的知遇之恩孤没齿不忘,熙沅是他老人家最疼爱的女儿,正因此,我才要带她走。” 离你们这些假仁假义、一心利用她的人,越远越好。 “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人就是油盐不进,以祈岚的口才,也是一时语塞。 “你什么你。”咔啪一声,秦昶手底下一块槽木板应声碎裂,“把公主的婚事跟国事混为一谈,你们问过她的意思么? 她要《水注经》,你拿不出来,打算用什么下聘?家国大义那套虚的,就想人家托付终生?嘿,江左都比你们有诚意。” 他懒得再跟这伪君子多说,起身扬长而去,祈岚在后恨声斥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坊市大散赝品,企图搅浑水,拿本假书就想把殿下娶走,秦昶,你做梦!” 秦昶头也不回,只向后扬了扬手,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 杜启茂今日一早起来,从重重机关锁住的宝库中取出《水经注》手稿,预备着亲自押送去天香阁拍卖行,谁知还未出门,就被皇帝叫进宫里。 皇帝一见了他来,就将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供辞扔到地上,“看看你干得好事!” 杜启茂浑不知发生何事,往地上瞥了一眼,还当又是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每月总有那么三四本,皇帝有何可大惊小怪的。 “朕真是看错了你啊杜启茂,你四处搂钱,朕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你竟连诸奚人的钱都敢收,简直是……” 皇帝在肚里寻着适合的措辞,既解气又不至于把人骂得太狠,实是煞费苦心。 杜启茂将那纸捡在手里瞧了瞧,周通这名字他再熟悉不过,半年前去的关外,原想着早该回了,拖到现在,原来是落到北齐手里了。 他低着头,眼睛转了转,根本懒得读完通篇供词,神态自若打了个哈哈,“陛下,臣前次说远交近攻,正是要跟您提这件事。” “咱们年年跟北齐买马,价格高不说,马匹良莠不齐,完全是吃了人家的糊弄。咱们南康大可以直接找草原上的马贩子,何必让北齐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成不成。”皇帝连连摇头,“先帝早有明令,不与诸奚通商,如若任由草原部落坐大,一旦北齐不敌,下一个遭创的必定是我南康。” “陛下,那都是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杜相不慌不忙上前,耿贤礼亲笔书写、扬扬洒洒的罪状书,被他轻飘飘往龙案上一搁。 “此一时彼一时,北齐这些年不事生产,打着和诸奚人开战的幌子,蠹虫一样附在我南康身上啖肉吮血,铁了心要把我朝吃干抹净才肯罢休。陛下英明,断不可让他们得逞啊。” 皇帝被他说得一时怔住,琢磨起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仍是为难,“若只是耿中丞就此事弹劾,朕也可当充耳不闻,不过这次连丰大将军都连夜赶回来了,杜相,这……” 丰承毅掌着兵权,人彪悍不讲理,仗着随先帝征战的功劳,每次回朝当着众臣的面,不把皇帝顶个四脚朝天不肯罢休。 皇帝一想起他就怵得慌,干脆撂挑子,“不如杜相自己跟他们说吧,自然,朕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爱卿放心。” 杜启茂无法脱身,只得给皇帝上眼药,提醒他道:“陛下,今日可是重阳。” 皇帝当然不会忘,小五一早就出宫去了钟山,连招呼都没给他打一声。 他想起谢家拿出的凤印,又是一阵揪心,觑着下面的爱卿,不免心生疑虑,“那边说熙沅有天凰命格,杜相这几日急着寻《水注经》,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杜启茂张口结舌,实在是快被皇帝蠢哭了,苦笑道: “犬子那不成器的东西,说到天边去,也不可能有真龙之相啊陛下,魏国公贼心不死,该当让丰大将军增兵江左,严加防范。” 祸水东移他用得顺手,却还是被耿贤礼、丰承毅等人拖在皇宫两三个时辰,一头跟这边扯皮,心里还记挂着那边拍卖行的事,直到申时都过了一半,总算暂且休战。 皇帝见状,也动了出宫走走的心思,还邀了耿中丞与丰将军一道,微服前往钟山。 此时的钟山,登高赏景的游客都被拦在半山之下。 紫金塔前,魏国公府的仆从们清退闲杂人等后,开始搭席设座,过百斤的黄梨木太师椅就有十好几张,也不知单靠人力怎么抬上山的。 谢氏一族在外向来讲究排场,今日谢二爷谢宸宏代魏国公出面,商谈世子与熙沅公主的亲事,此刻已在上首就坐。 谢洵坐在他身旁,神情上看仍是平日里的目空一切,其实眼神确实很空泛,自那日被秦昶戏弄过后,一直有些没回过神来。 眼下要说他对熙沅公主这桩婚事有多热切,其实远不如他二叔,自觉已经沦为联姻工具,任由人摆布。 朱允温、祈岚前后脚到来,遭到谢二爷秋风扫落叶般的审视。 一个身无官职、连功名都未有的黄口小儿,另一个虽说上两样都有,却家贫如洗、举止寒酸。 就这样,还敢妄想跟谢家的麒麟子一较高下,简直不自量力。 朱允温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悄声问祈岚:“怎么杜三缺还没来?他不是夸下海口,《水经注》十拿九稳的么。” 祈岚也注意到,早就在山上的秦昶此刻还未露面,心下若有所思。 “眼下杜相正焦头烂额,恐怕没功夫去拍卖行,买下那本《水经注》……” 之所以他俩铩羽而归,是因天香阁开出的天价太离谱,一部连真假都说不准的手稿,要价黄金千两。 祈岚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别说他了,就算忠勤侯府,两三日内凑出上万两现银,也要伤筋动骨。 这么一比,果然还是杜相财大气粗,堪称穷奢极侈,这得贪了多少,才有这么厚的身家。 祈岚一想起这个,就恨得牙痒,冷笑道:“杜衙内你又不是不知,离了杜相走道儿都打摆子,恨不得栓他爹裤腰带上。” 朱允温没想到祈岚也会说刻薄话,甚为苟同,只觉胸中一口闷气松快多了。 祈岚却是心下郁结,秦昶挑这节骨眼捅杜相的把柄,原来是为着眼下这一出。 他有一点不好的预感。 那边谢二爷目光炯炯,也问起北齐太子:“架子就是大,迟迟不来,不会是怕了吧。” 胆敢驱牛撞他家世子爷,他今日是来讨回公道的。 此时的秦昶,正蹲在背山的望湖石上。 白南给他梳发带冠,一心二用,望眼欲穿盯着山下小道,口中念叨,“章旷怎么还没来?” 一不注意手下没个轻重,扯得秦昶头向后一仰,疼得嘶了声。 “不急。”他揉了揉头皮,耐着性子道:“杜相那老狐狸派诸多高手护送手稿,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偷出来,倒还容易点……” “就是呀殿下……”白南打断他,不解道:“到底在人家地盘上,叫章旷他们明抢,万一把金吾卫召来,搞不好要坏事。” 秦昶手里正捧着他的太子冠,白南从后伸手来拿,爪子吃了他一记五指扇。 “你忘了,杜相手不干净,当年在南阳偷来手稿,这才欲盖弥彰弄出个拍卖,真闹开他就是不打自招。” 白南皮糙肉厚,记吃不记打,咧着嘴眉开眼笑,“对对,这叫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远处城门的方向,此时正有大队人马招摇而出,秦昶定睛看去,口中自信满满: “以章旷那些人的身手,对付金陵这种温柔乡里出来的,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诶……那不是杜衙内?” 白南手搭凉棚,忽地脸色一变,指着众多侍卫护在正中的人,“我怎么瞧着他一脸喜气,难道……章旷他们失手了?” 第20章 真假 《水经注》在此。 谢宸宏没料到皇帝亲自驾到,不情不愿从起身上前陛见,继而言辞坚定,控诉了世子爷在漪清园的遭遇,要求陛下给江左一个说法。 皇帝和了几句稀泥,走到谢二刚才的座位,毫不客气地雀占鸠巢,看一眼下方五到其三,问杜相,“令郎怎么还没来?” 眼下这个局面,他自然盼着杜征拔得头筹,迎娶熙沅。 来前杜启茂还装腔作势哭穷,号称荡尽家财,以十万贯的天价购得《水经注》真迹,皇帝心下甚为满意。 杜启茂心忧儿子,抹了把头上的细汗,“应该快了。” 杜征跟皇帝一行人前后脚,是从后山小道上来的,气喘如牛扒开身边侍卫,向上挥舞手里宝匣。 “爹,买到了。” 杜启茂轻轻吁出一口气,心踏实落回肚里,上前一顿猛夸: “我儿就是能干。” 杜征咧着嘴,笑成个破了口的瓠瓜,摘下腰间特大号一只钱袋,翻过来抖给他爹看,“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那里面今早装了十万两银票,鼓鼓囊囊一大袋,杜启茂为着做戏做全套,凑出这笔现银着实也费了不少力气。 这痴儿惯是口没遮拦,他并未将《水经注》的来龙去脉交待给儿子。 杜征平生头一回经手这么大笔买卖,更知道了他爹有多疼他,肯拿出这么多钱给他讨媳妇。 心愿得成,他自己都觉得跟做梦一样,一想到那千娇百媚的人儿,以后就是他的娘子了,杜征激动得浑身哆嗦,四下张望不见那抹丽影,又生起忐忑: “公主呢?她……她不会反悔吧?” 杜启茂倒没他那么患得患失,看一眼周围的侍卫,这才发觉人数少了大概一半,心里咯噔一下:“廖侍卫怎么没跟着?” 今次安排护送的都是他身边暗卫,身手高强,忠心绝对可靠,这才放心让儿子自己去天香阁。 领队的副统上前,“禀相爷,出了天香阁,廖统领发觉有人暗中尾随,来者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手了得,他率人堵截断后,命属下先行护送郎君前来。” 杜启茂听出点调虎离山的意思,廖英杰深得他依重,却没跟在征儿身边,不禁问那副统:“后来你们这一路可有与人动手?” “并无。” 杜启茂这才放心,带着儿子上前见礼。 第18节 杜征爬下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举着宝匣山呼万岁: “杜征幸不辱命,取来《水经注》真迹,求陛下赐婚。” 上方龙颜大悦,连声称好,一旁的耿贤礼瞥一眼祈岚,急声道:“陛下,既然是熙沅公主择婿,不如还是等殿下到来,亲口允婚。” 这是说皇帝也无权左右熙沅公主的婚事,虞岐回瞪,遇见丰承毅的沉沉目光,咽了咽嗓子,吩咐内侍速去请公主。 紫金塔下众人齐至,熙沅公主定下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自己却迟迟不露面,非但皇帝心生不满,耿中丞和丰大将军也颇感费解。 丰承毅先前从女儿口中得知,熙沅公主有意的人是秦昶,当即斥道:“胡闹,殿下胸有锦绣、心系家国,怎会远嫁北齐。” 好逑宴那日后,熙沅公主便闭门谢客,耿贤礼几次求见未果,眼下也难以琢磨公主的心意,与丰大将军商议的结果是: 就怕北齐太子别有用心,公主一时受蒙蔽,若真跟着他走了,你我此后少一助力不说,于国事更是堪忧。 便在此时,前方鱼贯而入两列黑衣武士,丰承毅脸色蓦地凝重,率先认出这是北齐武昭宫玄天卫的服饰。 百名玄天卫步履铿锵,整齐划一向两侧分开。 秦昶自正中踱步而出,一身太子服冠彰显龙章凤姿,身如玉山,宽阔的肩膀撑起玄色蟒服上绣着的四爪金龙,张牙舞爪,威仪凛然。 那张带点西域特色的脸庞,疏朗与昳丽并存,令人惊叹造化的偏爱。 高鼻深目,淡金眼眸熠熠生辉,五官幽邃,俊美几近妖冶,偏生轮廓凌厉锋锐,气度贵不可言。 果然是人靠衣装,场中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仿佛这时才意识到,一直忽略了他的身份。 这人从前是寄居建康宫的质子,性情桀骜、行事跳脱,让人忘记了,如今他已是北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 虞岐看着这个从前可随意欺辱的人,无端升起几分羡慕。 并非因为这人运道比他好、长得比他漂亮,原因说出来很可笑,羡慕秦昶,只因为他爹没死。 虞岐也想多当几年太子,天下大势初定,老一辈打下的江山尚未稳固,曾经那些乱世豪杰,怎肯对他这样,双手没沾过血的年轻人心服口服。 父皇还没来得及整顿好朝堂,就一命呜呼了,留下的那些老家伙,恨不得拆了他的骨头嚼着吃。 秦昶就不同,有广义帝撑腰,足以令他有时间栽培亲信,稳固班底。 虞岐此刻想来,以广义帝和父皇私下的交情,当初送秦昶来建康宫,未必没有磨砺他的意思。 而当年父皇对他这个太子相当失望,常说他天资愚钝,能力不足,便须以德行来凑,做不得贤主也要做个仁君,以德服众,令臣子归心。 弘盛帝一生雄才大略,除了虞莜,仅教过秦昶这么一个弟子。 或许,虞岐心想,父皇生前便已看出,秦昶会有当上太子的一天。 北齐太子带来的百人禁卫声势浩大,耿贤礼感受到威慑,起身质问: “昶太子带兵擅入,对吾皇大不敬,你这么做,就不怕挑起两国争端?” “耿中丞言重了。” 秦昶心下腹诽:御史最会吵架,中丞更是个中翘楚,果然会挑事。 “孤今日来求娶公主,自当郑重其事,礼数不可轻忽,方可体现对贵国的敬意。” 从他身后走出一名文官装束的中年人,手捧金盘,上置玉帛等物,笑吟吟上前躬身。 “参见陛下,臣乃武昭宫司天少监路子真,奉吾皇之嘱,前来递上婚书,替太子求娶贵国熙沅公主殿下。” 场上哗然,本是儿郎间的比拼,秦昶这下出动国礼,分明是以势压人。 尤其那些玄天卫,身上有种不动如山的铁血肃杀,实力强悍远胜金吾卫,在这少见兵戈的金陵城出现,效果真是立竿见影。 一时就连谢宸宏也心生垂涎,要是江左能练出这样的兵,何愁不能立国? 而前朝凤印名头再响,那也只是曾经的辉煌,他失算了,秦昶将来登基,熙沅公主自然就是皇后了呀。 杜征早就坐不住了,手里还牢牢攥着宝匣,一个劲儿捅他爹腰眼。 杜启茂一捻长须,上来打岔,“陛下,公主要的是《水经注》,言明今日谁拿到此书,才能成为驸马。” 司天少监的托盘中有一物以红绸加盖,此时秦昶上前揭开,小心捧起一物。 那书纸页泛黄,边缘毛糙都起卷了,看着随时要散架的样子。 “《水经注》在此。” “你那是假的!”杜征跳起来大吼一声,手忙脚乱掀开匣盖,也拎出厚厚一部书,扉页整洁,上面“水经”二字龙飞凤舞,鲜活得好像能立马上天。 “我这本才是真的。” 杜启茂回头,一眼瞧见儿子手上的书,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一屁股坐回椅上,脸色煞白,跟那书的封面一样干净。 近日城中多的是这种赝品,杜相专门令人寻了一本回来,当时就嘲笑道: 这纸新的,快赶上年初发放的历书了,生怕人不知这是假货么? 《水经》乃先贤遗作,前朝时抄录成册收入文库,后毁于战火。 弘盛帝在南阳寻访一代奇人道元君,他手中那部抄本亦出自前朝旧版,更有其倾注一生心血做下的批注,价值更胜原版。 世人皆知《水经》而不知《水经注》,而知晓这部手稿残旧不堪的,只有当时负责从南阳接引回京的相关官员。 杜启茂正是当时的接引使之一。 真本扉页泛黄,上有斑斑污渍,若非当年他亲手从道元君故人的手中接过,也不敢相信这是真迹。 此刻秦昶瞅着手里的书,右上角一个细小指印,脑海浮现贪嘴小馋猫吃完点心的样子,唇边勾起一抹馨然。 杜启茂脸色铁青,叫过侍卫副统低声喝问:“怎么回事?为何会被人调包了?” 副统被冤得头大如斗,战战兢兢道:“从天香阁出来,东西一直在衙内手里,我等护持在侧,并无外人靠近。” 杜征在旁忙道:“对对对,匣子一直抱在我怀里,都没撒过手……” 慢着,他想起来了。 “就、后来我尿急,在路边出恭,匣子递给王忠……帮我拿了一会儿。” 王忠是他的贴身小厮,跟了他十几年,人如其名,忠心耿耿。 杜征四下回头,“王忠……王忠……” 山风轻拂,将他的声嘶力竭带出老远,始终无人应答。 这时,从山道上跌跌撞撞上来一人,满身满脸的血,杜启茂定睛细看,正是廖英杰。 他强撑着赶来,未及开口,兜头滚倒在地,力竭昏迷过去。 杜启茂咬牙切齿,此时已确定,果真中了调虎离山,贼人引开廖英杰,又买通征儿身边小厮,好一招偷龙转凤。 他霍然起身,直指秦昶厉声怒斥:“是你调的包!” 秦昶摸了摸鼻子,小心将书放回去,拍了拍手,“杜相切莫信口诬人,孤在城中书坊淘到真迹,全凭运道好。” “那是老夫花十万贯买来的。” “既都是坊市购得,杜相为何一口咬定,你买的就一定是真迹?”秦昶慢条斯理,“还非要指着孤的这本说是你的?” 杜启茂心头一跳,险些被他套出真话,“当年本相受先帝之命,去南阳请回真迹,曾亲眼见过。” “哦……”秦昶拖着长长的调子,“原来当年手稿丢失,杜相也在场。” “你、休得血口喷人。” “没有,孤就是随口一说,杜相别当真呀。” 这下连皇帝和耿、丰二人都眼显疑惑,盯着杜相和秦昶来回打量。 “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秦昶负手而立,身躯挺拔巍如山岳,“是真是假,但凭熙沅公主定夺。” 众人身后,紫金塔首层的朱漆铜门缓缓开启,虞莜由内踏出,觉得秦昶总算说了句实在话。 若非他一力搅和,早在三天前就能定下的事,何必折腾到现在。 今日熙沅公主着一袭简简单单的石榴红裙,翩翩而来,自有霞姿月韵,明净水眸纤尘不染。 面对皇兄和耿大人、丰将军等一干人投来的殷切目光,虞莜恍如未见,来到司天少监面前,看了眼托盘,笑靥初霁。 “昶太子既得《水经注》,按约定……”她伸手取过旁边红灿灿的婚书。 “本宫愿与你结定姻缘。” 第21章 聘礼 秦昶你缺心眼儿吗? 熙沅公主允嫁北齐太子,消息传开后,整个金陵城都轰动了。 他们南康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众多世家子心目中的皎洁月光,好逑宴牵动无数人心弦,最终,却是北齐悄没声捡了个大漏。 许多人不明就里,还在问:北齐太子……不是听说去年病逝了么? “嗐,前头的死了,自然后面还有新的。” 待听说新太子就是原先在建康宫为质、有异族血统的那位,大家这才恍悟: 哦,是那狼崽子呀,最爱背地里下黑手,化成灰都认得他。 北齐穷,常年打仗,国力贫瘠。北齐还冷,冬天风霜刀剑、滴水成冰。 人人扼腕痛惜,小公主远嫁到那种地方,真是造孽哟! 然而只在半月后,北齐聘礼抵达城下,犹如一只无形的巴掌,华丽丽抡在每一个嫌贫爱富、替公主不值的人脸上。 迎亲使团快马加鞭从北齐赶来,冗长的队伍带来数百口箱子,熙熙攘攘踏进城门,路子真在头前引路,心里是跟围观群众一样的震惊莫名。 作为司天少监,武昭宫那点家底儿他心里有数,太子爷真是大手笔,这是把国库都搬空一多半了吧。 若说寻常小门小户,合一家财力、甚至举债为儿子说媳妇的,也大有人在。 但贵为一国储君,拿半个国库的钱纳太子妃,这就有点匪夷所思。 更大的手笔还在城外,上千匹血统精良的战马,以及出自邯郸工匠之手的精造铁器,甲具、长兵短戈一应俱全。 足以组建一支战力超然的精锐之师。 皇帝对这份厚礼很满意,尤其是远不止十里的聘礼,北齐这回给足了他面子,对于小五的决定终于有了些认可。 耿贤礼则痛心疾首,当面指责皇帝昏聩无知,北齐明显用心险恶,挖了你这么大一个墙脚,你还乐得跟这儿数钱? 第19节 中原三足鼎立,外有诸奚铁骑虎视眈眈,当年争霸天下的三方豪雄,北齐广义帝和江左谢宸宇皆在,唯我南康雄主英年早逝。 他向皇帝痛陈利弊,现今的南康如同怀抱大金元宝的孩童,一味贪图享乐、沉迷富足的假象,迟早要完! 皇帝被耿中丞怼得体无完肤,“你说北齐狼子野心,那他还送那么些战马、兵器?” 丰承毅为人寡言,但只要开口,就像他手里的长枪,一击必中要害。 “递刀子的未必是朋友,陛下若不信,臣诚邀杜相来比试一场,让你瞧瞧什么叫空手夺白刃。” 杜启茂在旁抄着手装睡,惨遭躺枪也觉挺冤,“本相一介文人,怎是丰大都督的对手。” “可不就是这个理?实力悬殊下,千余兵马何以堪用?” 丰承毅说完,虎步龙行出了御书房,话虽这么说,白送的礼不收那是傻子,赶去城外接收兵马。 恰值丰甯今日好说歹说,拉了虞莜出城瞧热闹。 身边人在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虞莜则成了最清闲的那个,每日窝在琼华殿翻话本,或是跟竹青合计着下顿吃什么,再就是睡觉,日子过得悠然自得。 毕竟这是她在金陵过的最后一个秋天,趁日光暖煦、金秋丰饶,好该提前养膘,届时北上路途遥远,才可在车里猫冬。 今日出门前对镜梳妆,发现脸都圆润了一圈。 秦昶刚应付完丰大将军,回头瞧见她,不禁皱了眉,敏锐地发现她长胖了点儿,但此刻小脸白惨惨的,瞧着像霜打了的白荷花儿,蔫头耷脑。 看来白南说得没错,有些女子成婚前会心生惶恐,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没有安全感。 他偷眼瞥了瞥周遭,今日大半个城的人都赶来围观,惊羡赞叹声不绝于耳,都道他迎娶公主诚意满满。 以及丰大将军慷慨酬辞言犹在耳,秦昶心想:这番安排,一定会让她感到安心。 他大步上前,还未开口,丰甯一拳捶在他肩头,比了个大拇指: “可以啊你,太子爷够豪气,我和大都督感激不尽……” 秦昶:“……” 你算老几啊就跟大都督相提并论,我要你那不值半两的感激何用? 他对大都督的儿子没好感。 虞莜悄悄扯了下秦昶,两人朝侧旁避出几步。 “你送这些……是有什么打算?” 若说他假借聘礼之机,调来精兵要围打金陵城,可这会儿丰承毅已经接收兵马,生怕人反悔似的,即刻命人将马匹、兵器运往二十里外的城郊大营。 “金陵富庶,防守力量却稍显薄弱。”秦昶一本正经,明亮的眼神,明显期待着她的夸赞,“你我两国结下秦晋之好,今后正该互助守望,孤也想看到南康有兵强马壮的一日。” “我……” 虞莜欲语凝噎,看一眼周围热情洋溢的人群,心头大是冷嘲:将来就是这人带兵攻入金陵,烧杀掠夺、血流成河,你们还把他当救世主? 眼下她跟所有人的情绪格格不入,只想问他一句:强他人之强,等若灭自家威风,秦昶你缺心眼儿吗? 可她毕竟不能说出前世魂灵所见的一幕,更不能说那是她所期待的,只得言不由衷敷衍一句。 “我谢谢你。” 秦昶兴致高昂,“今次筹备聘礼,母妃特意叮嘱一定要置办得够风光够气派,不可让你受半点委屈,哦自然……父皇也是这个意思。” “那、也谢谢……”你全家。 虞莜注意到他说漏嘴了,前世这个时候,北齐武昭宫已是安贵妃、也就是秦昶的生母说了算。 秘传广义帝罹患怪症,终日卧床,对外严密封锁消息,前世她知晓已是许久之后。 秦昶低头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温暖中透出些许柔和,无声地表达: 你喜欢就好,是不是很有安全感? 虞莜瞥他一眼就调开目光,自然没看懂他眼中深意,否则说不定会破口大骂。 前几日下过几场秋雨,天气渐寒,她今日出门披了件带风领的薄氅,兔毛洁白柔软,拂着她晶莹小巧的下颌,瞧得秦昶心痒。 “这次我让人寻了几张皮子,都是上好的紫貂,里头有张红狐,是我去年亲手猎的,那颜色……你肯定喜欢。” 这人老老实实说话时,嗓音沉洌富有磁性,略带暗哑,莫名有种撩人的意味。 “回头你叫人赶制出来,下个月北方该下雪了,路上穿暖些。” 婚期定在明年正月里,路上最少要一两个月的行程,须在年底之前赶到洛阳,时间还是有点紧。 难得狼崽还有这般体贴的一面,虞莜不禁抬头看了看他,一袭金丝滚边墨色武袍,将他劲瘦的身形完美显露出来,袖口仍是挽在肘间,一点也不怕冷。 要是把他这身狼皮扒下来,给她做件袄子穿,想必挺暖和。 丰甯走回来,兴致勃勃说道:“要不是这次昶太子的聘礼入城,咱们都还不知道,城里鼎鼎有名的兹瑰堂,竟是贵国的产业,怎么样太子爷,带咱们去开开眼界呗。” 她有心敲竹杠,兹瑰堂卖的是番邦货品,在金陵这地界也属稀缺罕见的高价货。 有虞莜在,秦昶不在乎被人当冤大头,亲热地一手搭住丰甯肩膀。 “丰小将军赏脸,我求之不得,将来你成亲娶媳妇时,我一定让掌柜挑件顶贵重的,给你当贺礼。” 到时候再宰你不迟。 拽着人朝前走,实际是为了不让他靠得虞莜太近。 丰甯是没什么,她做惯男人,平日里没少和人勾肩搭背。 虞莜跟在他俩身后,瞧着自己的未婚夫亲亲热热搂着一身男装的小娘子,银牙咬了咬,杏眸微眯。 坐进马车,梅染一脸欣慰,眼下她对这位驸马爷很满意,“聘礼如此丰厚,太子爷张罗得很尽心,看得出,是对咱们公主极为看重。” 虞莜与她的感观则完全相反,没好气道:“梅姑姑是嫌这几日拾掇嫁妆不够累么?” 弘盛帝只得她一个女儿,自虞莜五岁起便替她攒嫁妆,琼华殿后面一排高大库房早就填满了。 男方出的聘礼丰厚,是为彰显自家底蕴,女方自然也得备下相当的嫁妆,方可匹配。 竹青在边上小声嘀咕,“刚才运进城那些箱子,里头装的什么咱也不知道,公主的嫁妆那可是实打实的……” 这么一来,太子爷的聘礼倒有几分抛砖引玉的意思。 虞莜开颜,“还是竹青最懂我。” 梅染是看不大懂公主的态度,先前还挺上心的,亲口定下婚事后,却又显得不甚热衷。 她还有话说,“单只漪清园里替殿下出头,教训谢世子和杜衙内,也看得出太子爷是真心对殿下好。” 虞莜呵呵一声,“他那人有多爱逞强,姑姑还不知道?” 更不用说《水经注》对秦昶的诱惑力。 至于他针对杜相,那是因为勾结诸奚,这种事在南康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在北齐却是深恶痛绝。 以他俩之间的过节,虞莜实在没看出秦昶非要替她出头。 到了兹瑰堂,她的想法再次得到印证。 据说,北齐这次的聘礼大多由兹瑰堂就地筹措,大笔银票由洛阳转至金陵,否则半月时间绝对不够。 这就无形中打响了兹瑰堂的名头,许多人慕名而来,生意火爆。 虞莜一下车就看见朱允温,原本扬言娶不到她就要远走泉州的人,这几日已将此处当成第二个泉州。 “莜姐姐你还不知道吧?这间店的东家,就是武昭宫的安贵妃,早年安家以商贸发家,后来资助广义帝,才在洛阳站稳一席之地。” 朱允温说起生意经头头是道:“要说番邦交易,海运可走大宗货物,但那些老字号胡商,还是习惯走河西的陆路,这么一来,成本就比海运高上数筹不止,所以啊……” 他看看左右,很识时务地低声建议,“你待会儿要是看上什么,记得跟我说,我让表舅从泉州给你找,别在这儿买,咱可不当钱多人傻的冤大头。” 这两天他不止一次跟前来的客人提此建议,采不采纳未知,被店里伙计教训却是肯定的。 虞莜欣慰,没想到这一世,会是朱允温最先看出北齐暗藏的心机。 眼下东家的亲儿子就在跟前,听了他这馊主意,当即吩咐身后的玄天卫。 “来人,给我把这光看不买的穷光蛋扔出去。” “诶,我说得有错吗?”朱允温还在据理力争,“一块上好的和田玉,洛阳卖三百两还无人问津,我们金陵是富,可你价格翻上七八倍,也太黑了吧。” 秦昶被他当面揭老底,心虚瞥一眼虞莜,拉着她直接上二楼。 “这破孩子真烦人,好好一个世家子,怎么就混得一身铜臭呢你说是不是?” 秦昶岔开话题,另招呼丰甯,“你们看上的只管开口,今儿的帐我包了。” “太子爷,我好像知道你为何送这么一批兵马过来了。” 丰甯这才回过味儿来,摸着下巴沉吟,“听说苍洄山那边,前几月开始有诸奚人回流的迹象,那地儿离固宁不过百里,你不会是想让我们帮着回守吧?” 秦昶面无表情推捼,“孤近期忙于婚事,无暇顾及军务,丰将军想了解这些,大可去信问固宁关主将泰左初。” 丰甯嘿嘿一笑,明显是“我才不上当呢”,装聋作哑,走到一旁看首饰去了。 虞莜不管这些,闲闲在柜台前翻看,杏眸流转笑睨着梅染:我说的没错吧。 狼崽从来不是肯吃亏的主儿,今次婚礼看似铺摆隆重,其实做的每一件事,都对他北齐有好处。 不过虞莜的心里反倒舒服点儿,不是缺心眼儿的傻子就好。 秦昶从掌柜手里接过一只匣子,不过三寸见方,大红绒面上是绣工精湛的并蒂莲纹。 金陵这边的风俗,定下婚约的双方需互赠信物,前两天,虞莜便把那本《水经注》叫人送去给他了。 眼下接过他郑重递来的回礼,捻在指尖份量极轻,这么小,瞧着也不会是什么贵重物件儿。 她兴致缺缺打开,即刻被一道璀璨的亮芒晃了眼。 盒中深色软垫上支着一枚细小指环,其上一颗足有尾指大小的无色宝石,剔透晶莹,光华耀眼,仿如九天星子坠落人间。 “这是西域来的金刚石,据说番邦人以此为信物缔结婚约,象征永恒不变。” 秦昶一边说,牵起她的右手,温软柔滑触之如绵,指尖白皙纤长,手背上还有细细的小窝。 心头莫名悸动,他下意识轻叩牙关,按捺住想放在嘴边咬一口的冲动,取过戒指,替她戴在无名指上。 第22章 离开 “敞……奴,哪个敞?” 第20节 永隆元年,深秋十月。 熙沅公主出嫁,十里红妆,送亲队浩浩荡荡出城,金陵万人空巷,无数世家儿郎挥泪送别,哭声震天。 宽大的金帷赤缨婚车由四匹高头骏马拉驾,一双纤纤素手掀开窗帘,虞莜探出头来弯唇嬉笑。 “本宫走了,大伙儿可别想我哟。” 今日最志得意满的当属秦昶,他骑行随在车旁,只觉十年为质生涯中所有的憋屈,都在今日找回场子。 虞莜抬眸瞥他一眼,松了帘子坐回去,唇边的笑意已敛得一干二净。 梅染颇为感慨,“世道人心炎凉至此……” 她先前还不理解公主为何一意远嫁,如今才懂,什么叫人走茶凉。 竹青接话道:“没错,那些人也太过分了,公主这都还没拜堂成亲呢,就弄个陪嫁出来,多膈应啊!” 刚才虞莜掀帘一瞥间,恰好在送行的人群中看见黎少卿家的二娘子,盯着秦昶的眼神分明带了几分情真意切。 黎瑶瑶便是耿中丞等人提议,给她做陪嫁的人。 她倒是记得,前世太常寺少卿黎同冶在朝堂受杜相打压,是最早被贬官罢职的四品大员,后来便举家投奔了北齐。 早在秦昶还在金陵为质时,黎瑶瑶便倾心于他。 “耿大人是干大事的人……”梅染没好气一哂,“哪里在意女子婚嫁这等小事,说塞人就塞人,敢情不是他家后宅不宁。” 看来耿贤礼已经意识到北齐的威胁,比前世他们得知广义帝病危的消息,早了近两年的时间。 眼下她忽然对国家大事不再热衷,一干老臣只得退居求其次,让黎少卿的女儿跟她入东宫,若得个太子侧妃的名分,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是提点、敲打,还是维持关系?便不得而知了。 “幸得昶太子人品正派,听到消息当场就拒绝了……” 梅染就知道,她们公主看人从来不会错,轻声喟叹,“嫁远些也好,女子春华苦短,那些朝堂大事,自有大人们操心劳神,咱们小娘子,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才要紧。” 公主得先帝爷器重,那些老臣便也因此对她另眼相待,如今先帝爷走了,公主再鞠躬尽瘁,也不可能让她一个女子登基为帝,反而因此招人忌惮,何苦呢。 “姑姑说得没错。” 虞莜轻声应道,马车行至城门,隔着车帘望向巍峨城墙,前世魂灵所见一幕,那如人间地狱般的哭喊声,似乎与耳边热闹的送别交相辉映。 重生至今,终于如愿以偿远离故土,她心头升起淡淡惆怅,觉出几分对前路的茫然。 或许要三到五年,才能等到皇兄自食其果的报应,她不会为这个目标心怀愧疚,却也不会主动去做点什么,促成它提前到来。 说她心灰意懒也好,抱着一份放任自流,此生不再替父兄担起兼济天下的重任,只想逍遥自在,安逸度日。 这辆婚车专为远行特制,车身厚重保暖,防止颠簸,车厢分了内外两间,比寻常人家的堂屋还大,内里装饰奢华,三面环榻中置小几,到了夜晚可放平成一张宽大卧榻。 前面放置一架石榴花叶插屏,背面是烧水煮茶的炉子和炭盆,外间则是侍女们平日听命之处。 车厢在不打眼的地方皆做了暗柜,用来放置毡褥、茶点、香药等常用物件,可最大限度保证一路上的舒适性。 即便错过宿头,也可免去在荒郊野岭扎营之苦,这驾马车,便是虞莜之后一个多月的闺房。 队伍出了城,车外逐渐安静下来,官道平坦,丝毫不觉颠簸,连轱辘声都被隔绝得轻不可闻。 梅染和竹青服侍公主褪下繁复礼服,换了身舒适又保暖的百子榴花缎袍,覆一件貂绒里衬的鹤氅。 虞莜整个人裹在毛茸茸的皮子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近时休养得当,肌肤愈发晶莹剔透,白里透红,粉嫩得像初秋的菱角,熟得刚刚好,咬一口清甜爽脆。 她懒洋洋半伏在软榻上,看竹青和小丫头翻花绳,梅染前段日子忙着收拾嫁妆,今日上路也终于得出空闲,在旁一边点茶,一边和公主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儿。 不多时,外间的丹朱探个脑袋进来,“公主,敞奴闹得紧。” 丹朱是琼华殿除了竹青最轻闲的一个,每日只负责照看一猫一鸟两个小祖宗,今次出远门,鹦哥倒好办,笼子外黑布一罩,它自便在里安静睡觉,猫儿却比人金贵,甫一换地儿极其不安,平日最爱的小鱼干都不香了。 “来,让它到我这儿来。”虞莜赶紧坐直了。 丹朱抱着敞奴进来,小东西蔫头耷脑,脑袋直往人怀里缩,口中呜呜哼唧,委屈得不行。 虞莜掀开大氅一角,猫儿立刻拱进去,身子蜷成团,下巴搁在她脚踝上,呜咽了几声,被最熟悉的味道包围着,总算安下心来。 它是舒坦了,中午到了驿站,公主迟迟不下车,秦昶只得亲自过来延请。 “坐一上午车累了吧?下来活动活动,里头都安排好了,这儿的菜不错,有你爱吃的狮子头。” 他派出的前哨,提前十天的吃住都安排得妥当,这里离金陵近,第一处驿站,前些天更是亲自过来试菜。 不可谓不尽心,虞莜心下挺感动,不过她现在不敢动,只好揭起大氅一角给他看,抱歉道: “敞奴怕生,我这会儿一动,它又该折腾了,中午这顿我就在车里用吧,你们自便。” 车内醺暖,香衣轻拂带起一阵甘甜气息,秦昶喉结滑动一下,里头的猫儿抬头冲他哈了一声,抱怨这人搅它的清净。 秦昶心里酸溜溜的,暗骂一声小畜生,享了他的好处还敢作怪,带着一点好奇,沉吟问道: “敞……奴,哪个敞?” 虞莜瞧出他那点儿别扭心思,“为人敞亮的敞。” 秦昶默默从车里出来,脸有点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猫跟我同名——小磨人精,没你这么羞辱人的! 送亲队数十辆车,其中一半以上装得是熙沅公主的嫁妆,另有随侍、护卫百余人,一百零八名乌衣卫一个不缺,全跟来了。 再有北齐的迎亲使团,共计近千人,寻常驿站肯定应付不来,好在玄天卫惯于野外行军,就地扎营轮流用饭,这就要花去快两个时辰。 秦昶本是为照顾虞莜,不令她太早体验远行之苦,谁知小磨人精倒不领情,下午开拔时便吩咐带队的章旷,改为早晚两歇。 谁想才到申时,虞莜便命人传话,今日不走了。 灿烂骄阳越过树梢照射而来,秦昶骑在马上微微眯起眼,“才走了一个时辰,她这是想今夜歇在野外?” 来的是徐骋,眉宇间两分似笑非笑,语气客套中带着不容置喙,“公主的吩咐,太子爷还请照做。” 说罢,打马回了队伍中段。 白南勒着马缰,回头瞅那人的背影,纳闷道:“太子爷,公主怎么还没撵了他?” 公主远嫁,随侍的宫人照说都得跟着,不过虞莜特意命梅染召集众人询问意愿,毕竟这一走,此生便要远离故土家人,有不愿去的大可不必勉强。 有那高堂健在的宫人便提出留下,反倒是乌衣卫的儿郎们个个踊跃,只因若说这天底下最好挣军功的去处,非北齐莫属。 秦昶也未想到,徐骋怀着那样龌龊的心思,虞莜竟还把他留在身边,降为副职的惩罚不痛不痒,叫他觉着几分气闷,吩咐白南一声: “叫几个人盯紧他,日夜不得松懈。” 白南琢磨,太子爷不会又要下黑手吧,这一路上有的是荒郊野岭,随便找个地儿把人做了,一了百了,连忙大声应是,跑去跟章旷要几个好手。 路子真在旁觑着太子铁青的脸色,感叹他也不容易,递了个话头,“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昶一笑,“子真有话但说无妨。” 北齐诸臣眼中,这位曾经十年为质的新太子性情坚韧,礼贤下士,待臣子和煦亲厚,入军营勇毅果敢,比原先的东宫更具明君之相,更有广义帝当年的风范,深得人心。 唯独路子真这一个来月身在南康,所闻所见的太子,唔……似乎跟众人想得不大一样。 “臣虚长几岁,有几句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让太子见笑了。” 路子真年近三旬,家中孩儿最大的都已满十岁,语重心长道:“为人夫者,与为君是一个道理,身为一家之主须得竖立威信,常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其实小如一家,妻妾儿女那也跟小鱼小虾一样脆弱无依,全指着家主才有安稳日子过。” 他尽量让劝诫的话听上去顺耳些,“臣的意思是,太子对熙沅殿下极为用心,大小诸事都替她思虑周全,但对女子过分迁就,须防日后恃宠而骄,于家不宜。岂非一片好心反成就坏事?咳,太子您说……是不是?” 秦昶垂目静听,虽不赞同这番言辞,为着体现明君气度,反驳得很是温和。 “子真言之有理,不过公主毕竟不比咱们这些男子,长途跋涉路途艰辛,她生来没受过这样的罪,孤既娶她为妻,自当善待有加,南北两地差异甚大,她要适应也不是一日两日,没必要刚一上路就急着立威,反倒易令人心生变。” 这话要换成他一贯的说法便是:好不容易娶来的,半路气跑了你赔得起么? 路子真感佩太子宅心仁厚之余,心中暗叹:太子这趟娶回来一位祖宗。 秦昶这厢刚替虞莜辩解完,扎营时到后面去找虞莜,见到眼前这幕,先前的大度全都飞到九霄云外。 第23章 流民 “走吧,不必管他们。” 还有一个多时辰太阳才落山,这会儿日头刚好,不晒又暖和。 虞莜下令提早歇下,倒不光为坐了一天车,想下来松泛松泛,主要敞奴平常在琼华殿自在惯了,突然被圈在狭小车厢一整日,再不放放风,更该蔫巴了。 再有鹦哥虽没敞奴那么娇气,也不能指着好欺负,就一直装黑糊弄它,命丹朱把鸟笼子挂到树上去,让它感受一番山林风野,自己则抱着猫儿,沿着山花烂漫的小道信步朝坡顶行去。 此地离金陵不足百里,高处可见滔滔淮水向东奔流,虞莜曾来过几次,是个观日落的好去处。 前世她并不是整日待在宫室中的金丝雀,南康东西纵长千里之地,几乎一一踏遍,车马劳顿对她来说,倒也算不得艰难。 “你提早命人扎营,就为了溜猫溜鸟?” 秦昶找到她时,人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拿着根长草逗猫,红裙长摆铺洒在青草地上,红绿相映,妍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心头的气不知不觉就消了大半,只余无奈。 虞莜把长草扔给敞奴自己玩,直起腰一手bg韩漫bow韩网漫话独家更新晓说裙午贰4久0八192撑在身后,迎着夕阳睫羽轻敛,白玉无暇的脸庞仿佛渡了层金光。 秦昶盯着她额角柔软的碎发,很想伸手过去替她拂开,听她敷衍应声: “是啊。” “驿站虽比不得皇宫,好歹有瓦遮头,你今儿晚上打算睡在这荒地里。”秦昶忍不住吓唬她,“万一夜里有狼。” “不是有你这狼祖宗在么。” 虞莜杏眸微抬,眼底盈着些许笑意,“我睡车上就行,这一路又不是处处都有驿站,迟早的。” 合着就他一人瞎操心了,秦昶挑眉,“你若想沐浴恐有不便,我让人找水去了,不过这附近没什么大河,只能找些小溪流,水质可比不得你用惯的玉山泉。” 虞莜勾唇显出两个娇俏梨涡,指着不远处青山密林间,隐露黄檐一角,“那边是青峰寺,他们有口不错的温泉眼,待会儿看完日落就过去,这里的斋菜做得也好。” “敢情你这趟是出来玩的?”秦昶明明已被勾得心痒,也想去泡温泉,另一边,责任又令他难于取舍,好声好气劝说: “庆州那边今冬早雪,路上行程耽搁得久,往北越难走。” 原本由金陵至洛阳,可由淮水乘船向西到唐州,折而向北,再走半月余可抵洛阳,近六成水路,虽说脚程慢,好处是不累。 制定好的行程送到琼华殿,遭到她毫不犹豫的拒绝,坚决不同意坐船,非要费劲劳神走陆路。 “就是越往前越冷,才要走慢点啊。”虞莜慢吞吞说道:“南康的太阳,晒一天少一天。” 秦昶:“……” 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逼她怎么着? 第21节 接下来,每天日上三竿才拔营,往往晌午过后便歇下,行程十停方走得三四停,竟是比水路耗时还长。 每日歇得多走得少,虞莜精神好得很,随行的车夫、兵将们,却因行程拖得过久而显出疲态。 秦昶从有心放任,到每日晨昏三催四请,比伺候祖宗还劳神费力,虞莜充耳不闻,又回到从前的态度——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倒不是不想惯着她,关键是前哨来报,庆州暴雪成灾,流离失所的灾民沿路乞讨,已经快到陈州,正跟他们的行程迎面撞上。 庆州往前便是两国交界的固宁关,按原计划大约二十天左右抵达,依眼下的脚程,最少要一个半月以后。 倒是恰好错开庆州灾情动乱,亦算侥幸,但沿路流民时有暴动,接下来的路并不太平。 这日抵达陈州南安郡,驿站在城郊,有衣衫褴褛的流民在周围探头探脑,郡守冯成带了民兵驱赶开人群,迎上队伍时,大冷的天急出一头热汗。 与熙沅公主见礼后,冯郡守诉苦连连,城里已被灾民挤满,每日施粥放粮应接不睱,连自家储备过冬的食物都填进去了,亦是杯水车薪。 虞莜闲闲问了句,“朝廷赈灾的粮还没运到?” “就是啊。下官十日前就给金陵递了折子,照理说该来了……” 冯郡守大吐苦水,知道熙沅公主在朝堂说得上话,日夜盼着送亲队到来,谁想日子一迟再迟,今日总算来了,当即像抓到救命稻草。 谁想公主问完后再无下文,微提裙摆踏进驿站,冯成在后追着,还要再说,秦昶抱臂打他边上经过,眼神儿都未赏他一个。 冯成猛然间意会,如今熙沅公主已经嫁到北齐,应当应份,都无权再插手南康国事,只觉一阵悲从中来,深感无力。 虞莜进门脚下忽地顿住,回身时一个不留神,额角好似撞到崖石,“咚”的一声,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秦昶捂着下颌闷哼一声,险些咬到舌头,瞧见小磨人精泪花涟涟的模样。 “我看看……” 他手伸过去一把捞住她后脖子,拿开捂在额头的手。 “啧……红了,疼不疼啊?你怎么走路还倒退呢?” 虞莜后仰想要避开他,被掐住后颈一时挪动不得,感觉自己跟敞奴似的被人拿住了要害,气得一脚踩在他脚上。 “过不过分啊你,撞了人倒先告状,你说疼不疼?” 疼,当然疼,秦昶下巴觉出一丝火辣辣,想不出她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头怎么那么硬呢。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长眼行了吧。” 他连声赔罪,抚在额上的拇指一划,在她圆润殷红的眼角抹过,揩去那滴泪。 指尖突如其来的触感柔滑至极,他这才惊觉,好像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她的皮肤比最上等的丝绸还细腻,微凉的泪水从指头一直润进心田。 秦昶两只手捧着她的脸,感觉像捧住了世间最瑰丽的至宝,心尖颤了颤。 虞莜难得地愣了神,她身边虽不乏追随者,但与男子这般亲密接触尚属首次,浓烈的阳刚气息袭在鼻端,在那双琥珀色妖异的眸子注视下,热意蓦地腾上脸颊。 失神了两三个呼吸的功夫,这才抵着他的胸膛把人推开。 “放开我,你这……” 登徒子几字到了口边,反应过来不久就要与他结为夫妻,沮丧地扁了扁嘴,这人就是记仇,不就上次占了他丁点儿小便宜,这么急着讨回来。 两人倏忽分开,都各自别开头,秦昶捏住耳垂,假装脸红的人不是他,转头正对上梅染在旁的盈盈笑脸。 “梅姑姑快给她看看,脑门红了一块。” 说着,先一步落荒而逃。 被秦昶这么一闹,虞莜一直到用完膳才想起冯成,坐在椅上捧着茶盏略作思忖,干脆也不叫人进来,交待竹青去跟他说一声: 此去八十里的易县有座兵囤,今秋运抵的军粮应当还未动,冯郡守可去向守将程峰借调一批过来,先应急再说。 前世庆州雪灾发生时,她刚被皇兄封为长公主,政务尚不熟稔,朝堂两派扯皮推捼,赈灾事宜迟迟定不下来。 待到临近年关,传来南安郡遭暴民冲击府衙,郡守冯成劝阻未成,被当街乱棍殴死的消息,她这才第一次在朝会上发了火。 接下来各部齐唰唰响应,杜启茂很利索地拨下款项,遣专员前往陈、庆二州就近筹粮,另一面丰承毅带兵火速赶来,平息□□、抓捕流民中蓄意煽动、带头闹事者,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冯成是弘盛十二年的三甲同进士,地方官吏中颇有仁名,父皇在世时曾点评此人,是个嘴碎心软的老好人。 他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虞莜有意拖慢行程,等的便是流民在南安郡酝酿乱相,她无心济世救民,只想拉冯成一把。 按她的想法,是要让冯郡守召集地方团练严防流民暴动,提前找出挑头之人惩处,将一场□□泯于萌芽。 被秦昶一打岔,她按捺住激进的心思,深觉重生一回,自己有些过于偏激,既便不再心怀家国,也没必要与天下为敌。 因此才给冯成指了条借粮救济的路子,既然不是官府作恶才使灾民愤而暴起,还该以安抚为要,以冯成的仁慈和多年为官的经验,解决了缺粮的燃眉之急,该当可以有个善了。 那边冯成得熙沅公主支招,连夜亲自赶往易县,起初程峰不肯,道无上峰命令,擅挪军粮是死罪。 最后冯郡守把随身携带的官印都押给程峰,道赈灾粮一到就归还,最晚年底,不行就拿今年一郡的田税来抵,再不行,他冯成甘愿变卖家产,总之不让军囤为难就是。 程峰对他这般行径颇为感动,点了三百民兵押送粮草,连人带粮,都借给冯郡守使。 冯成两日一夜未阖眼,赶回南安已是转天下午,恰好遇见绕城而过的送亲队,上前求见熙沅公主,汇报了进展后连声称谢。 马车缓缓行进,虞莜隔窗看向顶着一头花白乱发的冯成,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已颇显老相,面色黝黑、沟壑纵横如田间老农,两眼全是血丝,疲惫不堪却笑容开怀。 前世她见过南康半数以上地方官员,如冯成这般不修边幅的寥寥无几,不由想起阿耶说过的话:大丈夫活一世,必当轰轰烈烈。 有人利欲熏心,恃权行利己之举,一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这是一种轰烈的活法,却极易昙花一现,身后遭世人唾弃、遗臭万年。 或许,杜启茂会是这样的结局。 亦有人如冯成这般,不图钱不为名,一生为民操劳,身后荣享尊名,流芳百代。 那又如何? 生前,冯成的家眷享不到半点好处,连口粮都要让给穷苦百姓,被民众乱棍打死之际,他难道未曾感到一丝凄凉和悔意? 朝廷的追封嘉奖,与他一个死人有何关系? 前世她命人将冯成的家眷接到金陵安顿,孤儿寡母虽得以安稳度日,可到底失去的丈夫、阿耶再也回不来了,顶着亡父英名长大的孩子,是否还愿继承父志,为民不辞辛劳? 迎面过来一群灾民,拖儿带女约摸二三十人,皆是面黄肌瘦,枯黄的脸上神情麻木,这时正避到道路侧旁。 眼见大队人马威风凛凛,金帷朱盖的马车奢华非凡,这些人纷纷跪倒在地,口中哀声祈求,“贵人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竹青、丹朱几个小宫女凑在窗边向外打量,个个一脸不忍,小声嘀咕: “好可怜啊,你看那些孩子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这么冷的天儿……” “公主,我给他们拿点吃的吧。”竹青扭头建议,“再送些银钱,让他们找个地儿安家也好。” 流民们紧盯着车身打量,有人有意无意间,将身后的小女儿往前送,眼神流露期盼,求告不断,“贵人……贵人呐,帮帮我们吧。” 虞莜瞧着那些流民,眼中毫无怜悯,“走吧,不必管他们。” 她的声音不大,隔着半敞的琉璃车窗,内外都听清了。 一时间,跪地求告的人群安静下来,一张张麻木的脸显出震惊,他们都看出这是女眷的车,却没想到里面的人,跟那些权贵大人一样铁石心肠,怨天尤人的愤懑悄然滋生。 马车四周全是乌衣卫,流民不敢擅动,仍旧跪在地上,哭声更响。 “殿下,这……”冯郡守心下为难,也是没想到公主眼见民间疾苦,竟会无所动容。 “冯大人,安顿灾民是你的职责。” 冯成惭愧,“是……下官失职。” “百姓要尽力安顿,若有煽动闹事者,也不可姑息,易县既借调了民兵,冯大人还该善加利用。” 虞莜看他一眼,“一味仁慈,未必能安抚民心。” 冯成心头一凛,后背即刻被冷汗浸湿,他为官多年,牧守一方,怎会不懂宽严并用的道理。 “臣谨记殿下教诲,这就回去安排放粮事宜。” 他恭敬深揖一礼,“殿下此去北齐,望自珍重。” 秦昶驰马而来,恰好听到虞莜的话,很有些出乎意料。 小磨人精的性子跟老师很像,仗义疏财,第一次见面就替他打抱不平,换作她是男子,秦昶定会引为知己,就因为她是个小丫头,才倍感耻辱。 他弃马上车,梅染等人识相退下,厢内只剩他两人,秦昶凑近些,在虞莜脸上好生瞧了瞧。 啧,看什么看!虞莜往边上挪开点。 “老实交待……”秦昶板着脸,“你把我家嬿嬿怎么了?” “什么?”虞莜瞪他一眼,这人有病吧。 她暗骂一句,却不得不承认,狼崽的鼻子很灵,敏锐得紧。 从前她倒不知,这人行事一贯风风火火,内里心眼子忒多。 秦昶从小几上捻了块点心丢进嘴里,慢条斯理嚼着,感受到她眼角余光不时瞥过来,勾唇一笑,“就是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虞莜淡然自若,“说得我从前跟你很熟似的。” “是不熟,你都没拿正眼看过我……”这话让白南来说,秦昶就想揍人,自己说出口时,倒觉出两分辛酸,因此憋下后面一句: 我对你的了解,绝对超乎你想象。 那些年他费尽心机打探她的喜好,暗中观察她的行事为人,只想弄明白,为何她跟所有人都玩得来,就是不带他。 明明一开始说要罩他的,秦昶承认,他不该推她那下,唔,还有事后不小心戳破她的头,可是……总该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啊。 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了解她越多,他越是不懂她。 还有这次的求婚,他本来没抱任何希望,千里迢迢赶来,无非是为彻底绝了这份对她的争强好胜。 然而她又一次令他出乎意料,就像早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他好奇,抓心挠肝日思夜想,非得弄个明白不可。 秦昶扯回话题,朝车外比了个手势,“那些人,你为何不救?” “我为何要救?”虞莜倒不明白了,“救他们几十个人,就能平息灾情?” 秦昶摇头啧啧,两只小臂叠在几上,下巴撑在上面,歪过头来看她。 车厢烛光跃动,那双幽亮的浅眸透出难言的魅惑。 虞莜有点受不了被他这么盯着,拿过桌上半温的茶水喝了一口。 “所以我说你像变了个人,从前你可是最见不得人间疾苦的小仙女儿。” 呵,虞莜冷笑,这你就不了解我了。 第22节 经历过前世五年执政,她对民生多艰的见解,早已不似从前的天真。 “能力越大责任才重,我自认能力低微,今日救他们不难,让旁的流民见了却会如何?” 明明那张绯艳红唇泛着润泽水光,像诱人品尝的果子,说出的话却淡漠得一点人情味也无。 “苦难是比较来的,人心一旦起了比较——凭什么别人有我没有,他们就会被心怀嫉恨的流民抢光,到时候还会调过头来埋怨我,不肯好人做到底。” 秦昶心神触动,视线凝在虞莜脸上,像看一件费尽艰辛挖掘的珍宝,觉得她……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轻轻勾动手指,示意她靠近些,“来,跟你说个事。” 刻意压低的嗓声淙淙似有魔力,夹着浓浓的蛊惑。 虞莜不为所动,反而向后靠了靠,杏眸微睨,明显是“有话就说、有屁别放”的意思。 “迎亲队有内鬼。” 秦昶讨了个没趣,指头虚点着她,“你的人。” 虞莜面无表情等待下文。 “徐骋好几次半夜鬼鬼祟祟溜出去,你猜……他见得是谁?” 第24章 善恶 这一世她还是太过仁善了吗? 迎亲队抵达庆州时,连场暴雪刚过,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势尽被厚重积雪覆盖,掩埋了天灾过后的沧桑与凋敝。 一连数日人迹鲜见,庆州本就土地贫瘠,仅有的农田毁于暴雪,人便也逃了个干净。 途经的几处驿站早已人去楼空,队伍就地扎营,此时就显出南北两地人的巨大差异。 玄武卫每日头前开路,顶着凛冽寒风扫雪清障,行止厉雷风行,好像完全不怕冷似的。 虞莜这边,不论是驾马的车夫还是乌衣卫们,都被呼啸的风雪吹打得没精打采,随行的侍女整日躲在车里不敢露头,食不下咽,虽不至于衣不蔽体,一边烤火一边抱着肩头瑟瑟发抖,倒不是冷,就是害怕。 北方的天气太吓人了,这都还没出南康呢,已经冷成这样,洛阳那边冰天雪地,人还活不活了? 这般如同行走在极北荒原的体验,虞莜两辈子也没经历过,说一点触动没有那是假的,只比车里的其他人稍淡定些。 整日窝着一动也不想动,身上盖的、底下垫的,都是秦昶送来的皮子制成的皮褥,沉甸甸的份量给人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梅染看看外面已经放晴的天,强撑着苦笑一声,“过去听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儿我算是见识了,瞧着外边日头挺大呀,这往外一探头,那风刮得……脑袋都要掉了。” 竹青缩坐在小杌子上,在炉边翻捡烤熟的橘子,甘香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炉火熏得她小脸红通通的,吸了吸鼻子。 “这天儿要是来碗甜酪浆,在外面稍微放一下,冰凉甜爽刚刚好。” 说得虞莜咽了咽干涩的嗓子,手撑起些来要水喝。 梅染取过炉子上坐着的莲子水,倒了一碗试试水温,这才递给她,口中叮咛,“公主别听这小蹄子瞎说,这个天儿可不能喝凉的。” 莲子水有点烫,虞莜吹着小口喝了一点,车里火旺干燥,口渴却又不敢多喝,到底人在外如厕多有不便。 北上这一路的艰难,已超出她的预料,但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离开南安郡,她未再有意拖慢行程,之前也有避开暴雪的考量,然而眼下想快也快不起来。 她到窗边掀起厚厚的帷帘,向外面的乌衣卫打了个手势,不多时,姜皓策马到了近前。 他身着貂裘背挽长弓,瞧着倒是精神奕奕,虞莜推开一线窗缝,并未开口,只以眼神询问:事情办得怎么样? 姜皓心领神会,伏身应道:“一切稳妥,公主放心。” 虞莜微微颔首,隔着交错的马匹,朝略远些的徐骋看了一眼,阖上窗退回榻上窝着。 上次秦昶卖的关子,她不问也知,收买徐骋,十之八九是杜相干的。 只不过她的人,该监视该处置,自有她来决断,不需外人插手。 今次赴北齐前,徐骋来找她,言辞恳切说已将表姐送到亲戚家安置,保证再不生二心,愿一生追随、至死不渝云云。 若他不跟来,离开金陵前,虞莜就会找人杀了他,换成在途中动手,倒更可神不知鬼不觉。 前世她虽未曾亲见,却可断定,当日龙舟浸水前,梅染和她身边的所有人,皆死于徐骋之手,即便这一次他还不曾作恶,这个仇她也一定报。 可笑的是,她还未及下杀手,徐骋倒先一步起了恶念,看来善恶终究有迹可循。 那么,这一世她还是太过仁善了吗? 数日后到了固宁关,守将泰左初出迎,队伍在关内休整两日,一切就绪再次出关,此后,迎亲队正式踏上北齐国土。 对于虞莜来说,这便意味着,徐骋勾结杜相的人,马上就要动手了。 眼下她跟杜启茂并无深仇大恨,虞莜不认为是冲她来的,反倒是秦昶,前有揭发勾结诸奚,又抢了《水注经》,两件事加起来,足以让杜相恨得他牙痒痒。 若想袭击近千人的队伍,来犯的必定不是小股敌袭,且必须是出了南康才动手,事成与否,涉及熙沅公主的安危,南唐便有了声讨北齐的底气。 那么,即将到来的危机来自何方,答案呼之欲出。 诸奚铁骑。 上次丰甯提到苍洄山,距固宁关不足百里,山势险峻,阻隔了北地高原寒风的侵袭,形成一片草丰水美的峡岭。 早年诸奚人被南康从此处驱逐后,心心念念想要回归,去年弘盛帝驾崩的消息传开后,终将要得偿所愿了。 苍洄山,亦是北上洛阳的必经之路。 眼见得秦昶这几日忙前忙后整顿队伍,探路的斥候一日回报几趟,虞莜就知,她想到的那些,他已早有准备。 这倒省了她一番功夫,不需多加干涉,她相信,以秦昶日后战□□头,这样规模的偷袭,必定应付自如。 眼下徐骋的一举一动,皆在姜皓的严密监视中,待诸奚人一到,徐骋的死期便也到了。 这天傍晚扎营在一条业已结冰的河畔,河面不宽,呼啸的风从冰上袭卷而至,吹得人面如刀割,眼都睁不开。 “那边不就有座林子,前头有山挡风,拾柴也便给,为何非要扎在这前后不靠的空旷地儿,啊……啊嚏……” 车夫们把车围成一圈停好,下来抱着肩一顿跺脚,有人口中抱怨连连,“妈呀,冷死我了。” 近旁的人忙扯他一把,示意噤声。 那边厢,秦昶带着四五个侍卫疾驰而来,战马高大雄壮,甫一靠近,拉车的马匹立刻不安地低声嘶鸣,车夫们忙各自拢住马头,偷眼望去。 北齐这位太子爷身量颇高,此时一身战袍外披玄墨大氅,更显雄姿伟岸,长腿一翻自马上落地,轻得连地上的尘土都未扬起。 他大步朝公主的车驾行去,身后的玄天卫铠甲狰狞泛着漆黑冷芒,兵刀在手,行过时众人嗅到浓重的血腥气,这才看出兵甲上染了鲜血,顿时吓得一个个噤若寒蝉。 秦昶解了大氅上车,战袍在胸腹肩臂等处镶有亮银软甲,塑出一副完美矫健的身躯,大马金刀坐下,虞莜感觉半个车厢的空间都被他填满了,铁器冰冷的气息,激得后脖颈起了一层小粒。 她再是镇定自若,前世经历的多是诡谲阴谋,数次刺杀都被乌衣卫阻隔在数十丈外,这方面着实经验浅薄。 眼下秦昶身上隐然的血腥气,令她终于意识到,他已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欺凌、只会背后暗算人的质子。 “脸都吓白了,害怕么?” 但这人一开口,那股讨人嫌的气质便又回来了,调侃她一句,接着道: “今晚可能不太平,待会儿早点吃饭,睡觉别脱衣裳。” 虞莜张了张口,不知怎么接这话,只为交待这个,派个人过来即可,何须他亲自跑一趟。 只能点点头,道了个“哦。” 就听他以命令下属的口吻说道:“叫姜皓放人。” 虞莜不禁挑眉,明知故问:“放谁?” “徐骋。”沉冽的语声挟着杀机,秦昶冷冷一笑,“我要拿他祭旗。” “我的人,凭什么要你来杀?” “你的……”秦昶好悬没给她气死,“他是你哪门子的人?到这会儿了你还护着他?” 他手肘撑在膝头,朝她凑近些,浅金的眸子此时因锋锐显得灼灼逼人。 “嬿嬿,旁的事你要任性,我都可纵容,但徐骋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她娇嫩的小脸就在眼前,脆弱的像阳春三月里初初萌发的石榴花,轻轻一掐就能折在掌心。 可他此时的心紧紧攥着,感觉比两军对垒还要紧张。 路子真那番话他思量过,这是他第一次想在她面前竖立威信,试图征服这只肆意飞舞的小燕子。 然而对方根本不打算就范,杏眸眨了眨,一手托腮状似悠哉,“那你倒是说说,徐骋干了什么?” 明明是他不愿开诚布公,从头到尾也没告诉她徐骋见的人是谁,更在大战将至前,还在糊弄她,只说些让她早点吃饭睡觉的废话。 秦昶本意是不想吓着她,这才没细说,见她顽固如厮,升起些气难平。 “前些天跟他见面的是廖英杰,你们南康给诸奚人许下丰厚报酬,欲要劫持迎亲队,到时候劫了你这公主去给草原蛮子做阙氏,你去不去?” 讨厌!虞莜白他一眼,“除非杜相疯了,才会做这亏本买卖。” 他这番恐吓,她一个字都不会信,“推捼,狡辩,明明是你今次得罪得杜相狠了,他要找你报复,我是被殃及池鱼的。” 秦昶舌头打了个结,小磨人精聪明他知道,精明到这种地步,就有点突然。 他摸摸鼻子,忽然一本正经起来,“他杜相想怎么报复,我只管接着就是,但资助诸奚与我北齐为敌,会是什么后果,我劝他最好掂量明白。” “你这话跟我说不着。”虞莜气定神闲,反问他:“难道你打算把送我回金陵?” 她明白秦昶的恼火,如今她离开金陵,杜相这番推波助澜,成功令两国交恶,是她想看到的。 至于秦昶对她的不信任,也犯不着较真,“至于徐骋,我自有处置。” 轮不到你管。 秦昶首轮失利,也不气馁,起身走向厢门,忽又顿住回过身来,狭小空间中,甲胄摩擦出铿锵的锐响,高大身躯带来沉沉的压迫感,眼神中却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晚间开战时无须惊慌,外面有人重重把守,我把白南留给你,有事随时通知我。” 这几日,他不是不知晓姜皓在严密监视徐骋,看来她有自己的打算,对她会如何做,生起一丝好奇。 小磨人精就会对他横,待外人向来脾气好得很,连杜征害她险些坠马,也不过是打一顿了事,还得劳烦他出手。 徐骋的背主会如何惩罚?说不得,他得让白南看着点,若她心慈手软,只驱逐了事,后面他还得补刀。 第23节 第25章 劫持 “想我配合,就别动我的人。” 虞莜吩咐梅染先去安抚其他三辆车,此次随行侍女共计十五人,循着前世用惯的人手,指了蓝采、蓝湘两个性子稳重的,四辆车聚集在中间,外围是装嫁妆的马车,以及车夫、杂役等人。 乌衣卫的职责,便是保护好他们这群人,不必参与战事。 此时姜皓打马奔来,到了近前勒得马蹄高扬长嘶,虞莜闻声望去,便见他脸色煞白,奔过来低声道:“公主,徐骋他……跑了。” 他沮丧得要命,一路过来不停骂自己蠢货,公主如今信任他,交待这么重要的任务,竟被他给办砸了,愧对这份知遇之恩,恨不得以死谢罪。 虞莜眼帘微掀,抬眸打量姜皓一眼,之所以他这么些年一直是副手,便是在遇事沉稳上,还欠着些火候。 “慌什么?这个时候还不跑……” 你以为是你啊? “那……”姜皓一滞,脑子拼命转,还是未得要领,“属下让钱东和李棋一直盯着他,这几日未有与其他侍卫私下接触,另有七八个平日和他交好的,也已命人看管住,务必保证无人临阵做乱。” “这不就行了。” 虞莜给了他个赞赏的笑容,外围巡查是玄天卫的事儿,她的乌衣卫轻易不得出去,徐骋见的人是廖英杰,她也是刚刚才知。 叫姜皓盯着徐骋,为的是防止他在乌衣卫内部拉帮结派做内应,只要防住这个便够了。 至于眼下跑了倒是不慌,肯定还会回来。 夜幕逐渐笼罩大地,今晚月色明朗,清晖洒在寂静的营地,内营以马车为屏障,外围每隔三步亮起一处微弱火光,依次递进,首尾相接。 每一处火光,便是一名玄天卫,左右皆有呼应,牵一发即动全身。 内营则漆黑静默,一点火光也不见,借着月色和外围星星点点的亮光,勉强可以视物。 女眷的车马共四辆,处于最核心位置,百名乌衣卫穿插其中巡卫,确保万无一失。 虞莜身披厚氅,立在车旁四下看去,深觉秦昶战神之名不虚。 这般安排下,但凡前方有漏网之鱼趁乱潜入后营,要越过这首尾呼应的长蛇阵,便无法做到不惊动任何人。 内营保持静默,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住,便于乌衣卫们掌控全局。 白南身着轻甲,背上负一把战刀,威风凛凛站在侧旁,“公主不必担心,苍洄山里的蛮子大多是过来放牧的,并非正规军,一群乌合之众一点儿也不经打。他们都不知道,主子这次来南康,另有一千人马没去固宁关,就在这附近驻扎,早把他们……” 他忽地闭上嘴,感觉说漏了主子的计划。 “今晚来犯的有多少人?” 虞莜冷不丁问了句,白南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五千……” 完了,主子不让他说的,说怕吓到公主,他这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两千对五千,打得过吗?”虞莜虽是有心套话,这句却是诚心请教。 “打得过。”说多错多,白南心里告诫自己,不肯再多吐一个字。 梅染侍立在旁,欣慰笑道:“白哥儿心里向着咱们公主呢,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正该相互照应,你说是不是?” 白南不好意思地挠头,这些日子他两头跑腿,早跟公主身边这些人混得熟络,忙应:“是、是。” 他们身在暗处,远方的亮光便格外引人注目,漫山遍野的火把自高处冲袭而下,交锋的战场就在那座树林中,树木成了天然屏障,减缓诸奚人俯冲的势头。 军备和个人实力能否弥补人数上的差距,虞莜这个外行不得而知,心下不免担忧,踏着轿凳站上车辕,兜帽向后掀开些,极目望去。 “公主,别站那么高。”白南见状惊呼,压低声儿劝说:“小心被敌人发现。” 虞莜随口应了声,非但不听劝,反而一手扯住帷布,绣鞋颤颤巍巍,踩住辕栏攀上一截。 这个高度,能看到林间火光冲天,她在火势最密集处,隐约看见个熟悉身影,竟觉有点像前世建康宫前的一瞥。 那人一马当先身姿矫健,手提长柄战刀如入无人之境,呼啸而来的诸奚人在他面前全无一合之力,刀锋过处大蓬血花乍起。 隔着这么远,惨烈的厮杀被罩上一层朦胧的神秘感,虞莜竟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凄美绝艳。 便在这时,那人勒转马头转向这边,俊美如天神的脸庞映着火光和鲜血,战刀高扬朝她挥了挥,似乎还对她笑了一下。 这里黑漆麻乎的,虞莜不知他是不是真能看见,却还是下意识踮了踮脚尖,随后为这自作多情的举动懊恼不己。 她抬手指着那边,问白南,“那是太子吗?” “啊?”白南翻身上马,伸长脖子瞧了半晌,“应该是。” 眼力还不抵个弱女子,白南深感羞愧。 虞莜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梅染瞧得心惊肉跳,“公主,快下来吧,小心……” “公主小心……”白南一声大吼。 两声“小心”一前一后,与此同时,一个漆黑人影已经跃上马车,朝虞莜扑去。 虞莜像是受到惊吓,脚下一滑,直直朝车辕下跌去,恰好躲开黑影的一抓。 马车底部无声钻出数名乌衣卫,其中一个稳稳接住公主,其他几人合力扑向偷袭者。 姜皓动作最快,五指如铁爪,牢牢攥住对方腰带,继而抬肘猛击背心,一招便将人掀翻在地。 徐骋惊怒交加,腰上发力弹起,一个后踢踹中姜皓肋下,“姜皓,你敢跟我动手?别忘了,你的功夫是谁教的!” 姜皓忍住一声痛哼,闷头猛攻,小擒拿手扣住他一只小臂,两人近身激斗起来。 白南已经下马抽出战刀,见状驻足在旁掠阵,看来主子说得没错,公主早有安排。 徐骋并非不知,一上路姜皓就暗中盯着自己,失了公主宠信令他心慌神乱,更让他愤怒的是公主以姜皓取代他。 姜皓何德何能?论相貌论武艺皆不如他,人跟个木头似的蠢笨无能,公主是瞎了眼吗? 愤懑之下,徐骋丝毫未觉这是叛主,相反,在他看来,是公主负他,背叛了他。 人心一旦偏激便会挺而走险,徐骋并未多作犹豫,便接过杜相抛来的橄榄枝,与廖英杰一拍即合,幻想着公主遭遇危难,他则从天而降护她周全,就此赢回芳心。 虞莜正是想到,这一世的徐骋还未因圈养表姐花费巨大,没了这份物欲,却还是和杜相勾搭上,那么他想要的,就是她这个人。 因此在内营静默当下,才会以自身为饵,诱他上钩。 论武艺,姜皓不如徐骋,他手不够狠心不够黑,毕竟一场同僚,若非这是公主交待下的任务,他必须坚决完成,此时恐怕已要败下阵来。 给徐骋当了几年副手,姜皓性子谦逊人缘极好,不争功不冒进,是他的长处。 他有自知之明,没想着跟徐骋单打独斗,甫一压制,一声呼哨,几个侍卫扑上来频频抢攻,双拳难敌四手,转眼便把徐骋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徐骋半边脸擦出血痕,兀自冲姜皓怒吼,“有种和我单挑。” 姜皓浓眉动了动,放着这么多人不使,我有病才和你单挑,两步来到虞莜面前,单膝跪地,“公主,属下幸不辱命。” 虞莜被李棋接住的时候扭了下脚踝,这会儿正坐在轿凳上,让梅染替她松开脚上的羊皮小靴。 她眉眼弯弯颔首,“姜皓,你做得不错。” 那边徐骋被五花大绑推至近前,他艰难地跪直身子,从前一贯在她面前很注意形象,此刻也不例外。 “公主,为什么?” 擦破的脸和唇角渗着血,徐骋狼狈不堪,维持着最后的尊严。 “你觉得很冤?”虞莜问道。 “我是做错了事,不该把表姐当成你,可我已经改过……” 怒火烧红了眼,徐骋觉得委屈极了,她因表姐生他的气,至少证明是在乎他的,“我错了,我再也不会看别人一眼,公主,我的心里只有你……” “闭嘴。”虞莜打断他,声音不大,也无甚威严,只有冷漠平静。 徐骋愣了一瞬,继而咆哮,“你大人有大量,既然给了我机会,为何还要让姜皓监视我?” “所以你就勾结外人,欲置我于死地?” “我、我没有。”徐聘试图狡辩,“廖英杰要找秦昶报仇,引来了诸奚人,我只想保护你,公主你听我说……” 他被两个乌衣卫按住双肩,此刻犹如困兽满心不甘,双膝蓦地一弹跃起,这一下挣脱了肩上的手,直直扑向虞莜。 白南持刀一步上前,和侍卫们一同阻拦,就在公主身边守卫松懈的当下,廖英杰身影如鬼魅出现在虞莜身后,一把扯起她,手中利刃抵上脖颈。 “别动!” 他今夜跟在徐骋身后,早就藏身外围马车,和徐骋不同,他的目标是秦昶。 从金陵开始,廖英杰一路吊在送亲队之后,早在下午诸奚与北齐的第一场交锋,他就看出端倪。 秦昶留在关下的远不止一支千人队,他还藏了后手。 眼下只有借徐骋的便利,早早藏身内营,抓到熙沅公主,便可让秦昶乖乖就范。 这自然不是相杜的意思,可廖英杰顾不得这么多,他要找秦昶报仇,也剜下他一只眼,以眼还眼。 白南回身,望见公主身后眇了一目的人,顿时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想也没想,一扬手讯哨上了天。 宁静的营地上空,悄然炸裂一簇火花。 “廖英杰,你敢!” 姜皓大惊,这次再不留手,调转刀头一记敲晕徐骋,率众围了上来。 外围的玄天卫也动了,火光迅速向内营压制。 “都别过来。” 廖英杰背抵车轮,火光将他手中刀照得雪亮,扫一眼里外三圈足有数百人之多,他有恃无恐,侧过头朝虞莜狞笑。 “公主,让他们别动,只要秦昶过来,我保证不伤你分毫。” 虞莜沉着向前抬手,示意大家冷静,实则她这会儿也没什么主意,只能先拖住人。 “廖英杰,失了《水经注》,杜相记你一过,替他勾结外族劫持公主婚车,不是将功补过,是罪加一等。若此时你伤了我,三罪相叠,杜相可还能保你?” 她语气平缓,不紧不慢说着,感觉到掐在肩上的手更加用力,在他手背拍了一下,提醒道:“你弄疼我了。” 在周围人看来,公主眼下形同玩火,但随着她舒缓的语气,廖英杰不知不觉间放松了心神。 手上力道减轻,他知道眼前这女子身娇肉贵,手无缚鸡之力,正是最好的护身符,冲白南喊了一声: “叫你们太子过来。” 白南咽了口唾沫,向上指了指,“已经叫了,你等着,太子爷一来你死定了。” “你再说一遍。” 对于白南的挑衅,廖英杰独目暴出凶光,稍稍往前递了递刀子。 第24节 虞莜打了个哆嗦,攥住大氅的指尖发白,颤声跟他打商量。 “诶,我有点冷,太子过来怕还要一会儿,不如上车里等吧。” 玄天卫近一步紧缩包围圈,明晃晃的火把聚拢一处,照得四下亮如白昼。 虞莜的兜帽跌落,白生生的小脸被火光映得艳若桃李,在廖英杰瞧不见的角度,那双氲着春水的杏眸乌黑剔透,丝毫不见惧意。 廖英杰带着她移到轿凳前,梅染死死拉住大氅一角,满眼慌乱。 “你、你千万别伤了公主……”她苦苦哀求,“公主,让奴婢来替你。” 廖英杰抬腿朝梅染踹去,“滚开。” “别动她!”虞莜蓦地提了高腔,根本不管颈上的刀,拿身子挡住梅染,“想我配合,就别动我的人。” 廖英杰赶紧把刀挪开些,眼下这种情况,公主在他手里或死或伤,下一刻他就会被这些人剁成肉泥。 冷哼一声,几乎是拖着她,一步一步倒退着上了车辕。 人刚站到高处,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仿佛自天外而来,三棱铁箭转瞬即至,扎上廖英杰的侧颈。 箭羽强劲的势头,扫过虞莜挽在脑后的云鬓,青玉簪当即碎裂,一头青丝如瀑,倾泄而下。 颈上传来一阵刺疼。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预收文《谋妻》 #温柔前夫为爱疯批# 成亲三年,阮柔和沈之砚相敬如宾。 家中婆母轻视、妯娌排挤,是他一力回护,在外宴饮替她提裙挽发、挟菜挡酒。 京城人人都道,阮柔嫁给清风霁月、温润儒雅的状元郎,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唯有沈之砚一人知,阮柔心里藏了别人,温婉笑意中掩埋苦涩与相思。 直到三年前折戟沉沙、边关阵亡的翟天修死而复生,风光回朝受封,那日接风宴上,沈之砚见到妻子眼中的欢欣,才知她真正的笑,是这般娇俏妍丽,如最皎洁的明珠。 原来三年来,是他令明珠蒙尘。 顶着凄风苦雨,沈之砚在竹屋外站了一夜,听见里面的女子说: 之砚禀性良善、为人大度,定会答应与我和离,到时你再来下聘。 他回去后大醉三日,果如阮柔所料,写下和离书,放她自由身。 阮柔归家,与翟天修的聘书前后脚到来的,是阮家通敌叛国、抄家流放的圣旨。 发配路上,沈、翟二人赶来时,见到的只有阮柔已然冻僵的尸身。 再醒来,阮柔回到半年前,刚接到翟天修未死的消息,猜疑和审量,悄然落在同床共枕的夫君身上。 她震惊地发现,儒雅端方经不起推敲,温和大度不过表相,那人的锦绣皮囊下,藏着一颗漆黑如墨的心。 * 重活一世,沈之砚亲手撕开克己复礼的表相,露出其内阴鸷偏激的本性,手段狠辣,不留情面。 他不要那所谓的良善与大度,得不到她的心,那便化身囹圄,谋她于三尺之内,一生不离。 排雷指南: 1,非大女主文。 2,雄竞,不买股,夫君是男主,结局破镜重圆he。 3,女主两世身洁,心的话……对竹马将军有情,对夫君上辈子是感恩,这辈子开头持保留态度。 4,前世阴差阳错,竹马不一定是坏人。 5,这一世,男主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好人,真疯,真不择手段……如有不适,弃文请不必告知。 6,女主性格上有点被动,为亲情友情会有掣肘,但不会随波逐流,总体来说,是个可可爱爱、心向光明的软妹纸。 第26章 踏实 “以后就是你家的人,不想替别人操心。” 虞莜半伏在车厢软榻上, 下巴被人重重掐住,粗鲁地把头扳到一边,露出颈侧一条细小的刀口。 “看把你能耐的。”秦昶粗重的喘息不止, 咳了一声,继续数落她, “你有一百多个乌衣卫,惩治一个叛徒, 非要捡这么个节骨眼儿,好了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说说你……” 他拿着药盒的手还有点抖, 迭翼铁弓张力极重, 开弓时玉扳指当即碎裂, 也亏得是铁弓射程够远,这才赶在千钧一发间救下她。 上药的手稍一哆嗦, 触到伤口, 虞莜轻嘶一声, 不耐烦推开他, 换了梅染过来。 “是,就你能耐,行了吧。” 这人可太会逞能了, 瞧见他战袍上血迹斑斑, 想必之前厮杀正酣, 不由好奇问了句: “你真的看见我了?” 先有白南放出讯哨, 她故意引着廖英杰上马车, 周围火光通明, 抱着一线希望, 秦昶能看见她。 “那当然。”秦昶在榻边坐下,淡金的眼眸泛上一丝暖意,“小磨人精,角度找得不错。” 他喊她什么?虞莜抬脚踢他,“你身上脏死了,别坐我的床。” 秦昶揉着腰挪到侧榻上去,咬牙道:“恩将仇报,我救你一命,你倒还嫌弃我?” “要不是你弄瞎人一只眼,那疯子会找上我?” 廖英杰死到临头还要反扑,幸亏她早有准备,仅被刀锋划了一下。 深觉秦昶反咬一口的功力简直绝了,她气哼哼道:“你倒还好意思说。” 明知有理没理,他都争不过她,可秦昶就是想跟她斗嘴,似乎惹得她骂上几句,浑身才舒泰似的。 “你还不走?那边打完了么?”她开口赶人。 刚才这一场,怕倒是还好,就是冷得她够呛,这会儿浑身都冻僵了。 “差不多了,就剩下些扫尾。”秦昶应声起身,这才觉出一身血气,跟她车里的甜暖格格不入,带着两分不舍,“我过去看看,你安心睡吧,明儿整顿一日,后日再走。” 虞莜已经阖上眼,含糊着问了句,“就不怕他们卷土重来?” 打完了还不跑吗! 秦昶就顿住脚,蹲身和她商量,“我跟章旷他们商议,要不然趁眼下这机会,一鼓作气把苍洄山的营地剿了干净,这边离固宁关太近,诸奚人常去搔扰,泰左初也挺为难的。” 虞莜杏眼半睁,等了一阵见他再没下文,“你问我啊?要我说的话……” 她顿了顿,懒洋洋吐出几字,“管他呢。” 刚出关便遭遇大股敌袭,既然诸奚人在附近时有动作,泰左初不会一点察觉也无,既未派兵护送,眼下也无人增援,说不定早得了杜相的吩咐,故意按兵不动。 眼下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南康上至皇兄,下到杜相、耿中丞之流,甚至丰大都督,明知固宁关不太平,秦昶送去的兵马全被调到南边江左附近,谁来管她? 那她也管不着别人。 秦昶定定看着她,小磨人精一向深明大义,现在怎么变得不近人情了,“真不管?” 虞莜满心不耐,只想这烦人精赶紧走她好睡觉,“我嫁到北齐,以后就是你家的人,不想替别人操心。” 一句话说得秦昶心花怒放,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砸得晕乎乎的,欢欢喜喜从车里退出来,被冷风一吹,望向远处接近尾声的战斗,忽感信心倍增,跃上马疾驰而去。 翌日天刚亮即拔营出发,虞莜昨夜睡得很好,早起醒来换了药,伤口本就不大,此时已愈合得七七八八。 大概整个车队也只有她一人睡得安稳,战斗进行至四更才结束,将士们辛苦一夜还要打扫战场,缴获上等好马近千匹,算是笔不小的收获,兴奋得到天亮也未阖眼。 南康这边的并未参与激战,除了乌衣卫,其余俱是惊恐万分,首次接触凶残的外族铁骑,不知待会儿还来不来,也是无人敢阖眼。 马车鱼贯而行,虞莜掀开车帘向外看,经历一场大战,北齐将士更显精神焕发,气势高昂,心头不禁升起一阵踏实感。 南康少有战役,兵囤以步兵为主力,靠得是人数优势。 前世江左曾发生过一次动乱,魏国公谢宸宇暗中扶持前朝余孽,不知从哪儿聚合了一帮江湖混子,人数过万。 当时丰承毅率三十万大军,直如壮汉对婴儿,便是碾也把对面碾死了。 当今天下若论战力第一,非北齐莫属,尤其是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之强大,无与伦比。 虞莜感到欣慰,重生回来选择秦昶,这个决定令她倍有安全感。 这个念头只是刚刚升起,待她看清前方密密麻麻的木桩,捂住嘴一阵恶心,早饭都差点吐出来。 开始她以为是树林,车到近前才发现,一人多高的桩子足有上百根,每根上面都缚了人。 满身伤残、缺手断腿,有的头颅软垂已经死去,更多的奄奄一息,凄号声此起彼伏。 打从边上过的车夫杂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眼风都不敢朝那边瞄。 “公主……”竹青和丹朱隔着窗缝瞥一眼,立刻吓得瑟瑟发抖,“那、那些就是诸奚人吗?好可怕!” 也不知她说的可怕,是指木桩上等死的战俘,还是将他们绑上去的北齐人。 眼前这幕的冲击,虞莜也难以淡然处之,内心深处生出战栗,“没错,北齐杀俘,与诸奚人的战斗从来不留活口。” 她不该忘记,秦昶战神的称号,是从尸山血海中挣下的,前世丰承毅就曾说过: 这一代的南康人活在温柔乡,永远不懂战争的残酷。 最前方的两根木桩特别高,上面缚着的正是徐骋和廖英杰。 尸首分离,头颅孤零零高悬在三丈之上的桩顶,风吹得乱发飞扬,露出狰狞面孔,脸上仍保留死前一瞬的惊惧。 “公主,别看……” 梅染抖着手来捂虞莜的眼,她看不得这些,会牢牢刻在记忆里。 虞莜蓦地回握她的手,指尖冰凉,指着徐骋的尸首,“梅娘你看,他已经死了,再不会……” 梅染将她一把搂进怀里,莫名感到悲痛难忍,一时喉头哽咽,很想问问她:到底怎么了? 虞莜的脸埋在一片馨香温暖中,听着她一声声心跳,眼角渗出泪来。 前世即便她辅国执政,也从来不是个杀伐果决的人,她总想事事周全,满足所有人的意愿。 昨晚之前其实她也犹豫过,真到下令杀死徐骋时,或许开不了口。 第25节 但这一世,有个人替她动手杀人,替她惩治欺负过她的人,在她以沉默对抗所有人的期望时,是秦昶义无反顾带她走。 队伍加快进程,赶了两天路,终于抵达北齐重关威台,自此将苍洄山一段三不管地界,抛在脑后。 接下来的路途再无凶险,只是天气愈加严寒,以及吃食大多辛辣,难以入口。 对于南康人来说,后两样简直比外族来袭更难接受。 虞莜自那日看过将死的战俘后,接连做了两三日噩梦,再添饮食不惯,终日精神恹恹。 出金陵尚且圆润的小脸,如今明显消瘦,尖尖下颌瞧上去愈发楚楚动人。 秦昶一日过来几趟,命人快马赶几十里路,往沿途大些的城镇,买她爱吃的食物回来。 虞莜的口味他最熟悉不过,眼下不说精贵的那些,只是清淡水产、鲜蔬果品,这些在金陵寻常人家都能吃得起的食材,北齐这里……统统没有。 他每日绞尽脑汁列出的单子,十样能买回一两样就不错了。 北齐人嗜辣还是一方面,附近郡县并不富足,寒冬腊月的天儿,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想吃一口新鲜爽脆的嫩笋,可他上哪儿找去啊。 一时气性上来,真想把她原路送回金陵去。 见不得她吃这样的苦。 “再有两日到嵩州州府,不然咱们歇几日再走,我找人给你弄几条活鱼,叫梅姑姑炖汤给你喝。” 秦昶席地坐在脚凳上,一手支颐,瞧着整个儿埋在皮褥子里的小磨人精,心疼地摸摸她头顶。 虞莜被他说得有点馋了,从床头匣子摸出两颗松子糖,分了他一颗,糖含在嘴里咂了咂,试图抿出点松子鱼的味儿来。 秦昶把他的那份放回匣子,那里头剩得也不多了,还是给她留着吧。 虞莜含着糖,话说得含含糊糊,“可别,赶路要紧,我不想在路上过年。” 离开金陵已有两月余,进入腊月,一路萧条也正常,北齐这穷地儿,他便是太子,大雪天想找条活鱼,怕也难如登天。 嘿,还不领情,秦昶忍不住又想气她,“早说让你走快点吧,你偏磨蹭,本来一个半月能到洛阳,现在花了快两倍的时间,怪谁?” 虞莜指指自己的鼻子,话都懒得出口:是我非要慢的吗? 要不是她未卜先知,到庆州刚好赶上暴雪,怕是能把他们全埋底下。 她现在攒着身上的每一份力气,争取竖着走进武昭宫,实在不想浪费力气跟他斗嘴。 手软绵绵抵在他肩头搡了一把,“你赶紧出去吧。” 第27章 武昭宫 “怕就怕……娘娘不把公主当一路人。” 腊月廿一, 迎亲队终于抵达洛阳,穿过武昭宫气势恢弘的朱红宫门,一路来到东宫所在的明神门。 太子妃寝居含章殿, 前个月刚修整完毕,说起这个秦昶挺惭愧。 他归国一年, 入主东宫并没怎么住过,一直在长城上忙军务, 做梦也没想到,去了一趟金陵,真就把小磨人精娶回来了。 含章殿跟东宫主殿明神殿毗邻并立, 前太子……也就是他那死鬼二哥并未娶妃, 先前空置着。 他人在金陵还未出发, 便已接连去信给崔元魁详细交待, 墙涂椒泥,地设火龙, 后殿引一口温泉眼, 前面的花园里要有荷塘养鱼…… 一应布置, 皆照着虞莜的喜好来。 回来一验货, 他提的要求倒是都做到了,可这殿里也太空了些,这是住人, 又不是演武厅, 四下干净得能走马。 “元魁, 你别舍不得国库那些东西, 我这一辈子一次的事儿, 赶紧把贵妃给我攒得老婆本儿交出来, 不然我告诉长公主去。” 崔元魁任职度支司使, 经管钱粮出入,是朝廷名正言顺的财政大臣,听了他这话无奈苦笑。 “太子爷,你自己上国库瞧瞧去,里头可还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还老婆本儿,那不都当聘礼给你送过去了吗?” 话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两人正相互扯皮,虞莜一行踏进殿来,左右一瞧,笑道:“正好,我的东西有地方摆了。” 崔元魁一见熙沅公主,立刻换了张和煦温恭的笑脸,像穷酸见了大金主,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熙沅殿下一路辛苦,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回头命人吩咐一声即可。” 秦昶都替他觉得丢人,还用看么,什么都缺。 崔元魁根本不看他脸色,自我介绍道:“臣姓崔名元魁,管着度支司,不知殿下在金陵听过我没有。” 何止听过,前世虞莜与北齐打交道最多的,除了枢密院便是度支司,这位崔司使她见过两三回,为人圆滑,是个精明能干的。 前世这人变着法儿找南康要钱时,也是这样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虞莜只觉分外熟悉。 “崔大人。”虞莜微笑颔首,“或许我该唤一声姐夫才是。” 武昭宫皇嗣也不是很兴盛,如今广义帝膝下,除了未成年的两个小皇子,只剩秦昶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 这位崔大人出身名门,娶的便是广义帝唯一的女儿毓靖长公主。 崔元魁略作寒喧,知熙沅公主长途跋涉,并未多留,告辞时道:“毓靖日夜盼着殿下到来,这几日她就住宫里,待你过两日安顿好就来看你。” 这人走了后,秦昶俊脸微红,“本来想让你先在宫外安置,等大婚的时候才搬进来,不过宫里到底暖和些,干脆就不折腾了。哦,我就住隔壁的明神殿,离这儿两步路就到,近得很……比铜马殿到你的琼华殿还近。” 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倒叫虞莜也跟着不大自在,默默点头不语。 婚礼定在正月初八,拢共就剩半个来月,中间再隔个年节,她都不知能不能休整过来。 装作四处打量,此地不似建康宫处处彰显精致秀雅,武昭宫的宫殿庄严大气,为着保暖,窗扇皆是敞阔的琉璃窗,采光极好,殿内一片敞亮。 秦昶陪着她内外看了一圈,虞莜问他,“我什么时候去参见陛下?” “不用。”秦昶答得很快,随后顿了顿,才道:“父皇近来身体不适,恐怕见不了,过两日你休息好,叫长姐带你去见见母妃吧。” 虞莜也不揭穿,点头答应一声。 “这宫里清净得很,除了宫人,大活人就咱们两个,往后你自在些,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无须向人通报。” 他这话说得过于大逆不道,什么叫活人就他们俩,虞莜睨他一眼,又出言赶人,“你快走吧,我累着呢。” 这位也走了,虞莜环顾四周,以后这含章殿,大概就是她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了。 殿顶过于高大,显得四周空旷,人在其中渺小寂寥,踱进内间,寝室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千工拔步床。 雕工精湛绝伦,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敲上去清声琅琅,顶架、外栏皆镶金嵌宝,奢华程度令虞莜都感到啧舌。 单只这一张床,价值万金不为过,上面的宝石大多乃西域独有,一看便知是安贵妃的手笔。 梅染先把床铺好,蓝采等人捧了水进来净面洗手后,虞莜换过衣裳,先不管别的,扑进绵软的云锦绣褥间打了个滚,叹道: “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睡在地上了。” 马车再稳,一连几月晃悠过来,几乎都忘了平稳睡着是什么滋味。 竹青捧着托盘进来,笑道:“还好咱们走得是陆路,听人家说坐船几个月,上岸觉得地都在摇。” 虞莜把脸埋在枕头里,摇了摇头,咕哝一句,“我是永远不会坐船了。” 提前开了地龙,殿里暖意如春,竹青把银耳羹端过来,虞莜扫了一眼,“不要,天天吃都絮了,我先睡会儿。” 竹青端回来一口闷了,想起她先前那句,问道:“公主为什么不喜欢坐船了?” 虞莜闭眼不答,梅染过来轻声撵人,“别吵着公主休息,你们赶紧该洗该换衣裳的,收拾了轮班歇,剩下的跟我收拾东西去。” “哦。”竹青一把抓过托盘夹在腋下,蹑着脚尖跟在她后面,“姑姑你不累么,要不先去歇会儿吧,卸车我去看着。” “我的姑奶奶,猴年马月我能指望上你,就谢谢神佛了。” 梅染轻轻关上门,交待她,“刚才太子爷吩咐过了,这含章殿原先的宫人只作洒扫粗使,内殿和厨房的事儿还是咱们自己来,你去看一眼,叫他们各归各位即可,等明儿我空了,再来按册排整。” “知道了。”竹青答应一声,脚下一点都不敢偷懒,刚到新地儿,要忙的事儿还多呢。 想是颠簸习惯了,睡在床上反而不踏实,虞莜做了很多梦,深广的宫殿、影影绰绰看不清脸的人,前世关于武昭宫的一些秘闻在脑中走马灯般轮转。 她蓦地惊醒,盯着头顶的鲛绡纱帐愣神半晌,才知身处何时何地,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安贵妃,她的婆母,是个怎样的人? 不多时,梅染轻手轻脚进来,透过纱帘见里面的人正半靠榻头而坐,这才走上前,“公主这么快就醒了,睡不惯吧?” 虞莜有择席的毛病,嗯了一声,拉她在榻边坐下,头靠上去,“收拾得怎么样了?眼下也不急,先应付了大伙儿晚上能睡,其他的明天再慢慢拾掇。” “这些琐事不必公主操心。”梅染笑着说,从枕边摸出把玉梳,“来,奴婢给你通通发。” 虞莜怀里抱着个月牙枕,弓腰伏上去,一头青丝柔顺地自肩头滑落。 梅染一边梳,跟她说起这宫里的事,略讲了几句宫人的安排,随后道:“刚才听他们说,毓靖长公主这几日住在曲昌殿,从前她生母宣美人就住那儿,在她很小的时候过世的,一直是安贵妃养在膝下,情同母女。” “宣修仪。”虞莜纠正道:“死后封的。” “原来公主知道啊。” “嗯,听人提过。”虞莜随口答道。 她还知道,宣美人是被太后下令处死的,秘报中所写,原因是她在御花园调戏太子。 前太子,算一算那时大概才十五六岁,一个刚给皇帝诞下头生女的嫔妃,应当正得圣宠,是有多想不开,要去调戏一个毛头小子? 反过来倒更合理,不过这样一来,前太子这癖好,就有点匪夷所思。 梅染接着道:“他们都说,长公主待人宽和,那么想来……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贵妃娘娘,应当也是个好相与的。” 虞莜在枕上侧过头来,知道梅染的担心,实际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武昭宫后宫,从前舞太后势大。 舞家是北方老牌氏族,底蕴深厚,掌控北齐盐铁,三年前太后薨逝,舞家在朝堂的势力依旧稳固如山。 广义帝的皇后也出身舞家,安贵妃一介胡女,家族根基浅薄,想必在宫里深受太后一系排挤。 否则秦昶也不会被送到南康为质。 皇后和前太子怎么死的虞莜不知,仅从结果推过程,最终是秦昶这质子入主东宫,便可想见,安贵妃这人不简单。 虞莜把这些大略说了,梅染心惊之余,道出顾虑,“公主是来给贵妃娘娘当儿媳妇的,自当顺从孝敬婆母,怕就怕……娘娘不把公主当一路人,有心防备,就不妙了。” 明面上看,两国关系和睦,南康年年资助北齐,金陵那边甚至曾有人提出,要让北齐称臣,可以想见,在大多南康人眼中,当了多年债主自视颇高。 当年说这话的人,遭到耿中丞弹劾,被父皇贬到西南边镇去了,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真相—— 北齐极力扩张武备,甚至甘愿作小伏低,有朝一日彻底驱逐诸奚,接下来,金陵这块富庶之地,必将被他们纳入囊中。 两国从来就不是朋友,前世她已见识过终局一战。 第26节 北上这一路看似融洽,实则队伍中北人看南人的眼神透着微妙,那是对弱小的鄙视,更是对弱小却富有的垂涎。 先前崔元魁的热情便可见一斑,那么安贵妃拿出大笔钱财聘下她,是将她看作回报率高的一门生意,还是有心刺探北齐内情的细作? 梅染的担心正在于此,虞莜眼下也无从得知,坦然一笑。 “钱财乃身外物,我是不在意的,至于其他,问心无愧就好,说不定,娘娘就只是想让我当她儿媳妇呢。” 第28章 阿姐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 翌日天刚蒙蒙亮, 秦昶就被三催四请着来到枢密院。 北齐不设早朝,政务由枢密院辖理,自年初皇帝染疾, 刚当了半年太子的秦昶被从长城上叫回来,便每日来此应卯, 在枢相的协助下料理国事。 国事并不繁重,北齐朝堂有句老话, 一切以辽远都督府为先。 辽远都督府便在辽州边关,背靠长城,是北齐对抗外族诸奚的军事要地, 国内一切财政开支, 先满足都督府的调用, 确保边关将士吃饱穿暖, 武备充足。 彼时秦昶有心推托,“孤在那边也是料理国事, 何必非要回洛阳?” 枢相闻翰抚着齐整的短须, “财源财源, 财乃兵事之源, 咱们把这儿的差事办好了,才可确保长城上战事顺遂。” 说得好听,不就是拆东墙补西墙, 四处筹钱嘛。 一进门, 秦昶先发制人, “闻相, 今儿不准哭穷。” 闻翰今年四十有五, 儒雅稳重, 官员面前颇有首相之威, 被他当头堵了话,只得迂回着寒喧。 “太子一路辛苦,本该让你再多休整两日,不过……嘿,殿下回来的也太迟了,这不是马上年关将至,政务积压过多,不少事儿需您亲自过目。” 他使个眼色,一旁两个书吏捧着半人高的奏折上来,秦昶当场打退堂鼓,“孤忙着筹备婚礼,这些闻相自行处理即可。” 闻翰一句话便引得他入彀,笑呵呵挥手令那两人退下,“那臣便来跟太子商议一下婚礼事宜。” 此次出动巨额聘礼,导致国库空虚,闻翰和崔元魁是一般无二的心疼钱,不过眼下说这些无益,那是宫里定下的事儿,只能想法子填补空缺。 “臣的意思,新春宫宴就不开了,反正前后错不了几日,初八大婚时再宴请群臣,一举两得,婚礼也可办得隆重热闹些,叫熙沅公主觉着,咱们北齐对这门婚事极为重视,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秦昶面无表情,为捉襟见肘的财政感到一丝羞愧,“闻相两全之策,孤颇感欣慰。” 只要别削减婚礼开支,其他都能忍。 这时崔元魁打着哈欠从外面进来,一见这二位到得这么早,赶紧掩住口,“太子爷好早,果然年轻就是底子好,跋涉千里不在话下。” 闻相板起脸,瞥着崔元魁略显乌青的眼角,不由烦闷道:“崔司使好该注意形象,这般出去叫官员们见了,又该背地议论。” 秦昶忍俊不禁,“怎么?姐夫又挨打了?” 崔元魁急忙掩饰,“何来挨打一说,夫妻间打情骂俏那叫恩爱,太子你过些时日就懂了。” “成何体统!” 闻相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北齐只崔元魁这么一位驸马爷,夫纲不振沦为笑柄,眼下他早有预料,马上就会有第二个。 太子爷千辛万苦娶回来南康娇贵的小公主,瞧这架势,即将步崔元魁的后尘。 “阿姐打小跟我一道习武,她的身手收拾你不在话下。” 秦昶尤为自满,“熙沅可不一样,性子温婉从不发脾气,再说她也打不过我。” 崔元魁羡慕嫉妒恨,拿眼觑着他,“难不成你敢跟熙沅公主动手?” 那可是他们北齐的大金主,他今早不过是跟毓靖稍微提了那么一嘴,回头便遭了一记老拳。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秦昶眼显鄙夷,“夫妻间就该有事好商量,她以后自然是什么都听我的。” 吹牛!二人齐齐侧目,真这样倒好了。 路少监回来可什么都说了,熙沅公主一日走半日行程,到点不走说停就停,太子爷每日晨昏定省地催请,根本劝不动。 派人跑上一百多里地,就为替她寻几样新鲜食材,这哪里是娶妻? 分明是娶回个祖宗。 秦昶被这两人瞧得满身不自在,颇为心虚地借机开溜,“阿姐近来身体可好?孤这就去瞧瞧她。” “她这会儿大概已在含章殿了。” 果然,就见太子当即愁眉苦脸,“阿姐这也太早了,嬿嬿估计还没起呢。走,陪我一道过去。” 虞莜在路上食睡无定,作息一时调整不过来,今日四更刚过就醒了。 洗漱后用过早膳,正隔窗看侍女们清点箱笼。 离开金陵,她便知此生再不会回去,因此琼华殿里她用惯的东西,哪怕一张小几一座花架,只要能装车的,一股脑全带走。 眼见着屋里的摆设逐渐恢复成昔日最熟悉的布局,虞莜甚觉心安。 “把那珐琅彩大缸放到窗下,回头寻几尾锦鲤养进去,日头好的时候,鹦哥儿最爱待在那上面。” 丹朱在偏殿刚把敞奴的猫屋拾掇好,那是工匠以松木槜卯建好的,出门前拆散了打包装箱,到了地儿一装即可。 温暖的松香气息一如即往,敞奴围着屋子转了两圈,确定还是从前的家,这才大摇大摆踱进去,安生躺倒。 虞莜蹲在边上抚了抚它圆滚滚的大脑袋,瞧它的眼神中,带了两分瞧亲儿子的慈爱。 两辈子,这个敞与跟它同名的那位相比,陪伴她的时日更久,真就当半个儿子来看待的。 这时便听廊下有人禀道:“毓靖长公主到了。” 虞莜站起身,从侧门绕到厅堂去迎,本想着今日晚些时候去曲昌殿拜见的,谁想她来得这么快,想来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到门口,帘子掀开,环佩叮咚伴随一阵香风,毓靖长公主已率先走了进来。 云鬓高挽,长眉下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雪肤花貌,美而不娇,望之贵气逼人,一身宫装华服,身量高挑。 “嬿嬿。”毓靖未语先笑,嗓音清悦昂扬,开口就唤了她小名,一下子拉近距离。 “我专门让人来打探,听说你起了才过来的。” 这般自来熟的亲切,跟昨日的崔元魁又有所不同,透着明快爽朗。 虞莜走近些,微微仰首才可与她对视,“阿姐真高,若我也能长这么高就好了。” 金陵女子骨质偏细幼,虞莜认识的,唯有丰甯能赶上这高度,差不多高她大半个头。 她这般做小鸟依人状,成功将毓靖逗乐,拉着她好奇地上下打量。 “江南水土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瞧这小巧玲珑的精致模样儿,怪道阿昶说你是九天上下来的小仙女儿呢,要我说就不对,天上的仙女儿,也没有这样标致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转头问身后侍女,四人齐声笑道:“就是呢,江南第一美人儿名不虚传,太子殿下好福气。” 梅染带着竹青几个在暖阁里布设茶点,摆了许多金陵带来的特产小食,恭迎长公主入内就坐。 殿里日常起居的几处已经安置妥当,陈设精雅别致,引得毓靖赞叹连连,又抱歉道: “原想着迟两日待你休整差不多了再过来,又怕你初到个生地儿,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觉着孤单,我昨晚想了一夜该不该来……” “阿姐说得什么话,你来我求之不得呢,倒是本该我先去拜访的。” 虞莜细声慢调,与毓靖的快人快语形成鲜明对比,明明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却有种莫名的合拍,虞莜话不多,接话却总是恰到好处地搔到长公主的痒处,暖阁笑语不断,气氛热烈。 一时毓靖挥退侍女,“让我和嬿嬿说几句体己话儿。” 众女便退到殿外去给梅染帮忙,昨日卸下数百口嫁妆箱子,此时后殿库房大敞,宫役们正络绎不绝往里搬。 另有十数口箱上打着明黄封条,被暂时搬到侧殿放着,熙沅公主的嫁妆并非全是女儿家所用之物,另有一部分乃是国礼。 江南的桑蚕、精心培育的农种、农具器械图稿,是比区区银钱古玩更珍贵的赠礼,象征两国皇室永结同好,互通有无。 这些是弘盛帝在世时就备下的,一国公主出嫁,此方为最高规格的嫁妆。 毓靖倚窗望向外面流水价的人和箱子,明白了今早崔元魁的巴望,觉得打他有点冤。 在他们那些臣子的眼中,熙沅公主嫁到北齐,日后一国的生计就有盼头了。 她放下茶盏,笑吟吟道:“阿昶去年回来,跟我说起不少你的事儿。” 虞莜不自在摸了摸鬓发,很想说声:我和他没那么熟。 “多亏你这些年关照阿昶,他在那边少吃不少苦头。” 啊这……有吗? 虞莜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秦昶,的确说过“以后我罩你”的话,之后—— 便被他一把推坐在地,那天刚好下过雨,她跌在一小滩泥洼里,新上身的石榴裙污湿了大半,泥水顺着裙摆滴滴答答地淌,气得她大哭了一场。 她没好意思跟长公主告状,委婉地扭曲事实,“阿昶性子活泛,金陵的世家子都爱跟他玩。” 毓靖满脸不信任,她这个弟弟打小讨人嫌,觉得虞莜对他真是太宽容了。 她越过几案倾过身来,在虞莜脸上好奇探看,尤其盯着那双乌黑透亮的杏眸,“我听人说,你这双眼生来有奇异之处,看人极准,嬿嬿,这里头可有什么玄妙?” 这话在金陵广为流传,被人当面问到,在虞莜却还是第一次。 这位长公主倒是个直肠子,她眨巴两下凑上前去,“阿姐可瞧出什么了?” 毓靖在她卷翘的眼睫上扫了扫,哈哈笑道:“就怪好看的。” 虞莜揉着眼啼笑皆非,“哪有什么奇异?要说异于常人,还不如阿昶呢。” 不论北齐还是南康,人们说起秦昶那双异色瞳,总带些轻视贬低的态度,毓靖自小为这个跟人打架的次数不少,听她这样自然而然道来,心里倒觉得很舒坦。 一本正经地问她,“不是说,但凡你相中的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虞莜不置可否摇头,“前途无量、高官厚禄这些,本就是帝王给的,在金陵,大抵有人觉着我在阿耶面前说得上话,借我搭桥罢了。什么慧眼,纯属谬传。” 她这般通透,令得毓靖刮目相看,伸手过来在她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难怪阿昶喜欢你,唔,阿姐我也喜欢你得紧。” 那张粉嫩的脸吹弹可破,只这么轻轻一捏,即刻便氲上一片胭红。 虞莜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不经意流露小女儿态,“他哪有喜欢……” 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窗外廊下一闪而过,秦昶迈进门极力掩饰。 “阿姐你别乱说。” 第27节 第29章 婆媳 “死心踏地熬在这深宫里。” “咦, 这倒是奇了,我哪有乱说?” 毓靖朝跟在秦昶后面进来的丈夫眨眨眼,“我说得不对吗?阿昶要不是喜欢嬿嬿喜欢得要命, 母妃怎会把压箱底儿的东西都拿出来,让他这么风光把人迎娶回来。” 对对对, 一点都没错,崔元魁忙不迭点头, “太子爷这份诚意,全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呢。” 这对已婚多年,儿女都有了一双的夫妻, 指着两个还未成亲的人尽情揶揄打趣, 虞莜淡定端起茶盅挡在面前, 茶汤的热气熏得脸颊更红。 秦昶藏了十年的心思一朝被人揭穿, 只想地上裂开条缝好让他钻进去,根本不敢去看虞莜, 对长公主说道: “既然阿姐来了, 不如这会儿带她过去。” “不然我为何一大早过来?”毓靖反问他一句, 转头对虞莜笑道:“你们回来得太晚, 后日起娘娘就要新年斋戒了,一直到正月十五过了才结束,咱们现在过去正好, 走吧。” 虞莜心下疑惑, 听上去似乎安贵妃礼佛, 这么说, 连大婚的时候都不露面儿了。 秦昶昨天的话, 的确有这方面的暗示。 几人走在路上, 自然而然地, 那对夫妻在前面走,她跟秦昶落在后面,低声道了句: “谢谢你。” 秦昶垂眸,视线落在她红晕未褪的耳根上,也压着声儿回问:“谢什么?” “谢你替我说好话。”虞莜侧头向上睨了睨他,“从前我可没怎么照应你。” “是,你尽跟人合起伙儿欺负我来着。” 秦昶脱口而出,替她拉起身后的兜帽罩在头顶,“耳朵都冻红了,怎么样?现在是不是很后悔,才发现还是我对你最好!” “……”虞莜把朝着他那边的兜帽拽了拽,声音隔着皮毛,散碎得几不可闻,“算我上辈子欠你的。” “说什么?”秦昶听不清,弯腰伏耳上来。 “我说……我现在特别后悔。” 狐裘柔软的风毛随着她的话语,轻飘飘拂在秦昶的耳廓上,又暖又痒,他心头无端雀跃,偷偷牵住她的小手。 掌间的柔荑绵软润滑,下一刻便似泥鳅般溜走,虞莜抽回手,盯了他一眼,小脸被火红的狐狸毛映得绯红。 秦昶找借口,“我给你暖暖。” 虞莜把另一只手从大氅里探出来,掌心托着个紫金小手炉,“比你暖。” 秦昶撇了撇嘴,朝前挑挑下巴,前面那对夫妻挨着肩形止亲密,无声地表达:咱们再有几日就是夫妻了,何必拘于小节。 虞莜目视前方,懒得搭理他。 宣明殿是皇帝寝居之所,前殿安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毓靖打发走崔元魁,独自走在头里,绕到后园一座清净佛堂前驻足,朝虞莜招了招手,携着她一同迈进门。 见到安贵妃一瞬,虞莜着实被惊艳到。 幼时她见过西域流传过来的唐卡,艳丽色彩勾勒出的菩萨姿态婀娜,面容娇媚,与眼前人很是相似。 素净清雅的佛堂中,女子好似从佛图壁画中走出的人,面如满月,胡人高鼻深目的特征,在她这里展现最为美艳动人的一面。 肌肤赛雪,那双眼眸并非如秦昶那般的琥珀金,而是浅浅的棕色,望着人时显得灵动活泼。 这张脸上根本看不出年龄,少女的古灵精怪与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并存,令人无法想象,她已年过四旬。 安贵妃听见前面的动静,刚从侧间出来,身上穿着色彩繁复的窄身胡裙,袖口收在肘间,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见人进来不显惊讶,随意点了点头,自顾在矮榻的蒲团上盘膝落坐,这才看向虞莜。 那双浅色眼眸有种强势的压迫感,从这点来说,这对母子给虞莜的感观是一致的,安贵妃朝她笑了笑,拍拍身边的胡床。 “来,过来坐。” 咬字带着一点古怪的腔调,却又娓娓动听,虞莜上前先欲行礼,被她一把拉在身边坐下。 安贵妃美眸流转,如水波般滑过虞莜的眉梢眼角,她的神情专注,似沉浸在某种记忆中,久久不言。 虞莜没料到婆媳首次见面会是这样,难得愣怔稍许,眉眼低垂任由其打量,微抿的唇畔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母妃。”秦昶出声解围,“你这么盯着人看,小心吓着人家了。” 安贵妃回眸一笑,红唇皓齿,单从相貌看,更像秦昶的姐姐,语气听着也不似母子。 “小心眼儿,她又瞧不坏,去去去……” 她挥手撵人,连带着养女也不让留下,“你们姐弟两个,去那边给你们父皇请安。” 毓靖熟知贵妃的脾性,笑着撒娇,“母妃有了儿媳,不疼我们啦。” 安贵妃挺翘的鼻子皱了皱,孩子气地朝那两个眨眨眼,“那边今日精神好些,快过年了,你们做子女的,好该陪着说会儿话。” 秦昶拗不过,却也不似多担心的模样,冲虞莜打了个她也看不懂的眼色,转身跟着长公主出去了。 “你跟阿阮生得真像!”这边安贵妃冷不丁说道。 虞莜吃惊不小,“娘娘识得我阿母?” 安岑点点头,“我也识得你阿耶,我遇见他们两口子的时候,你在……这里,可惜那时我要回北齐了,来不及见你出世。” 她含笑在腹间比划个圆,接下来,眸间隐显黯然,“可惜你阿母她……” 虞莜从未听阿耶说过与北齐安贵妃相识,她没见过亡母,此时提及倒也无多伤怀,好奇追问,“娘娘那时候……为何会去金陵?” “生下阿昶那两年,我心里烦闷得紧,陛下允我出门散心,我便跟着商队一路到了金陵。” 安芩眉间舒展,毫无避忌说起旧事,“那会儿世道刚安定下来,人人说起北齐南康、双雄并立,都是一脸钦佩仰慕,我当年跟着阿爹来中原,连个挑选的机会都没有便嫁给了陛下,生下阿昶后,在这宫里住得不痛快,心里有点后悔,想着若虞弘盛是个大英雄,我就改嫁。” 饶是虞莜一向镇定,此刻也呆若木鸡,半晌回过味儿来,肯定摇头,“阿耶不会娶你。” “欸,你个小丫头……”安芩瞪她一眼,掩口轻笑,倒也坦然,“不错,虞弘盛当年也这么说,啧……阿阮真好命。” “后来呢?你阿母没了这么些年,他可有另娶?” “没有。” 安贵妃轻轻拍了拍手心,颇为满意,“也好,所以我就该回来,死心踏地熬在这深宫里。” 这个“熬”字,令虞莜心头微微一动。 岁月从来都是公平的,单看谁活得够久。 她熬到了太后薨逝,又接连熬死皇后和先太子,成了这武昭宫最大的赢家,就连皇帝,也被她熬到卧病在床,不理政事。 眼下秦昶虽未监国,但也是迟早的,因为她知道,广义帝这一病,从此再未露面。 见微知著,虞莜环视这间冷冷清清的佛堂,隐约窥见冰山一角。 安贵妃拉着她的手,说的话与毓靖一模一样,“阿昶在建康宫待了十年,多得有你照拂。” 虞莜几乎生出错觉,就像她真的曾对秦昶很好似的。 此时方懂,从前皇兄常指使内监们为难秦昶,父皇面上不显,私下却总有回护,以及教导他为人处事、兵法武艺,从无藏私。 原来,是有安贵妃这层交情在。 “将来你们也要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 安贵妃谆谆叮咛一番,最后说道: “你们大婚我就不来观礼了,我跟陛下说好的,阿昶娶亲,我便再不插手朝堂宫闱,以后就守着这间佛堂,了此残生。” * 转眼已至岁末,除夕这日前朝休沐,偌大的武昭宫就此冷清下来,张灯结彩的布置也难掩寂寥。 虞莜这才懂,秦昶说这宫里就剩他们俩的话。 从前建康宫也算人丁稀薄,尤其父皇逝后第一个新年,只有皇兄、皇嫂和她孤零零三口人。 武昭宫这处,皇帝病卧寝宫、贵妃安处佛堂,眼下真就只剩下太子和她这个准太子妃。 前几日毓靖就出宫回府了,崔氏是大家族,她这个宗妇得回去主持家祭。 虞莜还未过门,北齐皇室祭奠宗祠自不必她参加,含章殿到昨日才收拾完毕,今日一早梅染给宫人发放新衣、年赏,众人欢天喜地,关起门来倒颇有几分年节气氛。 厨房忙活半日,做了丰盛的年夜饭,所有从金陵跟过来的侍女都有份上桌,大伙儿聚在一处吃完,便也算过了年。 夜里守岁,虞莜独自在房。 秦昶过来时,便见她形单影只端坐书桌前,案上挑起一烛幽光,她一手支头,凝眉静目眼帘低垂,神情格外专注。 秦昶心起怜惜,离家三月,她这是思乡情切,除夕夜一个人跟这儿写家书呢? 烛光在她面庞拢了一层晦暗,手中正把玩一尊乳燕初翔的白玉镇纸,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摩挲,几与玉质同色。 秦昶轻手轻脚上前,绕过大案到了侧旁,目光落在她摊在面前的书册上,立刻被上面姿态各异的小人儿吸引住。 第30章 拥吻 君子是你这么动口的吗? 虞莜察觉到身旁气息时, 惊得差点跳起来,慌乱中“啪”一声阖上册子,露出正正经经的墨蓝书皮, 以及上面堂皇的《礼记》两个大字。 这一下动作过猛,手里的镇纸飞出去砸在笔山上, 叮呤咣啷一气打翻在地,声响在静谧的房中显得惊天动地。 她一把抓起案上的书, 团成个卷儿攥在手里,推开椅子站起来。 秦昶俊脸红红,眸光大亮伸手来抢, “在看什么?给我瞧瞧。” 虞莜握紧书的手背到身后, 咳了一声, “没什么。” 说着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秦昶双臂一张, 便把她拦在书桌和墙壁之间,眼露坏笑, “《礼记》有什么不敢给人瞧的?” “礼记你又不是没瞧过。” “我刚看见上面两个小人儿打架, 你这不会是兵书吧?这种的我真没见过。” 秦昶手一伸, 长臂圈到她身后, “给我看一眼嘛,别这么小气。” 虞莜:“……” 梅姑姑拿了本避火图给她,里面那些过于羞人, 她就换了个正儿八经的封皮。 第28节 谁想这人脚下轻得跟猫一样, 竟被他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这般当场撞破, 一时羞得红云盖面。 见他来抢, 忙道:“有话好好说, 君子动口不动手。” 还以为小磨人精除夕夜独自思乡, 原来躲起来偷看那个…… 秦昶在她身后捏住书卷,跟她一人扯住一头正自较力,怕伤着她没敢使劲,干脆两手齐出,正正好把人圈在怀里。 他个子高大,自她头顶一侧垂下头去,悠着劲儿掰她指头,一个不留神,下巴擦过绵软耳垂,唇将将落在那截柔滑雪颈上。 房中地龙烧得旺,虞莜只穿了件圆领对襟襦褂,领口略宽,玲珑如琢的锁骨若隐若现,挨到他滚烫的唇,仿佛烙铁加身,激烈的触感令她当场打了个激灵。 君子是你这么动口的吗? 她嗓子暗哑,尾音轻颤,“放开我。” 维持着这么个暧昧的姿势,秦昶忽然一点也不想放开她,两只大掌合在她握书的手上,连书带手包在掌心,与她十指交织,纠缠在一处。 他的怀抱紧实炙热,脸贴在颈上含糊说道:“刚才祭祖多喝了两杯,这会儿脸烧得慌,你给我贴一下。” 虞莜两辈子过于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先前一个人看图,只觉新奇刺激。 眼下是真刺激了。 她的心怦怦乱跳,耳根烧得通红,脸颊被贴住的那半边火烫,不知是他的脸热,还是自己的也一样。 “我、叫她们给你煮醒酒汤来。”虞莜讷讷应声,嗓音低软。 别拿我当醒酒石。 这人沉沉抵在她肩头,重量压得她站不稳,脚下一软。 随即,秦昶抱着她一旋身,柔若无骨的腰肢抵在桌沿,似一截蒲草,轻轻一压便向后弯折下去。 如同玉山倾斜,高大身躯猝然向着她覆来,仿佛沸腾的岩浆,铺天盖地笼罩住她。 腰身与桌沿相合之处,他的大掌盖在后腰挡住了碰撞,另一只手扫开桌上的东西,手心阖在她后脑。 他的动作既猛烈又温柔,虞莜猝不及防被压倒在案,身前紧贴的胸膛,以及垫在身后的双臂,将她严丝合缝地护住。 虞莜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忽而变软,口中逸出一声短暂的惊呼,幽香暗然浮动。 秦昶盯着那双饱满嫣红的唇瓣,挨近……停住,目光探究,将吻未吻。 高挺的鼻尖与她轻触,他犹豫不决、流连忘返,辗转反侧间呢喃声沙哑,“让我亲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虞莜气息略急,杏眸迷乱间氲上一层潋滟水波,眼尾泛着桃红,睫羽如蝶翼颤个不休,缓缓地、不可自抑地闭上。 微微带喘的软唇极具诱惑力,秦昶强行克制,直待得到她的应许,脑子一热,仿佛溺水之人贪恋那一口生机,蓦地含住她的唇。 幽甜和柔软令人迷醉,唇齿间甘冽如醇酒,一尝之下欲罢不能。 秦昶紧紧拥住身下的人,周遭天地旋转,世间只剩他和她,只想就这么相拥而吻,直到天荒地老。 * 大年初一,皇帝颁下敕令,命太子监国,总理枢密院与辽远都督府,军政大权集于秦昶一身。 如此,迎娶太子妃的典仪便也作了相应调整,地点改到前朝宸极殿,这是册封皇后才有的规格。 到了初八这日,天还未亮,含章殿已是灯火通明,宫人四下忙碌走动,八名宫女服侍下为虞莜换上吉服。 北齐较之南康更重礼法,服制繁复到无以复加。 从金陵带过来的嫁衣被制衣司请去,连夜赶工,增添翟鸟纹饰一百四十八对,襟边绣织金五彩云龙纹,凤冠加制为九龙四凤冠。 虞莜盛妆覆面,挺直身体任由她们摆布,竹青在旁小声嘀咕,“奴婢本来还备了好些折腾新郎倌儿的手段呢,这下改成册封礼,全都派不上用场了。” 梅染瞪她一眼,“太子以最高礼节迎娶殿下,这是万万人想都想不来的尊荣,你以为是小孩子玩儿过家家呢?” 一旁毓靖长公主带来的梳妆嬷嬷便笑道:“白日里的礼节走完,晚上倒是没了大队人马闹洞房,也算是桩幸事儿。你们是不知道,我们洛阳这里闹起洞房来,持刀带棒的,真打起来的也不少呢。” 竹青不由咋舌,冲公主挤了挤眼,一脸后怕。 虞莜面无表情,主要是脸上的粉过于厚重,动一下都能听见扑簌簌的响儿,凤冠上垂下朱缨流苏挡住半张脸,只动了动唇角,盼着这场典礼早点结束。 终于赶在吉时前大妆完毕,众人簇拥下,太子妃出含章殿。 辰时三刻,仪仗在前开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前殿进发。 宸极殿,秦昶身着同样的玄纁两色吉服,紫金九龙太子冕冠,立于大殿之上,注视着沿红毡缓步行来的虞莜。 大司空宣册令、授宝印,钟鼓齐鸣,太子与太子妃并肩而立,接受文武百官、诰命夫人叩行大礼。 一个上午仪式繁冗,礼官拖着催人入眠的腔调,号令底下一拨又一拨朝臣命妇,没完没了地行礼叩拜,一对新人立在上首,几欲昏昏欲睡。 “孤今日才知,我北齐竟有这么多臣子,这得发多少俸禄?” 秦昶轻声跟虞莜嘀咕,宽大袖□□叠,在底下悄悄牵住她的手,面色不动地用余光打量她,“你今儿这套穿戴很好看。” 她的气质很适合这样庄严华贵的行头,格外威仪气派,觉得自己被她比下去了,生怕被她嘲笑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腰身挺得笔直。 “重……” 虞莜微微动了动唇,只吐出一个字,很想跟他说:好看你自己穿去。 他那十一旒冕可比她的四凤冠轻多了。 宸极殿热气逼人,她今日穿着十二层服制,身上已在微微发汗,不过总比等在外面的朝臣命妇好些,正月里寒风凛冽,外面站久了怕是要冻僵。 感觉到他握着的手不安分,拇指来回在她手背上摩挲,在这样庄严的仪式中,他这般掩在暗处的动作,便带了几分难以启齿的撩拨意味。 自除夕夜那次后,秦昶日日都要来含章殿厮混,变着法儿跟她贴贴、亲亲、抱抱,几次情难自禁下,险些冲破最后禁忌。 后头被梅姑姑发现,严防死守再不叫他俩独处一室。 若在南康,男女大防不甚严谨,未婚男女一同出游的大有人在,无人之处牵个手亲亲小嘴儿也无可厚非。 北齐则不同,男尊女卑礼教森严,太子妃眼下虽说上无公婆看管,但新婚翌日,按宫规要有尚仪嬷嬷验喜帕,梅染绝不容有失。 秦昶不紧不慢道:“知道你累,待会儿开宴了就回去歇着,这边儿有我呢,你不必操心……” 接见结束后,便是大开宫宴犒赏群臣,他这个太子自然要留下。 虞莜嗯了一声,心说我才不操心。 便见他头微微偏过来些,气息拂在她耳畔,意味深长:“休息好,晚上等着我……” 这人……大庭广众跟她说这些,偏偏面上还装得一本正经。 群臣叩拜这等场面,前世在虞莜来说并不陌生,但此刻身边有这么个——披着人皮的狼崽子,被他那些不合时宜的言行,搞得她燥热难耐,一刻都待不下去。 好容易挨到典礼结束,太子妃即刻匆匆离去,回到含章殿卸下周身行头,内里已闷出一身细汗。 沐浴更衣出来,一桌丰盛席面已经摆好,竹青笑着拍手,“我倒是头一回见识,新娘子成亲不用挨饿,这是好事儿。” 虞莜也觉不错,“吃完饭还能歇晌。” 随后记起秦昶叫她休息好晚上等着他,颊畔不觉腾上红云。 夜幕降临,整座武昭宫张灯结彩,前殿不时传来丝竹弦响,欢声动天。 含章殿内,虞莜休憩过后精神饱满,重换了一身龙凤喜服,轻饰妆容,顶着盖头端坐在洒满花生、桂圆、莲子的喜榻上。 梅染的主张,南方该有的习俗也不能落,新婚夜挑盖头、夫妇对饮合卺酒这些流程,只待太子过来还是要完成的。 外头侍女们一阵欢呼:“太子殿下过来了。” 就见秦昶脚步趔趄撞进门来,一身酒气满脸通红,双眼半睁半阖,抓瞎似的口中咕哝,“媳妇儿、我媳妇儿呢?” 虞莜听见动静,自行掀了喜帕,瞧见人醉成这样儿,手一伸摸到边上的玉如意,抄在手里严阵以待。 说好让她等,自己倒酩酊大醉,他若敢上前孟浪,定要一记敲醒他。 第31章 打架 “嬿嬿的汗是香的。” 梅染命人端来醒酒汤, 半喂半灌着让太子喝了,之后便和竹青合力架着人,扶到榻上去躺着。 虞莜抱臂旁观, “姑姑何必把人弄进来,醉成这样, 让他今晚去明神殿睡吧。” 白南在门外探头探脑,太子妃寝室他不得随意出入, 心下叫苦,太子轻易从不贪杯,今日群臣连番劝酒, 也是他太高兴, 竟就喝多了。 梅染瞥一眼榻上不醒人事的太子爷, 好在不曾呕吐, 心头也不是一点抱怨没有。 她心疼公主,却又百般无奈, 只得宽慰: “公主别这样, 毕竟是新婚夜, 夫妻分房不吉利, 再说叫外人知晓,到底于您面上无光,不如就……委屈一夜吧。” 她现在是嫁到别国, 今日婚典北齐诸臣可说是给足面子, 新婚夜却将太子赶出来, 好说不好听。 虞莜这么一想, 反倒喜笑开颜, “一点都不委屈。” 不就是同榻而眠嘛, 不必与他做避火图上的那些事, 她只管踏实睡。 一时众人都退出去,殿里依旧灯火通明,龙凤喜烛是要亮一夜的。 虞莜卸去钗环的一头青丝松松挽着,身上是一套专为新婚夜准备的大红寝衣,趿着软鞋步履轻快,走到拔步床前。 这会儿她已完全忽略了正在床上挺尸的那位,只觉独处洞房倍感轻松。 帷幔一层层隔着,榻间光线倒不刺眼,她调暗床头的两盏小灯,轻手轻脚从秦昶身上跨过去,翻到里侧,像条鱼儿般,敏捷滑进自己的被褥。 这张床她已睡了半个来月,眼下外侧多了个人,就又有点不适应。 不过秦昶酒品不错,喝醉了只管倒头睡,挺让人省心,除了—— 这人没洗澡,再添一身酒气,虞莜满心嫌弃,尽量往里躺,跟他中间隔开老大一块空地。 睡到下半夜,虞莜迷糊间只觉后背热得慌,沉沉的胳膊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一只手探在腰间,正解她衣裳。 酒醒了? 虞莜一个激灵睁开眼,连忙按住他的手,“你、干嘛?” 身后的男人把她翻过来,琥珀色的眸深沉幽邃,眼尾一丝酒意未散的残红,挟着强烈的侵略意味,“说好了等我的。” 声音听着很清醒,确实是酒醒了,虞莜忍不住反问,“是我没等你吗?” “是是,都是我不好,让你久等……”秦昶搂住她,侧身压上来,打算身体力行,“一定好好补偿你。” “压着我头发了。”虞莜轻嘶,用力打了他一下。 第29节 自那日看过避火图,秦昶这些天满脑子旖旎,心心念念想和她“打架”,前几日的亲亲抱抱非但不能缓解,那股子欲念反而愈加深重。 幸亏今晚酒醒得早,值此良宵美景,他倒头睡一宿,必会成为毕生之憾。 真要说和他打架,虞莜这点子力气根本不够看,很快,两只手就被他单掌一扣,固定在头顶上方。 抬腿要踹,却被他握住脚踝,抬起架上肩头。 秦昶伏身压上,噙住那双软唇尽情品尝。 虞莜手脚使不上力,腰肢瘫软,只能任由着他颠来倒去。 图册上的姿势在脑海一一掠过,她甚至还能分出些心神稍作对比,双手艰难攀上他铁一样的臂膊,被欺负得呜咽不止时,糯牙重重咬住他肩头。 虞莜上气不接下气,泪水与汗液交织,她怎么就会认为他让人省心呢? 这人素日就爱折腾,床榻间折腾起她来,更像匹没拴笼头的野马。 直到窗外天光渐明,龙凤喜烛烧得只剩蜡油,柔软无力,滴滴淌落。 虞莜腰都快被折断了,此时像只慵懒的猫儿,软绵绵趴在他身上,杏眸半阖,眼尾浸着濡润水泽。 男人余兴未消,指掌寸寸丈量专属他一人的领地,尤其对那截细腰爱不释手,盈如嫩柳不堪一握,久久把玩。 也带着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强健的胸膛坚硬如铁,滚烫地熨着她的指尖。 虞莜被动抚摸他的身体,带着几分好奇探究,并无多少羞赧。 两世为人,她心性成熟,夫妻间男欢女爱乃人伦纲常,初尝床笫之欢,始知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前世她未曾历过□□,年纪渐长后,亦有人提议她纳几个入幕之宾,当时被她毫不犹豫回绝,此时想来,方知错失了许多快乐。 回过些许力气,虞莜耸了耸鼻子,继而悚然抬头,“你刚才没沐浴?” 秦昶屈着一臂枕在脑后,低头嗅到浓烈的汗味,露出个讨赏的笑,“刚才我够卖力吧?出这么些汗,当然是完事了再洗。” 他一身大汗淋漓,把头埋在她同样被细汗打湿的颈间,深深嗅了一口,“嬿嬿的汗是香的。” 虞莜拿胳膊肘撑住他心口,挣扎着远离,“你臭死了。” 帐子里何止汗臭,还有酒臭,以及……弥漫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熏得虞莜发晕,从他身上翻下来,果断踹他下床,嫌弃道: “你竟然不洗澡就跟我……” 小磨人精翻脸不认人,秦昶错愕,一把抄住那只白嫩嫩的小脚丫,“用完我就嫌弃是吧?” 说着翻身又压上来。 虞莜情急之下,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噌噌噌爬到榻尾。 白花花的一身细皮嫩肉倏忽暴露在前,秦昶眸子一暗,一个恶虎扑食追上来。 “你敢!”虞莜抓起锦褥掩在胸前,一手指着他,神情凛烈间带着要去赴死的坚决,“你敢过来,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秦昶紧急刹停,半跪在榻上,也拿褥子遮住要害,露出线条完美的精壮上身,审时度势一番,在她嫌弃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洗,我洗还不行吗?”语气挟着两分颓丧,反咬一口,“你刚才也出汗了,我都不嫌弃你。” “歪曲事实,我说的是你上床前不洗澡。” “又不是我自己上来的。”秦昶抱以赧然,“今儿这不是高兴嘛,一个不留神就被他们多灌了几杯,我都跟你赔过不是了。” “你……”虞莜被他一通胡搅蛮缠,抓了个月牙枕扔他,“你醒了之后,就不能先去洗干净再来……” 秦昶摸不准她到底什么意思,“嬿嬿,咱们要讲道理,我是个男人……” 醉酒醒来,边上睡着个香喷喷、软乎乎的她,他当即就、那个“兽”性一发不可收拾,哪儿还有功夫想着洗澡? “可是……”虞莜平复情绪,试图跟他讲道理,斟酌半晌,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述,只想出一个字。 “脏。” 这个字眼不知触到他哪根弦,完美的唇线勾起坏笑,膝行两步上来,低头俯视着她,蛊惑的话语烫在她耳廓。 “咱们刚才连更脏的事儿都干了……” 连人带被把她抱起来,“走,跟我一块儿洗。” “不要,放我下来。”虞莜双腿乱踢,仗着骨细身软,一缩从被子底下滑出来。 光溜溜落在榻上,立刻就要成为这头恶狼的猎物,她飞快审度一番,无奈钻进他那张被褥里。 脏就脏吧,待会儿再洗,她只觉一阵心累。 新婚夜,夫妻俩就为“该不该先洗澡”争执不下,一时间,让虞莜对房事的热度一落千丈。 太麻烦,为着那点稍纵即逝的欢愉,似乎不大值当。 秦昶坐到榻沿套上长裤,三番两次被拒,尤其还是在刚刚欢好过后,他的脾气有点上来,也觉出几分索然无味。 瞧着他往湢室去了,虞莜摸到榻头的铃绳摇了摇,不多时,便有侍女送水进来。 虽说太子爷醉了,梅染今夜还是存着几分希望,吩咐值夜的采蓝、采湘听着动静,她自己也没去睡,一直守在外间。 这一等天都快亮了,终于听见里面叫水,梅染趁太子不在赶紧进了寝室,先去榻上取了落红帕,郑重收进匣子,这才一颗心安稳落回肚里。 服侍虞莜披衣起来,见她身软乏力,梅染心下安慰,含笑悄声询问:“公主,你觉着怎么样?” “不怎么样。” 谁想她并无半分新嫁娘该有的含羞带怯,慵懒撑着手臂离榻,回头扫了眼床上的凌乱不堪,“姑姑,把这些东西全换了。” “欸,好,这就换。”梅染赶忙应声。 她是嫁过人的,只消一眼便能瞧出,姑爷怕是榻上勇猛过人,公主头一回经事,肯定吃不消,这才说气话儿呢。 采蓝采湘送了水就退出来,这边刚扶着虞莜走到湢室门口,秦昶已洗好出来了。 屋里有侍女在,他身上新换的中衣倒是扣得齐整,头发也没洗,只发尾打得湿辘,滴在领口潮濡一片,正拿一块半干的布巾随意擦拭。 “你这么快洗好了?”虞莜的询问难免带了些质疑。 “啊,好了。”秦昶洗完火气已消了大半,伸手在她头上抚一下,“怕你等得急,赶紧给你腾地儿。” 既不愿跟他一起洗,他还在里头磨蹭,不是更讨她嫌。 湢室有屏风相隔,虞莜本就没打算等他,她关心的是他洗干净没有,别就抄几把水糊弄一下了事。 浸入浴桶,虞莜心下还在琢磨,头一夜就先这么凑合吧。 反正往后他住明神殿,要不然就按宫规,每月初一十五到她这里,一月只用辛苦两个晚上,倒也……受得了。 第32章 翌日 “小磨人精,你别的还有什么能耐?” 外面雪光亮, 一问时辰才刚过五更,虞莜洗完不想再睡,谁知出来一看, 秦昶又回榻上躺下了。 她新换的褥面儿,虞莜有点心疼, 还惦记着他没洗干净的事儿,坐在妆台前生闷气。 梅染轻悄挥手, 让蓝采蓝湘先下去,“公主要不再睡会儿吧,天儿还早呢。” 虞莜就算自己不困, 梅姑姑守了一宿也熬不住, 柔声应道:“姑姑先下去歇着吧。” 又剩下和他两个人在房里, 眼前这幕跟昨晚何其相似, 虞莜踱过去敲了敲床板,“你还睡?” 秦昶平躺着, 拍拍边上新换的芙蓉锦被, 低沉嗓音慵懒暗哑, “来, 干嘛不睡?这么早你急着上哪儿去?” 新婚第二日,新妇都得早起给公婆敬茶,武昭宫这里似乎没这个流程。 虞莜问他, “贵妃娘娘那里真不用去?” “不用, 不是说了么, 斋戒到十五。”秦昶翻身过来, 一手撑头, 另一只手伸出来拉她坐下, 含着几许揶揄, 笑道: “再说这个点儿你过去人也没起,她比你还能睡。” 言语不甚恭敬,隐然透露贵妃斋戒不过是个愰子,其实人在里面高枕无忧。 那只大手不规矩地在她腰上揉来搓去,虞莜扭了一下想要避开,这人反而来劲了,手臂圈住细腰一个燕子翻身,轻轻巧巧便把她带到里侧躺倒。 经过昨晚,虞莜算是见识到了,在他手里自己日抓日漫韩抓韩漫广播剧,晓说裙搜索52490吧以90贰就跟敞奴一样,如何摆弄全看他心情,根本无力对抗。 却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拳头在他胸前捶得呯呯作响,却只如给他挠痒,听得他闷声而笑,“再使点劲儿。” 虞莜遂放弃抵抗,抬眸又问:“陛下那边也不用去请安么?” 秦昶把她的发丝绕在指头上,嗯了一声。 虞莜有心打探,“陛下的病……可有让御医们看过?” “自然有,太医院的人天天守在宣明殿。” 虞莜这么问是心有疑惑,贵妃自己也有寝殿,却长居宣明殿后的佛堂,上头那两位的情况,在她这个局外人看来,透着十足的蹊跷。 她轻声又问一句:“什么病?” 秦昶停下手中动作,老老实实把她抱在怀里,顿了片刻才道: “跟老师的情况差不多,旧疾复发。” 即便有心瞒她,有些事也是瞒不住的,索性直言,“当年翼州之战时他中过毒,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仍有余毒未清。” 虞莜斟酌着这话中含意,这么看来,广义帝的病应当与贵妃无关,那么……她为何自困佛堂不出? 撇开这层不提,二十余年的陈毒,不发则己,一发不可收拾。 也就是说,其实北齐这边跟南康一样,两位开国君主前后脚倒下,不同的在于,北齐隐瞒了真相,若南康也密不发丧,让皇兄以太子之位代理国事,有阿耶余威震慑,兴许前世的金陵不会那般动荡。 “想什么呢?”秦昶摩挲着抬起她下颌。 “唔,就是觉得娘娘一个人在佛堂,怪冷清的。”虞莜在他怀中抬眸,两人四目相接,“我觉得你母妃不像是受得住孤寂的人。” “什么我母妃?现在也是你母妃。”秦昶纠正她,提前母亲,唇边漾起一抹欣然。 “你看人最准,她性子活泛,这点我随她。那佛堂看着冷清,里头是画室,母妃她喜欢作画,说如今终于可以无人打扰,正着手准备绘制一幅巨作。” “她画的是油彩?”虞莜蓦地想起,那日去佛堂,贵妃从里间出来,袖口沾了点靛蓝色油墨。 “咦,这你都知道!” 虞莜抿了抿唇,“从前太极殿后面挂了半幅《五台山图》,你还记得么?” “据说是西域僧人仿着敦煌壁画绘制的。”秦昶想了会儿,“后殿有么?我记不得了。” 第30节 那幅佛图阿耶并不经常挂出来,虞莜看过一次的东西绝不会忘,金陵少有西域胡商,眼下倒是猜到,那画儿或许是安贵妃赠予,甚至有可能,就出自她的手笔。 小磨人精话说一半不吱声,秦昶不禁好奇,“怎么?” 想到那日佛堂中,安贵妃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虞莜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没怎么。”她摇摇头,“往后我也没什么事,可以多去佛堂给母妃请安,还可观摩她绘制巨作。” “想去你就去,我不是说了,你在这宫里想做什么都行。”她肯和母妃亲近,秦昶自然高兴,“母妃为了我,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多替我陪陪她,也算我一份儿孝心。” 这话勾起虞莜一点兴致,乌溜溜的杏眼盯着他,“怎么说?” 秦昶倒也坦然,哂笑一声,“我离开洛阳十年,在这武昭宫里毫无根基,又有外族血统,若不是母妃,这东宫之位如何能落在我手里?” “可……陛下的儿子,成年的不就剩你一个?” 小磨人精也有犯迷糊的时候,秦昶在她小巧的琼鼻上轻轻捏一下,“旁支里我还有好些个堂兄呢。” 虞莜想起来了,广义帝兄弟众多,老一辈的亲王死剩无几,承袭的嗣王倒还有好几位。 对于皇室来说,大统落于旁系的情况极少发生,尤其广义帝尚有子嗣,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皇帝的母亲——太后,想替她别的儿子谋位。 似乎武昭宫秘辛众多,远不止她前世了解的那些,虞莜倒不是爱打听,只要知道眼下的武昭宫,无须与人触及利益相争,其他便无须挂怀。 她掩口打了个哈欠,从他怀里钻出来,掀开旁边的被褥,准备回去再睡一觉。 秦昶把人摁在怀里不准走,“不是你跟我打听么,怎么不问了?” “嗣王们又不住宫里,反正眼下你是太子,我看朝臣们也都服气,别的就没什么好问了。” 虞莜稍微摆正态度,“朝堂的事儿,太子不必跟妾身说。” 秦昶被她给气笑了,“嬿嬿,敢情你嫁给我,以后只管吃喝玩乐,让我把你当祖宗供着就成,是吧?” “祖宗倒是不必。”虞莜杏眼微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妾身一介弱女子,不想着这些,难道替殿下操心国事?” 心下打定主意,他要敢答个“是”,她就把人轰出去。 不过虞莜确实低估了秦昶的自尊心,搭在她腰上的手用了点力掐住,“你以为我是祈岚那玩意儿,要靠女人来治国?” 虞莜被捂得轻哼一声,赶忙按住那只魔爪,原来他这趟在金陵,倒是都看出来了。 这人还在不依不饶,“还有你那些嫁妆,往后防着点崔元魁我跟你说,别听他嚼舌根哭穷,我秦昶还没穷到,要惦记媳妇儿嫁妆的田地。” “除了比较有钱这点……” 在她樱唇上啄了一下,秦昶意气风发,“小磨人精,你别的还有什么能耐?指望你上阵杀敌么?我北齐以武治国,你的眼界……难道这点自信都没有?等着瞧吧,你相中的夫君,绝非池中之物。” 再没别的,比这话更让虞莜欣慰的了,夫妻二人难得地达成某种共识,令得晨间那点不愉快烟消云散。 秦昶见她欣悦,继而得寸进尺,又哄着她来了一次。 虞莜半伏在榻,银牙紧咬枕头,被折腾得悔断肠子。 * 午后还有一场宫宴,昨日是大宴百官,今日只邀请位高权重的近臣、皇亲国戚,以及家中女眷。 秦昶早上大话说得慷慨,这会儿口风一转,“国事自不必你费心,不过昨日开宸极殿行的册封礼,你这太子妃,今后还须肩负皇后职责,招待命妇这些事,便有劳嬿嬿了。” 虞莜混吃等死的打算被他看穿,无奈之余,只好自我宽慰,若嫁入寻常人家,新婚第二日见亲长得磕一圈头,眼下她只需坐在上首,等着别人来磕头即可。 招待女眷的宴厅设在御花园的迎春阁,临近开宴的时辰,太子妃最后才到场,北齐勋贵圈子虞莜并不熟悉,好在有毓靖长公主陪同,离得老远给她一一指认。 “右上首头一位是汝南王妃,她边上年纪大的那位就是舞夫人,舞夫人是王妃的舅母。” 北齐皇室与老牌世家之间关系盘根错节,毓靖生怕虞莜弄不清,缓着步子仔细分说。 其实虞莜一听就懂,这两家都是太后派系,汝南王秦旸是舞太后的亲孙,也就是秦昶口中,有心染指大统的那位嗣王。 盐铁转运使舞辰阳则是太后亲侄、皇后的亲兄长。 盐铁与度支同为三司之一,却绝不像崔元魁那般穷酸,相反,盐铁司肥得流油,比整个北齐朝堂加起来还富。 也就是说,舞家之所以在太后逝后三年仍能稳立朝堂,便是掌握了北齐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想到前世崔元魁要跑到南康来采买盐铁,便可知,盐铁司与枢密院不是一条心,大把的银钱都进了舞家的口袋。 看来舞辰阳之于北齐,相当杜启茂之于南康,同样的朝中蠹虫。 虞莜在正位落坐,毓靖长公主地位尊贵,坐在仅次于她的下首,底下众多贵妇、及坐在她们身后的小娘子们起身行礼,前排几位长辈和汝南王妃,则只坐着向上敬视即可。 这等场面虞莜见惯不惊,心安理得受了,环视一周,忽地在场中瞧见个熟人。 离开金陵时刚见过的——黎瑶瑶,就坐在汝南王妃的身后。 第33章 三十三 北方贵女是怎么吵架的 行礼毕, 汝南王妃率先开口,“早闻熙沅殿下盛名享誉江南,今日一见方知名不虚传。” 她目光矜持地直视前方, 不似在座其他人那般,对太子妃悄然打量, 虽则她对这位南边来的公主,也是一般无二的好奇。 虞莜并不接这话, 目光随意扫了扫她身后的黎瑶瑶,后者安静低垂着头。 她的盛名?恐怕到了北齐这地界儿,便算不得什么好名。 因是私宴, 今日虞莜穿了身牡丹纹锦绣宫装, 缎料以云想丝织就, 轻软绵密、色泽灵动, 行动间自有光华流转。 这种料子在洛阳殊为罕见,引得一众女眷不断投以瞩目。 虞莜面色和煦, 从容接下所有人的打量, 柔声曼语缓缓开口:“本宫初来乍到, 诸位不必拘谨, 日后相处的机会且多着呢。” 她轻一抬手,有宫人将见面礼一一赏赐下去。 今日拿到宫宴名单,虞莜把备礼这事交给梅染, 吩咐只有一句, “别挑贵的。” 南方大多新贵, 是弘盛帝打下南康后才兴盛起来的, 北方则多为百年世家, 经历战乱豪奢不再, 风骨却尤为矜傲。 并非虞莜舍不得东西, 北人眼中,南人那就是财大气粗的暴发户,以金银贵物相赠,倒像是拿银子打他们的脸,凭白落个显摆的名声。 小娘子们得的大多是小件的丝绸制品、脂粉香露,这些东西看似平常,却都是江南特产,尤其用料金贵、质地上乘,洛阳城的商铺里可买不来。 礼物一散下去,厅中气氛热络起来。 众女拿到手的丝帕、香囊无不精美绝伦,盛着脂粉、香露的瓶身晶莹剔透,只看外表,便知里头的东西价值不匪。 这些都是女子心爱之物,一时赞叹声不绝于耳,纷纷称谢之余,都道太子妃真是太会送礼了。 年长些的贵妇们收到的是首饰,江南手作匠人誉满天下,攒丝掐金技艺高超,一朵指甲盖儿大小的珠花,需经过上百道工序,比之寻常玉石珠宝更为珍贵,镶嵌的也非常见的贵重宝石,以东海鲛珠、珊瑚为主。 虞莜的宝库里多得是好东西,便在金陵那种富贵之地,随便拿出一件也能叫人趋之若鹜。 梅染照着名单上各人的年纪禀性,精挑细选,务必投其所好,一时间诸位夫人见了,无不喜笑颜开。 厅中气氛高涨,便显得汝南王妃先前的阴阳怪气,尴尬得不合时宜。 在座无不心知肚明,前太子过世,汝南王本有机会入主东宫,要是那样,如今坐在上首的便是她汝南王妃了。 左边首位坐得是闻相的夫人,见着对面汝南王妃收下礼随手撂在桌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笑着打圆场: “公主嫁到咱们北齐,理应改称太子妃,王妃仍以旧称相待,莫非你们从前认识?” “闻夫人莫开玩笑,我又没到过金陵,怎会识得……太子妃。” 汝南王妃干笑一声,朝后招了招手,“瑶瑶,来见过闻夫人。” 转个头的功夫,她重又换了张笑吟吟的脸孔,“这是我母亲的表侄女儿,也唤我一声表姐,刚从金陵来,与太子妃可谓他乡遇故知,我这是替她们高兴呢。” 黎瑶瑶被拱到台前,只得出来向闻夫人行礼,转而又对虞莜拂了拂身。 “你怎么到了洛阳?” 虞莜权当不知耿中丞的提议,“离开金陵那日我好像还见着你了。” 黎瑶瑶羞于提及差点给她当陪嫁的事,轻声应道:“我母亲近来思乡多病,家父便辞了官职带我们回来,就是殿下走后不久的事,我们走的水路,年前就到了,殿下想必是遇到庆州大雪,这才耽搁了吧?” 这一世黎同冶是被贬还是主动辞官,虞莜不知,却原来黎家与汝南王府有亲戚关系,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无意与她寒喧。 黎瑶瑶站了片刻,见她无话,便又退回到座位上去。 她体态妖娆,身上有种独属江南女子的弱柳拂风,一路行去,引得周围小娘子无不注目。 时下南北两方可以说互相看不顺眼,南人嫌北人穷且粗鲁,北人则觉南人多有矫揉造作。 众人刚收了太子妃的礼,拿人手短,不好过分评头论足,于是汝南王府的表姑娘,便成了首当其冲。 江南富甲天下,丰饶鱼米养出的人温柔如水,再由美物装饰,那可真是得天独厚的福分。 有人小声议论,“这岂不是说,女儿家便是底子长得丑些,只要有好水好土养着,也能出美人胚子。” 这几人低声说小话,目光都冲着黎瑶瑶,她的相貌仅属中人,那份柔弱的气质,美则美矣,让她们去学,可就拉不下脸来。 这时,汝南王妃侧身一手搭在舞夫人臂上,貌似单只和她一人说话,声音却大得厅里人人都能听清。 “瑶瑶表妹跟我说了不少金陵的事儿,太子妃在那边可是大红人,身边追求者无数,想要求娶她的世家子啊,据说都排到城外去了。” 北齐民风保守严谨,士族女子极重名声,汝南王妃这话一出,厅中逐渐安静下来,尤其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娘子们,神情间不可避免夹杂了震惊和鄙夷。 “舅母你说,太子也是好本事,这是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才能把人娶到的吧。” 舞夫人扬眉一笑,“可说呢,太子在金陵那种温柔乡待了十来年,见惯玉软花娇的美人儿,嫌咱们北方女子粗鄙不堪,也是难免的。” 这一来,连带几位夫人也面显尴尬。 去年太子初立,在朝中无甚根基,不少世家的眼睛都盯着太子妃的位置。 谁想太子却重礼聘回南朝公主,迎亲队路上走了三个月,这件事便也在洛阳城沸沸扬扬议论了这么久。 汝南王妃和舞夫人轻轻巧巧几句话,便把虞莜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上,毓靖长公主当即表示不满。 “舞夫人这话说的,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呢,贵府七娘子那是打小金汁玉液养出来的,便是我这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也比不得,怎么就粗鄙了,您真是太过谦。” 汝南王妃震惊回头,这才知晓舅母先前也有意把女儿送进东宫,这是遭人拒了才回头找上的她,顿时面显怒色。 舞夫人讪讪瞥她一眼,心里嘀咕:皇后出自我舞家,那不是惯例么。 她正欲张口,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要我说呀,一家好女百家求,这般风流逸事当为传世佳话,怎么到了王妃这里,反倒成了见不得人的丑事?” 说话这位中年美妇,生了张白团似的圆脸,以至于高鼻深目都不大明显,正是安贵妃的长嫂。 贵妃的母族在朝中颇为低调,兄长安良任职鸿胪卿,是个清贵闲散的去处,家中子弟仍做着经商的老本行,这洛阳城里一大半的商铺,都与安氏商行有生意往来。 第31节 安夫人平日打理铺子,最是干脆爽利的脾气,行事说话向来在贵妇中特立独行,她起身走到虞莜面前,一副给她撑腰的架势。 “咱们太子殿下英俊非凡,跟太子妃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你们说是不是?” 眼下众人手里拿的是太子妃赠的厚礼,面前几案上摆的是江南独有的精致茶点,所谓吃人嘴软,纷纷出声附和。 虞莜料到今日会被多方刁难,本也没打算理会,那些话爱听不听,于她根本无关痛痒。 现有长公主和安夫人出头,更是乐得安逸,若非有碍观瞻,她更想歪在榻上,好生瞧瞧北方贵女是怎么吵架的。 前世她目睹过几遭后宫纷争,要说南方女子性子绵软,说话莺莺呖呖,斗起嘴来也颇赏心悦目。 北齐的女郎则性情彪悍,民间更有不少入伍从军的,上阵杀敌不输男儿,有教养的世家贵女碍于礼仪,便是争执也仪态端方,头发丝都不乱。 汝南王妃见虞莜始终不敢与她正面应对,便当了她也跟黎瑶瑶似的,是个绵软好拿捏的性子。 “妹妹别见怪,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你说你在建康宫地位尊崇,多少位高权重的青年才俊那都挑不过来,贵国陛下怎舍得你远嫁?” 话中恶意揣测的意味过于明显,意指熙沅公主在南康并不得宠,这才被远远发配出来。 一时众人看太子妃的眼神便少了些恭敬,瞧着她柔弱娇软的模样,难免生心轻视。 虞莜暗自点头,你倒是猜对了一多半儿。 毓靖听得愈加厌烦,她母妃死于舞太后之令,一向与舞家及汝南王府不合,索性便把话挑明了说: “汝南王妃怕是见了昨日的册封礼,心思又活泛了,你也不想想,太子殿下去年只在长城待了半年,便战功赫赫,深得将士拥戴,汝南王要是也有这功绩,何愁不心想事成?可惜呀,和先太子一个样,只知在洛阳城耽于享乐,沉迷歌舞不能自拔……” 说到这里,汝南王妃已然面色铁青,舞夫人神色也显得不大自然,却不知碍得什么,竟都不出言反驳。 虞莜在她二人脸上看了两眼,不由心生好奇:前太子正值壮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时场中已转了话题,那边聚作一团的几个小娘子中,却忽然爆发争执,便听一个尖细的嗓音嚷道:“太子殿下早就钟情于我,他定是被这女人迷惑了……” 就见安夫人霍然起身,快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女孩儿的背上,“燕容你胡闹什么?还不给我到外头去。” 说罢,雷厉风行撵着人就走。 第34章 三十四 “孤总要一碗水端平。” 秦昶今日才听白南说了, 昨夜醉酒险些被虞莜扔出洞房,午宴时特意滴酒不沾,宴后正与众人议事, 听说迎春阁有人排揎太子妃,当即往御花园来。 他非但自己来, 还点了汝南王和舞司使一道,闻相和崔元魁便也跟来瞧热闹。 一众朝堂重臣穿过回廊, 刚走到园外的假山石边上,便听得里头几个小娘子吵吵嚷嚷。 安燕容被母亲赶到外面,正自心气不平, 跟在她后面一同出来的几人中, 舞七娘嗤笑一声:“痴人说梦, 我看你想当太子妃, 想疯了吧。” “谁说的,表哥就是喜欢我。”安燕容直着脖子, 小脸涨得通红。 燕七娘心高气傲, 对太子不选她却娶了南朝公主一事耿耿于怀, 冷哼道:“我爹说了, 太子就是图那女人的钱。” 秦昶在外听了这句,转过头似笑非笑觑了舞辰阳一眼,后者不意被女儿当众戳破, 脸黑如锅底。 崔元魁在旁促狭而笑, 随口拱了句火, “舞大人果然目光如炬。” “我说的是真的, 你别不信。” 那边安燕容还在指天赌咒, 信誓旦旦道:“我表哥有块玉佩从不离身, 雕琢成燕子的形状, 正合了我的名字。他离开洛阳十年,每月都给我父亲写信,每回都要问起我,你说,他难道不是心仪于我?” 秦昶脸色一僵,下意识一手按在腰上。 汝南王一向对这些小女儿家情情爱爱之事最为上心,听得津津有味,眼尖地发现他捂住的,正是一块燕形玉佩。 “哦……”他大声惊咦,“老三,原来你真看上安家小娘子了。” 里边几个女孩子听见这声喊,探头出来一瞧,立时惊做一团,欲作鸟兽散。 秦昶把手搭在舞辰阳肩头,“舞大人,怎么令媛见了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 那只手用了点力,舞辰阳咧了咧嘴,朝着那边厉声怒喝,“小畜生,上哪儿去?” 舞七娘子脚下顿住,别别扭扭转回身来,像只鹌鹑一样缩着头,低声唤了句:“父亲。” 那边安燕容瞧见太子却是惊喜交加,委屈兮兮飞扑而来,挟着哭腔喊道: “表哥……” 秦昶见这架势急中生智,一把拽过汝南王顶在前头,后者软香入怀,笑吟吟作怜惜状,“哎哟,这可怜样儿,本王瞧着真心疼。” 安燕容一惊抬头,这才知扑错了人,吓得倒退几步,哭得更凶了。 她生了张与安贵妃一样的纯正胡人脸孔,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因年纪小,天真烂漫更有甚之,只是缺了她姑姑的聪慧,洛阳贵女圈中,常被人取笑为锦绣皮囊,内里却是个草包。 秦昶觉得忒冤,离得老远问安燕容,“你刚才那些话,没在太子妃跟前说吧?” * 迎春阁里,毓靖长公主正跟虞莜说:“那是阿昶的表妹,他俩打小也没见过几回,今日也不知说得什么胡话……” 虞莜了然一哦,表妹啊……那便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喽。 那边安夫人撵了女儿出去,回来也是这般解释,“太子妃莫要听那小孽障胡诌,昶哥儿十岁就走了,那会儿燕容还是个屁都不懂的丫头片子,哪儿来什么情不情的。” “那可不一定,到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舞夫人在旁插嘴,把虞莜心里想的给说了出来。 继而,她瞅着安夫人的眼神挟杂蔑视,难听的话还未出口,已被安夫人冷冷打断。 “不错,阿昶因着胡人血统,自小受了多少不公,我和他舅舅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按说当年我安家追随圣上打天下,出钱出力从不输于人后,圣上也是褒奖有加,君圣臣贤,从无二心。但即便这样,今后也断不会再有安家女子入宫,使得皇嗣血脉遭人诟病。” 安夫人先一步堵了舞夫人的口,后者讷讷干笑两声,转头不再言语。 毓靖自小视安家为母族,成年之前还曾在安府住过一年多,与安夫人感情深厚,此时拉她坐在身边,和声劝慰: “舅母莫要伤心,太子的功勋那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圣上和诸位大臣心里明白着呢。” 闻夫人也在旁应合,“正是,太子殿下理政勤勉,待人宽和,朝堂上下谁不夸赞,咱们妇道人家,总难免头发长见识短,这些舌根不嚼也罢。” 真是白日不能说人,随着一声“太子殿下驾到”,秦昶阔步而入。 太子身姿英挺矫健,北齐尚武,尤重军功战勋,众人望向他的眼中不经意含了钦佩,那张英俊疏朗的脸上,琥珀色眼眸深沉幽邃,只让人觉得俊美威严。 便见他径直来到上首,在虞莜身边落坐,垂眸含笑,柔声问道:“一切可好?” 虞莜神色如常,答了个好。 好什么好?秦昶心里憋着火,都被人欺负到这份儿上了,也不知还嘴,我说你这软塌塌的性子,怎么就只会欺负我? 他转过头去,锋利的眼神落在汝南王妃和舞夫人身上,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二人被这凶神恶煞的眼神盯着,只觉一阵心惊肉跳,忙忙拿眼去找刚进来的自家男人。 舞辰阳一进殿就听人说太子“待人宽和”,非常不能苟同。 一腔不满都怪到老妻头上,愤愤然丢了个眼神,待人过来,把垂首跟在后面的女儿往她身前一拎。 “瞧瞧你怎么管教女儿的?尽给我丢人显眼,还不跟我回家去!” 出了门,舞夫人拉着女儿紧赶慢赶追上丈夫,心下忐忑不安,低声抱怨一句,“怎么又怪到我头上?” “你自己问问她。”舞辰阳没好气一手指着女儿,“听听她在外面都说得什么胡话,还有你,你呀你要我说你什么好?一把年纪了,嘴上也不知道把门,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活该我家门不幸,太子罚你们一点都不冤。” “罚……罚什么?”舞夫人一脸呆滞。 “母亲……”舞七娘已一头扎进她怀里,小声哭泣,“太子要我跪祠堂,抄家训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出来,母亲,他凭什么……我不活了。” “什么!”舞夫人声音瞬间拔高。 “嚷什么嚷?”舞辰阳怒斥老妻,“你要是心疼,就跟着去祠堂陪她,也抄一百遍家训。” 要说太子爷就是公平,迎春阁里,同样的惩罚也落在安燕容身上,理由是疏于礼教,背地非议他人。 闻相抹着胡须,心道太子赏罚不明,两个小娘子,舞家那个确实是非议,该罚,只这个分明是说你有情于她…… 一向持重的老臣也弄不明白,这个该罚不该。 秦昶正语重心长对安夫人道:“还望舅母回去后多加监督教诲,孤总要一碗水端平。” 背对着虞莜,秦昶向舅母投以求告的眼神,拜托好好管管你家女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太子不避亲疏,果真仁厚有德,众人无不深感佩服。 宴会就此结束,众人散去,秦昶走到汝南王身边,无视一旁的堂嫂,语气诚挚: “先前听你提及南朝太常少卿黎大人,孤在金陵也曾略有耳闻,学识渊博,家中女儿知书达礼,你即对黎家娘子有意,倒是亲上加亲,孤给你们赐婚。” 汝南王喜出望外,先前看他惩治舞夫人,原想着自家也要跟着倒霉,谁知非但不罚,反而赏了表妹给他做妾。 黎瑶瑶来王府这些日子,汝南王瞧着她那蒲柳似的身段,心下颇为惦记,只是碍于是王妃的表妹,抹不开面子要人,没想到太子这般识趣,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连声称谢。 汝南王妃当场脸色煞白,她怎会不知丈夫那点小心思,因此才对黎瑶瑶面上拉拢,暗地里打压。 谁想今日才刚借着她讥讽了太子妃两句,即刻被太子报复回来,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心有不甘,愤愤盯了黎瑶瑶两眼,拂袖而走。 黎瑶瑶心下苦涩,这次来北齐,父亲有意要她嫁入汝南王府,心头有几分猜测,是离开金陵前,耿中丞的暗中吩咐。 父亲在金陵待不下去,早就想回北齐了,前次让她给秦昶作妾,黎瑶瑶半推半就,心里还是愿意的。 眼下让她嫁汝南王,这人好色无能,只是个纨绔王爷,与太子不可同日而语,可在耿大人那些人眼中,却是有资格继承皇位的。 黎瑶瑶心头悲凉,她好歹也是官宦之后,与人为妾已是不堪,更要沦为父亲仕途上的棋子,汝南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恐怕往后的日子有得是苦头吃。 回到含章殿,虞莜前脚进门,吩咐竹青一声:“关门。” 秦昶在后险些吃了闭门羹,脚步一错从门缝闪身进来,“我帮你出气,你就这么报答我?” 出气?是你自个儿出风头吧? 虞莜没觉着气,自然也就没法领他这份情,回身含着两分揶揄故作惊讶,“太子爷怎么来了?表妹受罚,你这个做表哥的,还不快去安慰安慰人家?” “我……”秦昶一滞,“你都知道了?” 竹青在旁撇嘴,她跟着安燕容一道出的迎春阁,假山里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回来就学给公主听了。 原来太子另有意中人,公主可不能叫他给骗了去。 “嬿嬿,这都是误会,你听我给你解释。”秦昶追着她一路到了里间,把刚才就解下来藏在怀里的燕佩拿出来,一把拍在桌上。 第32节 “我戴这个,不是为了安燕容……”他冤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她就是自作多情。” 第35章 三十五 “再也不许不洗澡就上我的床。” 虞莜拿起桌上的玉佩, 一眼就认出来,却还是问他,“哪儿来的?” 秦昶眼神飘忽, 反问道:“这东西我住铜马殿的时候就戴在身上,你没瞧见过?” 虞莜走到罗汉床边坐下, 燕佩拿在手中把玩,心说:我连你都不瞧, 怎会瞧见你身上戴的什么。 见她不言语,秦昶大为不满,“你看我就说吧, 你以前从不关注我。” 虞莜把玉佩随手一抛朝他丢去, “你表妹的名字有个燕, 这东西是她送你的吧。” 秦昶生怕被她摔坏, 忙伸手接住,“你别冤枉人, 那明明是你的小名。” 虞莜一手托腮, 亮晶晶的杏眸睨着他, “那你倒是说呀, 这东西哪儿来的。” 秦昶稍一支吾,一口咬定,“你给我的, 你都忘了吧。” 她自然不会忘, 这的确是她琼华殿的东西, 后来莫名奇妙就找不着了, 原来是被这家伙顺走的。 也不揭穿他, 顺着话头应道:“哦是吗, 大概我忘了吧。” “你看我就说!”冤屈得以洗刷, 秦昶总算松了口气。 记忆中关于秦昶的事少得可怜,大多与争执、吵架有关,并没有一件是令人愉快的,虞莜撑着下巴愣怔出神,那么是不是……其实他很早以前就喜欢她了? 然而前世整整五年,他一次都没找过她,有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她很想知道,当年他是怎么想的。 可……那是上辈子的事,她上哪儿去问上辈子的他? 秦昶说得没错,自己的确对他疏于关注,为了稍作补偿,虞莜留他共用晚膳。 南边的新鲜蔬果如今肯定是吃不到了,倒是调料及干货,梅染储备了好几大箱子,眼下没有新鲜水产,北方人常用的牛羊肉虞莜又吃不惯,来到武昭宫这半月,饮食渐减,离开金陵时的丰腴迟迟无法恢复。 一时梅染摆好晚膳,水晶肘子、间笋蒸鹅、红熬鹌子,并金陵带来的糟鹅掌,素菜则多是腌的瓜条儿,还有一盘红通通的蜜渍豆腐。 虞莜偏爱甜口,秦昶在建康宫十年,也习惯了和她差不多的口味,只他回了北方,辛辣重油皆无忌口,算是南北通吃。 梅染特意将那盆肘子放在他面前,“我记得太子原先就爱吃这道菜,尝尝奴婢做的,跟禇御厨的手艺比起来如何?” 她说的是建康宫御厨房的禇厨子,秦昶挟了一筷子晶莹剔透的肉放进口中,当即大赞,“唔……入口即化,就是这个味儿,梅姑姑的厨艺丝毫不输御厨。” 尤其让他感动的是,看来小磨人精也不是从不关注他,至少她身边的梅姑姑还知道他爱吃什么。 虞莜也不知梅姑姑为何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她交待的。 她最近总吃鸡鸭禽肉,虽是梅染变着法儿地换花样,到底不比鱼虾鲜美,已是吃得有些腻味,只认准那盘豆腐,拌饭吃了半碗。 秦昶却是久不吃这些甜腻腻的饮食,胃口颇好,连着干掉两大碗饭方罢手。 早在他添第一碗的时候,虞莜就搁了筷子,坐在一旁小几边喝茶,唤竹青摆了棋盘,依着祈岚那本《星落》打谱。 秦昶一边吃,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说话,“食得是福,你看我,南边北边都能吃,我们洛阳也有不少美食,你尝了就知道,不比金陵的差,改天我带你出宫去尝尝。” “我吃不得辣。” 他说三句,虞莜一边摆棋,半咸不淡应上一声。 “入乡随俗嘛,你自己说的,以后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得在洛阳住一辈子,早晚都要习惯。” 秦昶自己就能做到,自然认为让她改口也不难,打定主意回去就挑两个御厨来含章殿伺候,不能总让梅姑姑惯着她这口味,得早日习惯才好。 她那把小细腰让人爱不释手,可他又不是楚王那种变态,反而多两分肉,摸起来一定手感更好。 秦昶想入非非,捧着碗拿她下饭,真乃秀色可餐。 饭后,拉着虞莜从棋盘边起来,“刚吃了饭就动脑子,对肠胃不好。” 于是带她出到殿外,沿避风的回廊走着消食。 虞莜近来安逸闲散,每日吃了睡睡了吃,不见长肉,反而超群的记忆难以消耗,夜里就会睡不好。 昨日大婚忙碌一日,夜里又被这家伙闹得没怎么睡。 许是前世熬得太狠,虞莜如今最不能容忍就是缺觉。 春寒料峭,她一心只想回到温暖的室内,窝在榻上,这会儿满心不乐意,浑似被人抽了骨头,由他拖着走了两圈,再次绕回殿门前,扒着门框不肯动。 “你快回吧,我要睡了。” 秦昶一惊,“我回哪?” “明神殿啊。”虞莜正了脸色说道:“咱们如今已经成亲,往后便按宫规,每月初一十五你再过来。” “什么宫规?谁定的?” 这人摆出一副要耍赖的样子,虞莜无言以对,眼下既要她行皇后之职,那后宫主位的这条规矩她借来用一下,有什么问题么? “不信你去问尚仪嬷嬷。” 秦昶只觉她是胡搅蛮缠,“宫规我比你熟,那说得是至少,至少——懂么?” 他忽然弯下腰,肩头抵住她腰肢向上一顶,将人扛了起来。 虞莜两手紧紧揪住他腰带,双脚乱踢,挣扎得像条被丢上岸的鱼儿。 “别动啊,掉下来我可不负责。” 秦昶口中威胁,“想什么呢?我怎会舍得让你独守空房,不止初一十五,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陪你,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 虞莜头朝下倒挂在他身上,血涌上头,气得小脸通红。 一众侍女见着两人举止亲密,皆掩口偷笑,在梅染眼神示意下,赶紧退出殿去。 “我夜里不惯与人同眠,会睡不着。”虞莜被他搁到榻上,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你那小脑瓜少琢磨点事儿,夜里自然好眠。”秦昶立在她面前,一只手去解腰带,另一边已在脱外袍,金眸流露几许魅惑。 “我教你个法子,睡前身体活动开,出一身大汗,再泡个热水澡,包你一觉睡到天明。” 高大的身躯极具压迫感,像座大山一样矗立眼前,虞莜情知武力对抗不敌,退居求其次,“你要想日后在含章殿住,也不是不行,但得依我的规矩。” 秦昶挑眉,停了手环抱双臂,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什么规矩?” “每日就寝前必须洗澡。”虞莜着重交待,“再也不许不洗澡就上我的床。” 秦昶讨价还价,“那、完事后就不洗了。” “行啊,不洗就睡这儿。”虞莜足尖轻点脚榻,“我叫梅姑姑夜里给你铺上褥子,反正你皮粗肉厚的,也不会膈得慌。” 毕竟这东宫只有她一个女人,太子殿下要同住,虞莜寻不出由头拒绝,但他最要脸面,不想让人知晓夜里睡脚榻,就得乖乖洗澡。 秦昶有点生气,矮身当场就坐在脚榻上,背靠着榻沿不说话。 虞莜收腿给他挪开地儿,软语轻笑,“来,你试一下嘛,看睡不睡得下。” 秦昶真就将两条大长腿翻上去,比划一下,脚榻跟床一样长,当然够睡,窄了点,但他在长城上,裹着大氅席地而眠也不是没试过,眼下这条件,其实一点不差。 “我一个大男人,一个晚上洗两回澡,说出去要被人笑话。” 他仰头看她,话说得可怜兮兮。 虞莜手搭在他肩头,伏身亲切建议:“除了初一十五,其他日子乖乖睡觉,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可我是……”秦昶还要重申他身为男人的事实,又觉多说无宜,不如以实际行动,直起身半跪着朝她欺来。 “你想干嘛!” 虞莜拿手拍他,还能不能好好过了,夫妻间要讲理,不能动不动以武力压人。 秦昶抓过她的手,“不信你自己看。” 虞莜指头被像被烫了下,慌不迭抽回,恨声骂了句“登徒子”。 “既准我同睡,又不叫我碰,这不是要我去死嘛。” 虞莜:“……” 这人随即一跃而起冲去湢室,带着奔赴沙场的毅然绝然,咬牙切齿的嘀咕老远传来: “洗就洗,不就是一夜洗两次澡,大不了洗脱皮……” 虞莜以手抚额,深觉婚姻多艰,夫妻间想要和睦,比君臣相处的学问还大。 不出一炷香,那人就洗完出来,衣襟半敞露出精致锁骨,以及其下线条流畅的胸膛,水渍未干,挟着一身水气,上前来一推便将她压在榻上。 “别……我还没洗呢。”虞莜一声惊呼。 “我又不嫌你!” 第36章 三十六 “太子的青梅真不少……”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 明日休沐结束,秦昶这个监国太子该要忙碌了,用过晚膳后, 便带了虞莜微服出宫,去洛阳城看花灯。 论繁华, 洛阳比不上纸醉金迷的金陵城,灯市规模要小得多, 那些大型的走马灯、灯楼华而不实,还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在这务实的洛阳城自然看不见踪影。 店铺大多自行在门外张灯结彩, 用以招徕生意, 引得宾客如云, 倒也挣得盘满钵满。 城中最具特色要属春盈坊的歌舞楼, 几乎汇集了夜晚全城的红尘烟火气,金宣楼在其中, 名符其实是洛阳城最大的销金窟。 这里卖的是西域歌舞, 时有衣着暴露的美艳胡女倚栏娇笑, 挥着白生生的藕臂招呼楼下经过的儿郎。 这般风流不羁的香艳, 于民风保守的北齐男子而言,实在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虞莜行至楼下时,转头与不远的姜皓对了个眼神, 后者确定地点了点头:就是这儿。 乌衣卫的职责, 除了护卫公主安全, 另一项便是替她打听消息。 据姜皓探来的情报, 前太子生前最常来的地方, 便是这金宣楼。 第33节 关于前太子死因, 武昭宫讳莫如深, 仅有宫人们隐晦提及,皇后是因前太子的死伤心过度,才致一病不起,最终不治身亡。 这么看来,就很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虞莜手里拿着秦昶买给她的兔子灯,顺着如织人潮缓缓前行,问他,“这座歌舞坊,是安家商行的产业吧?” 秦昶怕她被人群冲散了,牢牢牵着她的小手,不停替她推开边上挨过来的人,垂眸看她一眼,已经有所察觉。 “这条街上安家的产业何止这一家,专挑金宣楼来问,你是听到什么了吧?” 这人实在是敏锐得可怕,不过她就喜欢他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不必浪费口舌。 “所以,你二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秦昶揽住她那截纤纤细腰,稍稍用了点劲儿捏了一把,唇边一抹意味盎然的坏笑,“你猜。” 琥珀色眸底带了些不合时宜的□□,虞莜扭过头去不看他,心下却已猜到七七八八。 前太子十五岁就敢在宫里调戏妃嫔,想来是个贪花慕柳的主儿,金宣楼中胡人舞姬身段火辣、热情奔放,见惯了墨守成规的世家贵女,这种滋味确实销魂,贪恋久了,耗得就是命。 只是……,“这事难道宫里一点消息都没听到,你父皇他也不管管吗?” 那可是皇位继承人,她不信广义帝昏聩如斯。 “这儿人太多,我带你到河边去放灯。” 秦昶脸色有点晦暗,拉着她往人流较少的地方走去。 人少的地方灯也少,四周渐暗,黑灯瞎火说人阴私,便显得没这么难堪。 “他自小得太后宠爱,惯得性子骄纵,父皇想管,中间隔着位太后,也管不来。在外事事有舞家人奉迎,一开始这事瞒着宫里,父皇并不知晓,后来嘛……” 他欲言又止,虞莜好似没在听,仰头望向夜空中缓缓飞翔的孔明灯,河面飘着许多莲花灯,天上地下两条灯河,在不知名的远方汇聚到一处。 “我也想放盏孔明灯。”虞莜指了指前面卖灯的摊子。 那些事于他难以启齿,那便不说了。 金宣坊是安家开的,瞒得住广义帝,贵妃却肯定知晓,非但知晓,或许正是她有心放任,甚至从中推波助澜,令得前太子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总归那时太后已不在了,皇后在宫中无人撑腰,前太子一死,贵妃便算是为秦昶扫清所有障碍。 由此,才会被皇帝困于佛堂,再不得出。 然而以虞莜的眼光,还从中看出点儿别的。 通往至尊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前世皇兄顺顺当当登基,之后朝中的波云诡谲,都是她替他担下的,最终还要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 若北齐由那个一味贪恋女色的前太子把持朝政,再添个蠹虫的舅家做外戚,诸奚人早就攻破长城,杀进中原,占据洛阳后,还会挥师南下,坐拥大片沃土。 自从得知安贵妃与阿耶相识后,虞莜越发相信,当年秦昶被送去金陵,或许正是南北两位帝王的共同授意。 阿耶是没得选,只有皇兄一个儿子,而广义帝对嫡子失望之余,在舞太后把持后宫、舞家弄权朝堂的情况下,要如何才能保全另一个儿子,并让他茁壮成长,将来成为国之栋梁? “想到什么了?” 河中莲灯忽闪,映得虞莜一双杏眸中仿佛坠了满天星子,秦昶揉了揉那颗小脑瓜,轻声打断她的思路。 虞莜回过神来,抿唇露出一对笑涡,“想你的小青梅。” 秦昶悚然一惊,做贼似的四下张望,灯火通明的河对岸,一大群女子正在放灯,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传到这边来,其中正好就有安燕容。 “咱们走吧。”秦昶拉住虞莜调头就走,口中兀自嘀咕,“舅母真是的,不是说好了禁她足,怎么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做贼才会心虚,你慌什么?”虞莜被他拽着,不紧不慢道:“看来太子的青梅真不少,我说的不是你表妹。” “嗯?” 走出几步,秦昶也觉自己瞎紧张,他们这边光线暗,对面根本看不清,再说隔着河,他就不信安燕容能泅水过来纠缠。 “我哪有什么青梅,你可不能随便污我清白。” 两人沿着河堤重新朝着喧嚣的坊市走,虞莜漫不经心道: “就是前几日听宫人们说起过。” 秦昶想了一阵,一拍头恍然道:“哦,阿姐跟你说的吧?” 还真有呀! 虞莜是听到几句风传,不想随口一诈,他就说了,顺着话头道:“还说我跟她长得有点像。” 啧,秦昶侧目,“不可能,那绝对不是阿姐说的,你和她怎会长得像。” 说着,还仔细在她脸上瞧了两眼。 “别看我!”虞莜立刻警告他,“你敢说个‘像’字,我立马就走。” 秦昶噗哧一声,很没奈何地反问她,“你也不想想,我那会儿顶多就十岁,哪儿懂什么青不青梅的。” 虞莜不置可否哦了一声。 秦昶还在盯着她打量,摸着下巴沉吟,“不过吧……人家小时候比你高还壮实,不像你,风都能刮跑。” 虞莜柳眉一挑,斜了他一眼,脑中出现个黑实的铁塔姑娘,“那、她如今呢?” “七八岁上得了场病,我走之前一年就没了。” 黑暗中,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虞莜被他牵着的手忍不住用了点力,指甲掐在他掌心。 “宫人们说的,她的名字就叫含章,该不会是……” 虞莜没来由地想磨牙。 秦昶横眉瞪眼瞅着她,一时悲喜交加。 小磨人精这么盘根问底,说明她吃醋了,十年来鲜有如此战绩,他怎能不喜? 另一方面,这么一顶冤屈,不问青红皂白就扣在他头上,可太欺负人了。 “含章殿那都盖好几十年了……没你这么冤枉人的!” 秦昶跟她拽文,“含章可贞,藏美而不显,这俩字出自《易经坤卦》,这些知识,我还没还给老师。” 虞莜:“……” 果真是自己疯了吧,想些有的没的。 秦昶望向头顶一轮明月,心头尤自不平,她在金陵那么些个追求者,怎么到我这儿,统共就一个李含章算有那么点儿意思,还早死了。 * 二月二春祭,由太子妃领众命妇行亲蚕礼。 虞莜晨间用膳时,竹青捧了只蚕匣过来给她看。 “公主你瞧,这茧子又白又大,里头的蛹肯定很肥。” 南方有道小食——油炸蚕蛹,最是美味可口,虞莜被她说得有点馋,搁下箸筷,看向跟着进来的春娘。 她是随行的陪户,丈夫是手艺精湛的农具木匠,春娘则种桑养蚕一把好手,他们这样的桑户共十家,另有三十名织娘,专为国礼配备。 “今次带来的蚕种安置在暖房,已经结了头一批茧。”春娘笑着回禀,“咱们那些桑苗前些日也扦插了一批,待来年碧玉蚕便能多出好几倍来。” “这些事还要你们多费心。” 虞莜颔首,拿盘中的桑枝挑起个蚕茧,示意春娘,“破一个我看看。” 春娘答应一声,手势娴熟剥茧,瞥一眼边上咽口水的竹青,打趣道:“这个时节的蚕蛹最是肥美。” 竹青连连点头,“就是有点少,早知多孵些种……” 春娘便笑起来,“咱们带得那点桑叶怕是不够呢。” 几人正说着话,秦昶从外面进来,早起晨练刚完,这会儿顶着一头大汗,瞧见主仆几个这是要商议着吃蚕蛹,赶忙过来阻止。 “小祖宗,你要贪嘴,我让人给你寻本地蚕来,这碧玉蚕就那么点儿,金贵着呢,可经不起你一顿嚼用,不如让它们再繁殖个两三年,到时候你再吃吧。” 中原之地早年也种桑养蚕,战乱过后,江南率先安定下来,几年的功夫培育出不少优质桑蚕。 碧玉种便是其一,只以碧玉桑叶为食,虞莜这次带来的桑苗刚嫁接上,成株还需时日。 这蚕在金陵也是稀罕品种,为着今日的亲蚕礼才特意培育出一批,虞莜自不会拿它饱口腹之欲。 被秦昶这么一说颇为无语,“你们这儿的蚕干巴瘦瘪,喜鹊见了都不啄,我才不要,还是碧玉蚕的蛹好吃。” 第37章 三十七 “太子妃的老相好从南康追过来了。” 春娘平日不在跟前伺候, 哪知道这小两口是在耍花枪,生怕太子怪罪,忙道: “太子妃日日都去蚕室照看, 对这批碧玉蚕上心着呢,怎舍得吃它。待这批成蛹化蛾孵出卵, 来年便可真正成规模养起来,到时……呵呵, 到时有多的倒是可以余些出来。” 秦昶其实对桑事也是一知半解,心知刚才错怪了虞莜,颔首命春娘先下去准备。 拿手点着竹青, “你, 快去端膳, 多拿些饼子来, 孤今日要下地犁田,光吃个水饱可没力气干活。” 他就知道, 这些人里数竹青最贪嘴好吃, 小磨人精都是叫她给带坏的。 竹青瞧出太子的不满, 扮了个鬼脸, 一溜烟跑出去。 虞莜横他一眼,“太子殿下气性不小,错怪了人, 还拿我的人作伐。” 她又偏心, 秦昶凑到颈边香了香, “孤也是你的人。” “一身臭汗……”虞莜赶紧偏头躲开他, “快去洗澡。” 秦昶偏不, 非拉着她在脸上贴了好几下, 沾了不少汗上去, 还好心把搭在颈上的巾子丢给她,“瞧你一脸汗,还不快擦擦。” 说罢,哈哈笑着去了湢室。 是他非要气性大的么?昨儿夜里小磨人精死活不肯给他,只能搂着斋睡一宿,早起精力就有点过剩,晨练加了量才算发泄完。 虞莜被他蹭了一脸,两个指头拈着那张臭哄哄的巾子,赶紧扔到地上,掏出帕子拼命擦脸,一迭声命人打水来。 夜里两人再是亲密无间,青天白日的她还是做不到无所顾忌。 一时毓靖长公主过来,见秦昶刚从湢室出来,衣裳都没换,催促道:“你怎么还没出门?元魁寻了头极威风的神牛给你,都快赶到宫门口了。” “姐夫还挺上心。”秦昶不紧不慢坐下,抓了个饼子就着粥吃起来。 毓靖性子急,见不得他这般磨蹭,“你可快点的,你姐夫一介文弱书生,手上没得三两力气,待会儿那牛要是跑了,他可追不上。” 第34节 说得虞莜和秦昶都笑起来,后者道:“宫门口有的是禁军,不会叫姐夫吃亏的,阿姐你就放心吧。今日不过做做样子,姐夫干嘛搞那么隆重。” “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次是你头一回主持春祭,朝中不少老臣眼睛盯着你呢,马虎不得。” 毓靖和他自幼相依为命在这宫里长大,如今即使他已人高马大,在她眼里仍是需要维护的弟弟。 “你姐夫可都跟我说了,别仗着单大都督器重你,如今朝里办事的,枢密院那些个文臣可没上过长城,不会一上来就对你死心踏地。” 虞莜在旁静听,斟了盏茶,并着一碟子绿玉糕推到长公主面前,“阿姐吃一点。” 原来并不是只有南康的老臣爱刁难新皇,北齐这里也是一般无二。 不过显然秦昶比起皇兄,更为得心应手,伸手将最上面那块糕据为己有,这才道: “阿姐放心,我早有准备,下月曲山大猎,叫那帮没见过血的老家伙好好开个眼。” 毓靖就冲虞莜讪笑,“咱们太子爷只会打打杀杀。” 秦昶三两口喝完粥,起身道:“这些爷们儿的事,你们女人家少操心,弄好今日的亲蚕礼是正经。” 虞莜便也对长公主挑了挑眉,口中应着秦昶的话:“臣妾知道了。” * 祭礼繁缛,叩拜、焚香、献祭,虞莜前世曾代嫂嫂主持过一届亲蚕礼,两国礼制大同小异,在司仪唱喏声中举止庄严得体,分毫不错。 接下来便是躬桑,虞莜手持金勾金筐,引领众命妇鱼贯行入桑园,长公主走在她之后,接下来便是汝南王妃,瞧一眼手里的银勾,满腹不是滋味。 作为象征,虞莜亲手采下三片桑叶,接下来只需端坐上方,看着众人逐一去到树下采摘,虽只是做个样子,不过北齐贵女就是礼仪得体,个个腰身笔直,举手投足仪式感满满。 不似金陵那边,后宫嫔妃们在桑园里嬉笑推搡,一会儿这个踩了那个的裙子,一会儿那个撞歪了这个的珠钗,活泛得不像话。 一时采桑结束,蚕母将这些桑叶恭敬捧去了蚕室,众人小作休憩,今日来的全是身有诰命,年纪地位摆在那里,大家斯斯文文说话。 上回迎香阁的结局众人都瞧得明白,汝南王妃和舞夫人不过排挤了太子妃几句,立刻就遭到太子的严厉惩治,今日这二位格外消停。 那天回去后,翌日黄昏,一袭小轿便抬着黎瑶瑶入了汝南王府新设的小院,因是太子赐婚,成了汝南王名正言顺的侧妃,今日也有资格入桑坛参加祭礼。 黎瑶瑶坐在汝南王妃身后,气色不大好,厚粉遮掩不住眼底的乌青,目光时不时抬起扫一下前面的王妃,时而又落在上首的虞莜身上。 众人正说曲山大猎的事,今年是加开的一场,诚邀天下英杰参与,闻夫人便问太子妃: “到时金陵也要来不少人吧?” 虞莜浅笑应道:“南康儿郎在这方面到底输上一筹,恐怕来得人不多。” 这时汝南王妃貌似不经意地回了下头,后面的黎瑶瑶身子一动,轻声接话: “听说这次是丰大都督带队,他家的公子也要参加天下猎。” 虞莜向她投去诧异一瞥,没想到汝南王妃这么快便与表妹冰释前嫌,还结成了同盟。 闻夫人略觉纳罕,不知她忽然提这么一嘴的用意,随口应合,“哦,丰小将军呀,他的名头在咱们北齐也颇为响亮。” 虞莜实在不明白这个黎瑶瑶,为何总揪着她不放,索性先她一步开口,“不错,丰小将军今日就到,这段日子暂时就住宫里……” 她转过头对毓靖长公主道:“前几日我命人报与阿姐的,让她住飞羽殿。” 过去是长公主替贵妃打理宫务,最近才转到虞莜手上,便还是使人报备一声。 毓靖颔首道:“也好,飞羽殿离你那儿近,你俩日常见面也方便。” 从虞莜出声,众人的谈论声便安静下来。 丰小将军一个外男,住宫里可还妥当? 及至长公主还叫他跟太子妃比邻而居,方便相会,众人齐齐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这丰小将军是南康兵部第一人的独子,生得俊俏飒爽,从前怕也是太子妃的追求者之一,这都追到北齐来了,还要住一块儿,可太骇人听闻了。 “怎么?”毓靖见众人奇奇怪怪的表情,尚不明就里,“不如这会儿叫她过来,好叫诸位夫人们也瞧瞧。” “好呀。”虞莜笑吟吟起身,“这个点,咱们也该去祭田送饭了,就让她直接去那边见吧。” 皇家主持春祭,亲耕亲蚕,效仿民间男耕女织,她们这边祭完蚕神,本还要去蚕室观摩一番太子妃从南边带来的碧玉蚕,午时再去祭田送饭。 眼下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兴致瞧那珍稀蚕种,一门心思只想看太子妃的热闹。 祭田这边,平日衣冠得体的朝臣们,此刻全都卷着裤脚在泥地里插秧,满身满手的泥不说,头脸也溅上泥点子。 其中尤属汝南王和舞大人最狼狈,这二位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偏生太子分给他俩的地最大,美其名曰身份地位尊崇,理应占大头。 太子殿下当仁不让,自己拿下最大一块田,他身手敏捷,手里攥着大把禾苗弯腰埋头,农活儿干得热火朝天。 这种场合白南没资格下地,抄着手蹲在田头闲嗑牙,一忽儿手搭凉棚张望,跳起来道:“太子爷,太子妃给你送饭来了。” 辛苦劳作之下,这句话实在暖心。 秦昶直起腰,看一眼面前的劳动成果,再看看不远处提着食篮、素衣简钗的自家娘子,倒有几分向往平凡朴实的农家生活。 白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夜晚归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生活就该这么充实。 一众泥腿子朝臣纷纷往岸上来,各自比拼谁的秧插得又多又齐整,汝南王和舞大人毫无悬念被众人比下去。 但今日只有汝南王的妻妾都来了,这份荣耀一时无两,被二女一左一右搀着去洗脚时,虽是腰酸背疼,也得意得满脸红光。 舞辰阳就惨些,到底年纪不小了,上到田头呼哧直喘,接过老妻递来的巾子一抹,脸上的泥点子横一道竖一道,成了个大花脸。 舞夫人也没留意,一面从食盒里端饭,兴奋得压不住笑出声儿来。 舞辰阳大为不满,“夫人这是瞧我的笑话呢?” “诶,我跟你说啊……” 舞夫人说着话这才抬头,倒被面前的大花脸吓一跳,忙拿了帕子给他揩着,语气神神叨叨的,“待会儿要有好戏瞧了。” “什么好戏?”舞辰阳没好气,他今天自个儿就成了一台好戏,让枢密院那帮向来对他有成见的家伙瞧乐子。 “太子妃的老相好从南康追过来了。”舞夫人语出惊人,“长公主还把人安排住进宫里,你说,太子待会儿见了,会是什么脸色?” “真的!”舞辰阳精神一振,随即面露鄙夷,“这般不顾礼义廉耻,成何体统!” “就是就是……” 他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小,离得近的都听见了,纷纷流露难以置信。 崔元魁接刚过长公主递来的汤碗,诧异道:“丰小将军住进宫里?这事你不知道?” “知道啊。”毓靖道:“住长羽殿,我命人收拾的。” “哎呀,你……”崔元魁跌足,朝太子那边看了一眼,压着声儿抱怨,“这种事你跟着瞎掺合什么。” 丰甯风头一时无两,名字被人从祭田这头念到那头。 “丰甯来了?” 秦昶在田头洗干净脚,趿着鞋坐到矮凳上,脸上挂了几分幸灾乐祸,“我听说他被兵部赶出来了,怎么个情况?丰大都督都罩不住他,这是闯下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现在不告诉你,虞莜抿唇一笑,“待会儿她来你就知道了。” 第38章 三十八 太子妃仅凭一人之力,输得相当游刃有余。 虞莜把食盒里的饭菜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口中闲闲说道:“我让丰甯住宫里。” 住……不是,秦昶噎了一下,“嬿嬿, 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住宫里?这……不方便吧。” 关键是他面上无光。 “她爹是丰承毅, 放她在洛阳城里瞎转悠,你就不怕有人说她刺探军情?” 秦昶一想也对, 但可是吧,“嬿嬿你知道的,我也不是那种迂腐之人, 不过……” 他指指一众老臣, “那群老家伙可不是一般的迂腐, 肯定会说三道四, 毕竟都是叔伯辈,我总不能也罚他们跪祠堂。” 虞莜温柔含笑, 拿了个羊肉夹饼到他盘里, “早起没吃饱吧?快, 多吃点。” 这时, 丰甯跟着个小宫女过来,一到地儿嫌人走得慢,在她肩上拍一下, “我自己过去就行。” 习惯性昂首阔步, 待发觉周围所有人都在拿奇怪的眼神打量, 丰甯省过神儿来赶忙收敛几分, 双手不自在地在腰上摩挲几下, 记起今日扎得不是革带, 而是软布束封, 别扭地扯了两下领子。 秦昶离得老远望去,眼神挑剔寻思着一会儿该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峮524久081久2怎么冷嘲热讽,还不能叫小磨人精觉得他有心为难。 从前在金陵,这是他一贯与虞莜身边追随者们的相处之道。 离得近些,秦昶眼前一亮,跳起来笑着迎上去,“丰小将军,你今儿怎么穿女装,哈哈……” 丰甯今日穿得仍是一身劲装,却并非圆领的男款,而是女子常穿的右衽骑服,脑后马尾飞扬,若不是秦昶眼力够毒辣,倒很有些雌雄莫辨。 不过丰甯也很坦荡,朗声回应:“我本就是女子,穿女装有什么稀奇。” 一语出,所有人呆立当场。 崔元魁张着的嘴能塞下个鸡蛋,半晌合不拢,纳罕问妻子,“不是,他、她是女的?” 毓靖总算琢磨出点味儿来,也很纳罕,“丰大都督的女公子,怎么不该是女人么?” “女公子?”崔元魁讶异,“你不知道丰承毅只得一个儿子?” 毓靖又不像他,对南康国事了如指掌,摇头道:“太子妃使人来说,丰大都督的女公子啊……” 夫妻俩一时鸡同鸭讲,都犯迷糊。 秦昶欲要拍在丰甯肩上的手顿在半空,口齿有些结巴,“女、女的?你是女的?” 丰甯还跟从前一样,往他肩头捶了一记,“对啊,意外吧?所以才被他们赶出来了。” 虞莜离开金陵不久后,不知哪里走漏的风声,丰甯女儿家的身份曝光,朝堂一片哗然,杜相派系一致弹劾丰承毅,道他图谋不轨、欺君罔上,以权谋私,让一介女子任军中要职。 南康从未有女子为官入伍,一道圣旨下来,丰甯被逐出军营,一气之下便跑来北齐找虞莜。 “太子爷,听说你们这儿女人也能当兵,你看我怎么样?”丰甯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从小兵做起也行,收了我吧。” 秦昶有些受不住她这份豪迈的热情,退后两步看看虞莜,眼神几许尴尬。 虞莜向他鼓励一笑,“怎么这会儿倒见外了,你们以前称兄道弟、搂搂抱抱的时候,感情很好的嘛。” 秦昶想起上回见丰甯,还跟人家勾肩搭背来着,那会儿小磨人精就走在他俩身后,顿时脸涨得通红。 周围等着瞧太子好戏的人,这会儿难免大失所望,舞夫人讪笑着嘀咕一句,“原来不是太子妃的……而是太子的老相好。” 秦昶耳朵尖,揪住这泄愤目标借机脱身,踱到舞氏夫妇面前,“南康丰大将军曾与我朝共抗诸奚,一向对辽远多有襄助之功,他的女公子来洛阳当为上宾,舞大人,你说是不是?” 第35节 “是是。”舞辰阳这回很识趣,当场主动认错,“是我家教不严,这就回去……罚她跪祠堂。” 心里忍不住老泪纵横,怨怼地一手扯住老妻,“臣下午还有差事要办,这就先告辞了。” 虞莜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黎瑶瑶,见她站在汝南王妃身边,两人一个手足无措,一个面色铁青,一旁的汝南王倒是兴味盎然,伸长脖子盯着丰甯看。 她转回身,略略挡住了那道垂涎三尺的目光,伸手在丰甯胸前点了一下,“怎么又忘了,别动不动就拍胸。” 穿回女装解了束胸的丰甯,身材傲然颇为惹眼,尤其胸前波涛汹涌,以前那些老毛病再不改改,没得让人惦记上。 丰甯哦了一声,大大方方挽住她,毓靖上前笑容明快,“嬿嬿跟我说了,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原来江南也有你这样英姿飒爽的女子,本宫最喜欢了。” 她瞥一眼黎瑶瑶,“不像有些人,长得温柔娴静,内里一肚子坏水,专爱说三道四。” 汝南王妃脸色阴沉,若不是黎瑶瑶主动找上门,好说歹说甘为马前卒,要替她对付太子妃,经过上次的事,她本也不想再当这出头鸟的,像舞夫人那样被太子当场落面子,很好受吗? 她悄悄扯了扯汝南王的袖子,“王爷,妾身有些不舒服,要不……咱们也早些走吧。” 汝南王还没看够,不过他也不想在田里劳其筋骨,要干体力活儿何不回后宅? 于是寻了个借口,丢下才插小半的秧苗,带着妻妾乐颠颠走了。 初春正午的阳光格外煦暖,下午还要继续劳作,众人便在这田间地头稍作休憩。 男人们聚在一处商讨国家大事,女子则在不远处的树下,仆从摆好桌椅茶案,三五成群围坐闲谈,没了那两位的阴阳怪气,气氛颇为融洽。 虞莜瞧见小几上摆着几副棋牌,朝丰甯使个眼色,招呼众人,“不如咱们来打马吊。” “好啊。”丰甯心领神会,率先道:“好久没跟你打牌了,不知这边跟金陵的规矩一不一样?” “这有什么,规矩那都是大同小异,玩上两把就知道了。”毓靖好玩乐,立刻响应。 一时虞莜、丰甯、毓靖和闻夫人四人凑了一桌,安夫人则站在虞莜身后给她看牌,顺便讲解洛阳这边的规矩。 两圈打下来,安夫人掩着嘴笑,“太子妃怕是手生得很,瞧这牌拿得乱的哟,你倒是顺着花色理一理。” 虞莜把牌拢作一叠,在桌上磕了磕,再抹开成扇形,口中笑道:“我不大会,就是瞎玩儿。” 手里的牌她看过一眼便已全盘有数,倒也不必细分花色,过目不忘的本领用在这上,其他人出的什么、想要哪张尽皆一目了然。 不多时,坐在下首的长公主已被她喂得局势一片大好,虞莜捻了张牌要往外扔,安夫人赶忙摁住她,“毓靖要得就是索子,别打伍索吧……” 毓靖笑着伸手来拉她,“舅母,不带你这样儿的,嬿嬿要打伍索,你别拦她。” 说着从虞莜手里抽过牌翻开一看,果然是伍索,哈哈笑着把手里的牌甩在桌上,“和了。” 和了副一帆风顺,长公主眉开眼笑数钱,略作含蓄宽慰,“嬿嬿你是新手,总要输上几把的。” 再过一会儿,闻夫人和丰甯先后赢了把大的,都是托太子妃的福。 梅染笑吟吟捧着钱袋立在边上,只待太子妃一输就慷慨奉上赌资,三家吃一家,赢得盘满钵满。 过了半晌,安夫人终于看出门道来,不动声色拍拍虞莜的肩,心道:太子妃今儿这是要当散财童子呢。 她出的牌总能精准喂到别家手里,打马吊得记牌,同时记住三家的牌,这难度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安夫人惯在生意场上行走,有时为着拉拢关系也会故意输钱给人,一般情况是拉上两人一同作局,太子妃仅凭一人之力,输得相当游刃有余。 一时大家都来围观,丰甯打了两局把位置让出来,也得让别人沾点儿财气不是。 虞莜在金陵的时候就曾这么做,那时候她总受贵女们的排挤,小娘子打又打不得,真吵架吧也没意思,用这种方式收买人心,换得相安无事。 换作旁人也没她这记牌的本事,拿真金白银送人,既失身份,又上不了台面,钱财于虞莜是身外物,如此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 其实她更爱赌牌九,比下棋省脑子,也并不总输,有时赢上两把权当过瘾。 她出牌很有章法,输得不显山露水,除了安夫人在背后瞧着,其他人根本感觉不出来,输赢皆在掌控,瞧着对赌之人心情起落,便是她打牌的乐子所在。 赌注越涨越高,虞莜专挑着秦昶的几位近臣家眷送钱,叫她们赢得眉飞色舞,往往一场下来,挣得快赶上家里老爷们半年的俸禄了。 有的不好意思,赢上两把就换别人上场,单纯领赏钱,倒也没这么高兴,毕竟也是一张张牌码出来的,夫人们都颇有成就感。 虞莜输得云淡风轻,回头看一眼梅姑姑手里的钱袋子,“还早呢,今儿不把这些输光不算完。” 受到太子妃的鼓舞,场间气氛更加热络,一众老臣家的夫人也都蹭到一两局,纷纷赞不绝口,将太子妃这散财童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待到秦昶闻声赶来,站在她身后,倒只觉鼻子发酸。 小磨人精的人缘,在同性之中太过惨淡,只得又搬出这种手段哄人入殻。 不由摸着下巴寻思,看来只罚人跪祠堂还太轻,下回得来点狠手段,杀鸡儆猴,看以后谁还敢给她说那些不中听的。 第39章 三十九 “绝对不会,那是你的家乡,便也是我的家乡。” 祭田结束后, 秦昶找到闻相,“前日你不是说兵部购置春衣还缺一笔款子,这样, 让今日来的诸位大人们凑一凑,就……一家出个五百两吧。” 北齐朝臣捐钱是常有的事儿, 闻相听了倒也没说什么,五百两说多不多, 不就半年的俸禄嘛。 “成,臣明日就跟他们说,刚过完年, 就怕有的人家拿不出来。” “挤挤就有了。”秦昶意味深长一笑, “闻相回去也同夫人商量一下。” “是是, 应该的, 为着辽远战事,咱们勒紧裤腰带都是值得的。”闻相一脸慷慨就义, “我叫夫人变卖两件嫁妆也就有了。” 诶, 这就对喽, 秦昶心道:难不成你夫人的嫁妆是嫁妆, 我夫人的就不是? 他二人走在最前,出得大门见着前头一辆华贵马车,其上走下个中年男人, 锦袍华服, 风度翩翩上前行礼。 “江左谢宸宏, 见过太子殿下, 见过闻相。” 秦昶略一挑眉, 前次在钟山的时候, 这人还对他横眉怒目, 这位谢二爷倒是很会前踞后恭。 闻翰前些天已接到江左谢家的来信,拱手热情招呼,“二爷这是今日刚到?怎么也不使人进来通传一声,在外面等久了吧,来来,咱们回去说。” 江左谢家在南康受爵称臣,一向与北齐也有来往,这次信中言明,想请北齐帮忙训练一批护军,酬金好说。 对于这种钱多好哄的大金主,闻相自不会怠慢,命人叫来度支司使崔元魁,以及兵部几位将军,一同陪着谢宸宏回司部。 后面女眷也正出门,虞莜见着那马车上的标记,识得是江左谢家。 丰甯在旁正说:“我今次来洛阳,刚好趁得谢家的车,你可不知道,谢洵那狗脾气,差点把我气吐了。” “谢世子也来了?” 虞莜说着,恰见那车帘一掀,从里探出半张如花似娇的玉面。 秦昶刚过来,拿手去挡她的眼,“瞧什么呢?有什么好瞧的?!” 丰甯是个女人,已然没威胁,谢洵可不一样,对虞莜选中他做相亲对象这事,秦昶耿耿于怀。 虞莜偏头躲开他再看时,那人已退离车窗,只得回头问丰甯,“刚才那是谢湘容?” “啊,是她。”丰甯应一声,好奇道:“她以前没到过金陵,你怎会识得?” 先前惊鸿一瞥,那女子妆容精致,眉眼楚楚,宛如池中娇莲般惹人怜惜,正是魏国公府的三娘子谢湘容。 这一世虞莜自是没见过,但这人前世入了建康宫,靠着皇兄的恩宠,一路做到贵妃。 “皇兄还没选妃吗?”她离开金陵前,宫里已在筹备大选了。 “选了呀,一次纳了十好几个呢。”丰甯拧眉一脸怨怼,“你还不知道,杜龄音被封了淑妃,眼下是你皇兄跟前的红人。” 怎么……改了杜相的女儿? 虞莜略觉这事儿蹊跷,这才问秦昶,“谢家来洛阳做什么?” 她平日从不过问外面的事,定是见谢洵来了才这么关心,秦昶斜睨着她,哼一声,“送钱来的。” 虞莜:“……” 这人什么毛病,不会好好说话? 白瞎了刚才替他拉拢人心。 他不说没关系,虞莜拉了丰甯就走,几句话听她交待清楚,哦……原来是上回显摆玄天卫,拉来的大买卖。 祭坛离皇宫不远,一行人按步当车,丰甯还惦记着前程,跟秦昶赔笑脸,“太子您看,以我的身手和军中资历,能不能进玄天卫?” 她倒是精得很,玄天卫不仅是皇家禁军,也是北齐战力最强的一支部队,遭逢大型战役或随驾北征,当之无愧的精锐主力。 玄天卫中亦有女将,大多是北齐世家、将门之后,秦昶负手而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玄天卫鳞选严苛,你的出身……得参加外围选拔。” 丰甯以拳击掌,就知道,有嬿嬿这层关系,秦昶一定会给她开后门,不会因为她爹是丰承毅就歧视她。 外围选拔是给非世家子弟、亦即寒门平民的一条进阶之路,考核难度加倍,但她是谁呀,会走路起就在军营里混,绝对难不倒她。 谁知秦昶像是耍着她玩儿的,“今年的选拔已经结束了……” 丰甯瞠目:“你……” “不过嘛……”秦昶慢条斯理拐了个弯,“孤念你是太子妃的好友,倒是可以网开一面,专门给你加一场考核。” 说着,还朝虞莜邀功似的挑了挑眉。 丰甯被他搞得起伏跌宕,面子上有点下不来,不肯再上赶着巴结,抱手斜眼看他。 秦昶便也不再卖关子,言简意赅道:“今年曲山大猎有一场围巢打穴,你若胜出,便可加入玄天卫。” 丰甯愣了半晌,脸色阴晴不定,银牙咬得咯吱作响,“围巢打穴要布阵,我如今孤家寡人的,上哪儿找班底?” 秦昶笑容愉悦,大步朝前行去,“哦,这就是丰小……娘子,自己的事儿了。” 丰甯恶狠狠盯着那道背影,恨不得在他脊梁骨上剜出俩大洞,白赔笑脸了,穿上龙袍就是太子了吗?狼崽子还是从前那个、猫嫌狗不待见的玩意儿。 虞莜见她气急败坏,几乎失笑出声,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这有何难?我的乌衣卫借你布阵。” 对啊!丰甯转怒为喜,回头看一眼跟在后面的姜皓,“这下可……” “嘘……” 虞莜扯她一下,明亮杏眼向前一睨,丰甯意会,连忙噤声。 秦昶离得较远,虞莜这才问起她,“你的事,怎会被人识破的?” 丰甯打出生便当小子来养,府里唯有带大她的奶娘知情,至于外人,虞莜沉吟道:“只有陆夫人和皇后知晓……” “不是她俩说的。”丰甯摆摆手,一脸郁卒,“是有人找到当初接生的稳婆,不用说,肯定是杜相那老贼。” 虞莜默默点头,陆夫人应当不会外传,她还担心是嫂嫂说的。 丰承毅父女,前世是她稳定朝局最有力的后盾,眼下离开不过半年,杜相就迫不及待动手,看来金陵朝局的内斗,已然愈演愈烈。 第36节 “这回我爹遭了我的牵连,这才被指派带队来北齐演猎。”丰甯有几分颓丧,又问她,“听说你在苍洄山遭遇诸奚敌袭?” 虞莜嗯了一声,“也是杜相指使的。” “嘿,这老匹夫。”丰甯捏了捏拳头,“好在你是跟着秦昶走的,以北齐的战力,收拾苍洄山那群屑小不在话下。” 她朝前面那个背影挑了挑下巴,倒是有两分欣慰。 “过去你在的时候,陛下还没那么偏信他,如今可倒好,再加个杜妃夜夜吹枕头风,嬿嬿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皇兄他……真真是个昏君。” “本来就是事实。”虞莜语气平淡,“我嫂嫂怎么样?” “如今身子重。”丰甯在身前比划一下,说起这个就来气,“听说那杜龄音隔三岔五就要上长春宫闹腾一回,陛下只会和稀泥,面上对皇后娘娘嘘寒问暖,每日补品不断,夜夜宿在别的宫里,一下子选了那么多女人,一时半会儿哪睡得完?” 丰甯就算回复女儿身,性子也还是个男人,虞莜无奈叹气,她忧心嫂嫂,眼下已是这样,待到小侄女降生,皇兄更将雪上加霜,再不念夫妻之情。 看来杜龄音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谢湘容有得一拼。 前世谢湘容入宫也是先封的淑妃,她并非谢家嫡系,是二房谢宸宏的女儿,皇兄忌惮江左,却对她恩宠有加,在皇后诞女后不久便升为贵妃,只能说心机手段颇为了得。 这样的人才,在谢家当为奇货可居,却没被送进建康宫,而是跟着谢二爷到了洛阳,看来这一世,魏国公早早起了别的心思。 从她嫁给秦昶远离金陵起,今生的轨迹已然发生改变。 重生时隔半年,她当初一心盼着故国覆灭、秦昶斩杀皇兄,令她前世大仇得报。 而今身在北齐,这份念想没那么强烈了,因着故友的到来,反而生起几许思乡之情。 她记挂着嫂嫂,以及一同长大的亲朋好友,还有那一城百姓,他们都是无辜的。 回到含章殿,虞莜留下丰甯一道用晚膳,秦昶瞧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饭后又拉了人出来溜弯消食。 虞莜一路低头想着心事,秦昶在旁则一个劲冒醋气儿,谢洵哪点比得上他?也就长得还可以吧。 行过一处廊柱,他揽腰一裹,将人抵到柱子上,贴在她耳畔厮磨,嗓音低哑,“累了一天,今晚咱们早些睡……叫丰甯赶紧回她的飞羽殿去。” 亲吻密密落在颊上,热力蔓延着来寻她的香唇,虞莜回过神来,一指抵住他的唇,“将来若有一日,你可会带兵攻打金陵?” 嗯?秦昶微一愣神,意态诚挚向她保证:“绝对不会,那是你的家乡,便也是我的家乡,我怎会让它祸起兵戈、生灵涂炭?!” “……”虞莜不叫他亲,一把推开,“丰甯刚来,我想她陪陪我,夜里我和她睡,这几天你回明神殿住吧。” 秦昶怀里一空,满腔柔情蜜意尽化泡影,盯着那道柔婉倩影磨牙。 谁说丰甯没威胁?这家伙变作女儿身,就要来霸占他的床,他的媳妇儿! 第40章 四十 “可见是心虚。” 丰甯在含章殿连住几日, 最后是秦昶私下里以猎场考核为要挟,这才火速卷了铺盖滚去飞羽殿。 乌衣卫的值营在东宫西侧,隔着校场便是飞羽殿, 丰甯跟姜皓商议过后,定下五十个人选, 在校场日夜操练。 秦昶见此倒也没说什么,来前他便应了姜皓, 乌衣卫虽是太子妃的私兵,但里面有人想在北齐挣军功升迁,一律按玄天卫的待遇从优选用。 白日里虞莜闲来无事, 也会去校场看一会儿丰甯练兵, 近来似乎秦昶也特别闲, 总陪着一道来, 有时手痒,还要下场与众侍卫切磋几把。 虞莜看了两日便不去了, 她开始接手宫务, 偌大的武昭宫主子没几人, 宫人倒有近千数之多, 每日大小琐事不断。 梅染自从忙完了她的婚事,便开始着手打点她的嫁妆营生,这日虞莜找到秦昶, “我打算在洛阳开铺, 可能需要借助安家的人脉路子。” “你直接找舅母就成, 安家商行经手的商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哦, 盐铁除外, 你想开什么铺子, 货源啊地段这些, 都可去问她要。” 秦昶大手一挥很是慷慨,货源可均,她看上的地段,便直接叫安家转让出来,说得她抢人生意似的,听得虞莜直摇头。 “货源我自己有,地段倒也不须上好的,只要地方够大、接近水源即可,我这生意挣得是快钱,需要舅母替我多方联络下家。” 说得秦昶来了兴致,“你打算卖什么?” “卖布。”虞莜轻描淡写瞥他一眼,“这回我带来的织户,除了春耕时期照应桑蚕,其他时候闲着,他们都是能工巧匠,还当物尽其用。” 她带来的工匠能造大纺车,以水力运转,效率翻倍,“我打算开间织造作坊,春夏纺纱,秋冬织棉,已经找人在城里看过了,比市面上卖的锦罗轻软绵密,价格至少便宜一半。” 秦昶颇为惊讶,笑道:“你这是要把洛阳城的布庄生意一网打尽啊。” “那你的眼界就太小了,何止洛阳,整个北方的布匹生意,我都要了。” 虞莜投来的目光隐带睥睨,剩下的话却没出口,秋冬制出的棉衣送到军中,可替他省下大笔开支。 前世北齐使臣去到金陵,除了盐铁,还须大量购入布匹,不过他们拿不出太多的钱,只能选价格低廉、掺麻的下等棉,保暖耐用方面不足,以至每年都要添购,反倒更费钱。 “行,你要是缺人手只管跟我说,我替你寻来,洛阳城闲散户太多,我正愁没法安置。” 虞莜点头,这就又替她解决一大难题,她有手艺有原料,但想在别人的地界上做买卖,且必定是要抢了本地人行当的,还得他这地头蛇才能压得住。 如今与南康的关系不比前世,再找那边购置物资,未必还是她执政时的便捷,布庄挣下的钱,可解北齐的燃眉之急,早日壮大起来,至于是否挥戈南下—— 到时候再说吧。 虞莜这里一门心思筹划资助秦昶,却还不知她散给官员家眷的钱财,被这家伙转手就给挪用了。 这事还是毓靖进宫来看她,说起崔元魁找她拆借时才知晓,“你说巧不巧?那天祭田刚得了你的五百两,转头就给了他。” 虞莜啼笑皆非,又对崔府的精打细算颇为好奇,“你跟姐夫分得这么清?一笔银子都要打借条?” “做个榜样嘛。” 毓靖一挥帕子,掩口笑道:“我管着那么一大家子人,你可不知道,母妃给我的嫁妆厚着呢,元魁说了,不能叫他的族人随意贪墨了去。” 毓靖当初嫁给崔元魁,着实被他这句话暖到了心,因此上那日他提了一句太子妃的嫁妆,才遭了打。 眼瞧着快到春分,天气渐暖,午后两人坐在园子里饮茶,校场那边不时传来欢呼声,毓靖回头瞧了一阵,“太子这些天躲在宫里,真是闲得发慌。” “可不是。”虞莜应了句,随即有些察觉,“他为何躲着?” “你还不知道?”毓靖回过头来,诧异看她两眼,又笑起来,“原来阿昶没告诉你啊,这我要是替他说了,回头肯定得遭他记恨。” 虞莜倒被勾起兴致,“阿姐快说。” “前阵子不是江左的谢二爷带了批人过来,就在庄子里头让咱们给他练兵,他倒是脸大,指名道姓要太子亲自操练。” “阿昶头两天去了,结果每回都碰上谢家那位三娘子,你说她一个娇滴滴的大闺女,总跑到那男人堆里去,是要做什么?” 虞莜呵呵一声,谢湘容啊,这倒也好猜,谢二爷连建康宫都不让她去,巴巴带到北齐来,想来这是高看秦昶一筹,觉得比她皇兄强。 见她一脸了然,毓靖两手一拍,“谢二爷那天想开口来着,还好阿昶见机得快,立马撂挑子走人,这不是……这些天干脆避在宫里不出去。” 虞莜低头讪笑,“江左财厚势大,前朝时还封过藩,太子若有意纳谢家女,于北齐也有益处。阿姐别看我,我是所谓的。” 毓靖就拿手点着她,“你看,我就说吧,难怪阿昶不告诉你,你要是这么想,我第一个不同意。” “阿姐,虽说你我同为公主,但到底是不一样,你是出降,姐夫尊你敬你,自然不敢纳妾,我嫁来北齐,说和亲也不为过……” 当初她决定嫁给秦昶时便知,北齐并非友邦,即便那日他向她保证过,也难保日后朝局所需,终要有剑指金陵的一日。 到时她便成了亡国之人,能不能保住太子妃的位置都还两说。 即便没有那一天,他日秦昶登基为帝,从古至今有几人能像阿耶那般,身为帝王一生只得阿母一人的? 话题突如其来变得沉重,毓靖敛去笑意,“咱先不说和不和亲的话,只说那江左谢家,坐拥四郡之地却不纳贡,面上称臣实则心怀不轨,这样的人予我朝何益?是,咱们眼下是穷了些,那也不过是暂时的,还用不着让太子出卖色相去换钱。” 最后这句引得虞莜哭笑不得,毓靖见她面色转霁,也跟着打哈哈,“再说了,他不是还有你么。” 安夫人跟她说了太子妃要开织造坊的事,毓靖这话并未挑明,虞莜就是什么都不做,光那嫁妆就够三世花用不尽的,何须大费周章织布卖钱,还不都是为了太子。 她伸手过来挽住虞莜,“阿昶口上不说,心里明白着呢,我跟他一道长大,小时候在这宫里什么苦没吃过?他绝不是见异思迁的人,我上次说的不是玩笑话,阿昶从金陵回来后,跟我说起你时眼睛闪闪发亮,那时我就知道,他动心了。” 虞莜依偎在她肩头,心绪起伏不定,她一早便认定,与秦昶的结局或许不尽如意,大婚以来两人亲密,那也不过是贪一时新鲜。 她时刻保留几分余地,更为日后能在这宫里安度余生,时刻警醒,不曾交付真心。 至于秦昶如何,她自诩善识人心,轮到切身相关的事上,反倒不敢轻信。 毓靖见她不言,接着道:“真的,阿昶那就是个榆木做的实心人,轻易不会动心,一旦动了,那就是一辈子,跟母妃一个样。” 她这般言之凿凿,倒叫虞莜想笑又笑不出来,毓靖肯定不知,安贵妃想要改嫁她阿耶来着。 转念又想到,可安贵妃终究还是回来了,她跟广义帝之间到底如何,即便亲如子女也未必尽知,反倒是如今两人守在一个宫殿里,到底是咫尺守望,还是心如天涯,外人又怎会懂得。 这时秦昶从校场回来,见着虞莜眼睛红红靠在毓靖身上,倒是吃了一惊。 当着长公主的面他也不避讳,把人拉起来就搂进怀里,心疼地抬起她下巴,“怎么了这是?阿姐欺负你了?” 毓靖气得拿脚踢他一下,“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那些事儿,气着她的。” “不是……阿姐,你怎么老这样。” 秦昶一听就知她又没管住嘴,急着就要辩解,虞莜被他一身臭汗熏到,推开他拿帕子揩脸,“关阿姐什么事?你倒来说她,不如先管好自己。” 秦昶:“……”这下好了,他这一着急,两个都惹恼了。 虞莜干脆开门见山,“太子爷要是不想娶,去说一声,难道谢二爷还能硬逼你不成?可见是心虚。” 又说他心虚,他这是怕她多想好不?缠上这种事,首先就要让她知道,他绝对没有对那些女子生出一丝丝想法,只会避之如蛇蝎。 不像她……诶,说到这方面,将心比心,他不要太有经验。 她对待那些追求者的态度,说得好听视为知交好友,要他说,不喜欢的人就该态度坚决强硬,一口回绝,让那些人早日死心,这才对嘛。 但这些话他不能说,不然显得太没气量。 “哪里是避着他谢宸宏,这不是跟闻相说好了,孤过两日要去京郊大营练兵,到时每日回来都深更半夜了,陪你的时间可比不得现在。” 新婚伊始,如今他也不惦记着回辽远,恰逢邻县时有匪患作乱,滋扰乡民,这种事发生在洛阳周边,简直是打玄天卫的脸。 京城军务需要整顿,他也可借此由头抛开琐碎政务,要不是想多陪她两天,早就走了。 第41章 四十一 “留他当压寨相公。” 秦昶开始每日早出晚归, 京郊大营离皇宫颇远,路上快马加鞭也得赶至少一个时辰,有时天不亮便得起身。 虞莜只得也跟着早早起来, 坐在榻旁呵欠连天,看他穿衣洗漱用早膳。 秦昶瞧她在旁小鸡啄米, 分明心里受用,语气却带着嫌弃, “说了让你只管睡,我难道不会自己穿衣裳,洗脸更不用人伺候, 明日你让厨房不必备早饭了, 我路上找个摊子吃两口就成。” 说得他不像个太子, 倒跟挑脚汉差不离, 虞莜软声抱怨,“夜里一更才回, 四更过就得走, 统共三两个时辰, 你不如住营里算了, 何必来回折腾。” 第37节 秦昶盯她一眼,垮着脸道:“营里的木板床我睡不惯。” 哟,刚说他挑脚汉呢, 这会儿又变回养尊处优的太子爷了, 原来还是稀罕这张价值万金的床。 虞莜把两只小脚缩回软乎乎的榻上, 抱膝半歪着, “快去吃饭吧, 今日梅姑姑做了你爱吃的羊杂汤烩饼, 暖和吃了路上不冷。” “还是梅姑姑对我好。” “她如今也要早起出门, 顺手罢了。” 织造坊已选好址,就在北城依山的一座庄院里,离得皇城不远,织户们都搬进去住,春娘并安夫人送来的一个主事管着日常事务。 筹备阶段,梅染每日过去盯上半日,又放心不下这头,往往辰初带了采蓝出宫,晌午过后就回。 虞莜等着他们都走了,便到明神殿料理宫务,重要的一项便是供给宣明殿的药材补品,从前在长公主手下办差的内监们很尽心,由太医院每日递出单子,他们去配给便是。 上午忙完,午膳过后就可安心歇晌,有时睡到掌灯时分方起,这般夜里也有精神等着秦昶回来,甚或应付他榻上的折腾。 洛阳城不设宵禁,秦昶回宫正值晚市,每日总会给她捎点小玩意儿,有时是新鲜出炉的吃食,也有摩和乐、鸠车、木狗之类小孩儿才玩的东西。 他在营里吃过晚饭,回来还要补一顿宵夜,虞莜坐在边上陪着,手里拿了个执荷童子的泥人儿,“你们这儿没到七夕,也有摩和乐卖啊?” 这种泥塑是打西域流传过来的,跟江南的泥人捏法又不一样,瞧着就、怪丑的,前朝时在洛阳一带颇为流行,通常是七夕这日拿来拜月乞愿用的。 “是么,这个是七夕用的?”秦昶倒还不知,像是想起什么,搁下碗一边往外走,叮嘱她道:“你先去沐浴,我去一趟明神殿就回来。” 这日晚间上了榻,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物什递给虞莜,“喏,送你的。” 这东西看着年头不短,红通通一坨,都快糟了,是个草编的小兔子,比较稀罕的,是用金陵才有的胭草编制而成。 “你这什么时候捡的?” “什么叫捡的?”秦昶嗤一声,“我自己编的,你看那两个眼睛,石榴石的。” “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这东西不属于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件,上面镶的红榴也不是她的,虞莜难得有这种情况,脑子里倒是冒出另一件事。 “小时候有一阵养了只兔子,后来不知被哪个缺德鬼偷去吃了,你说吃就吃吧,吃剩的骨头还丢回琼华殿,为这事儿,我还哭了一场。” 虞莜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脸上,忽有所悟,直起腰半跪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是你干的吧?” 面对拷问,缺德带冒烟儿的秦昶一手圈住细腰,头埋在她身上,口齿含糊兀自抵赖,“没有的事儿……” 虞莜手里拿着草兔子,那双红灿灿的眼睛跟她养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自小喜爱红色,越灿烂绚丽,越是拔不开眼,爱穿石榴裙、爱戴红宝石的头花,也喜欢红眼睛的小兔子……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跟眼前这个男人有关。 自这日后,秦昶时不时就从明神殿翻出件旧物来,号称都是从前做好,却没机会送给她的。 虞莜心生好奇,有日尾随着也去了,见他进房后神神秘秘打开个上了锁的柜门,从里宝贝兮兮捧出个大匣子。 那里头,全是他当年想送又没送出去的礼物,给她的。 这人真如长公主所说,是个榆木做的死心眼,那些东西无一例外,全是红色。 * 白昼渐长,虞莜吩咐御厨晚膳延后一个时辰,等着秦昶一道用。 这天他回来较早,天还没全黑,给他除去外袍时,虞莜嗅到一阵淡淡的血腥气,回头在他身上看了一周,倒是没见伤,这才问道: “找着匪窝了?” “没有。”秦昶拿过她手里沾了血的衣服,丢到外屋去,“今日跟那伙人打了个照面,追到义山外围还是跟丢了。” 快半个月了,只知这伙强匪扎根在义山,到底寨子在何处,官兵翻遍深山老林也没寻到。 “看来是一伙会打洞的耗子。”秦昶气哼哼说道:“你说这帮人,有这闲力气祸害乡民,何不去当兵?回头叫我逮住了,全送到长城上当壮丁去。” “义县离洛阳也不远,还有城里……”虞莜不解,“怎地有那么多无所事事的闲汉?坊上的人手早就够了,还每日有人来问。” 说起这个,秦昶也很无奈,“这是我朝一大弊政,多年难除,田税过重,地里干活的人多了,口粮就均不过来。 后来周边开了几处盐矿,不少人便弃了地去开矿,舞辰阳那龟孙心太黑,克扣工钱不说,遇见矿井出事,抚恤给得还不够一口薄棺的,甚至有死了的矿民草席一卷回填深坑,真不是东西。” 每朝每代都有那贪官污吏草菅人命,自家肥得流油,虞莜心下了然,“因着这样,那些人田地没了,又不愿去挖矿,城里的家中多少有些老本,还能做点小生意。那他们也不必落草为寇,兵部不是常年征兵么。” “就是说呢。” 秦昶拉着她到厅堂用饭,刚走出来,门外白南跳着脚喊他,“太子爷,出大事儿了。” 这蠢仆惯会大惊小怪,秦昶招了招手叫他进来,自顾踱到案边,“出什么事儿爷也得先吃饭啊。” “谢二爷这会儿正在宫门外边,急得什么似的,我都跟他说了宫门落钥,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他非不听,说等不得……” 果真什么事到了他白南嘴里就夹缠不清,显见不是多大的事,秦昶喝了口汤,见他还跟那儿瞎比划,“那他说没说,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是谢世子……”白南抹一把头上的汗,“他叫山匪给绑走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儿。”秦昶施施然搁下汤碗,“谢家那么有钱,让他们交赎金不就得了。” “不能,人家不要钱。”白南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脸上弊着笑,“绑匪信上说了,要留他当压寨相公。” 秦昶眉飞色舞,仰靠在椅上赞叹连连,“有意思,有眼光,这倒可以去看看。” 虞莜那边差点儿被一口汤呛到,放下玉匙,忙忙拿帕子揩嘴。 “要不我别救他了。”秦昶一边给她拍背,面上揣着古怪的坏笑:“就让他跟人家女土匪过吧。” “爱救不救。”好像她多稀罕似的,虞莜白他一眼,“你自己说的,要是让谢宸宏跟舞家勾搭上,涨他人志气,灭得是你自己的威风。” 自谢宸宏来了洛阳,舞辰阳多番上门走动,秦昶和闻相等人商议过后,猜出他的想法。 谢家有钱,舞家也有钱,强强联手,便有机会撼动北齐朝局,对眼下失了南康助力的枢密院来说,这一手不得不防。 “我就知道。”秦昶促狭而笑,眸底却隐显一丝凶光,“今日从义县回来的路上,刚好遇见谢世子的车,随行还有舞府的管家,说是到附近寻山问水来的,那一带多是舞家的矿山,哪有什么风光可赏,穷山恶水出刁民倒是真。” 虞莜听得好笑,“你也不提醒人家一声,附近有匪窝?” “我为何要说?”秦昶站起身来,神情很是愉悦,在她秀发上抚了抚,“我今晚上可能回不来,你早点睡……别太想我哟。” 他阔步而出,这才问白南,“既是绑匪来送信,又不要钱,那就是想叫咱们上山观礼呗,留下带路的没有?” 白南真觉得他家太子爷神了,忙不迭点头,“来了个半大孩子,指名道姓叫舞大人去观礼。” 看吧,他猜得一点都没错,那伙山匪九成是从前盐矿上的人,占山为王就是冲着舞辰阳去的,偏巧赶上谢世子被舞家人领着去矿山,这等肥羊不宰,留着过年么。 “舞辰阳人呢?” 白南摇头,“宫外边只得谢二爷,舞大人说……不得空。” 还没勾结上就好,秦昶勾唇露出一抹冷笑,趁这机会让谢宸宏欠个人情,往后别总让他女儿来烦他。 * 岩洞畅阔,壁上燃着熊熊火把,四下里布置得大气凛然,上首三张虎皮交椅,背后石壁上蒙了一张大布,其上鲜红淋漓仿佛以血书就一个大字——义。 窦三娘在寨中坐第三把交椅,她身材火辣,一袭红裙束裹出媚人的水蛇腰,正斜倚着扶手嗑瓜子,裙底翘出半截浑圆修长的小腿,脚上绣鞋半趿着,被她晃得摇摇欲坠。 谢洵立在正当中,被四下或坐或蹲的匪人们盯得浑身难受,目光便落在窦三娘那只鞋上,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掉。 窦三娘第八遍开口,“我说小郎君,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新春快乐,兔年大吉,阿柏在这里预祝大家:来年兔飞猛进,前兔无量,大展宏兔!! 第42章 四十二 “拿来吧你!” “我瞧你生得模样俊俏, 我窦三娘在这十里八乡,也是出了名的美艳动人……” 下面一伙匪人轰笑,窦三娘媚眼流转, “你们笑什么?难道老娘说得不对?” “对对,三娘是天下第一美人, 配这小白脸,那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众人吹捧声中, 窦三娘娇笑连连,向着下首的公子哥儿道:“你和我朗才女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谢洵认真在她脸上看了几眼, “观小姐容貌可堪上等, 不过血统出身难以匹配, 小姐的垂青……怕是要付之东流。” 付……什么玩意儿流? 窦三娘没听懂他拽文, 不过戏她没少听,“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那京城的皇帝老儿, 原还是挑脚汉出身呢。” “你听谁说的?”谢洵淡眉轻蹙, 习惯性捻动手指, 记起折扇被人收走,只得一甩袖子,将手负在身后, 这般风姿翩翩, 瞧得众匪两眼发直。 从容不惊是起码的修养, 他颇有耐性向土匪们普及帝王家谱, “秦氏出身河中百年世家, 祖上曾任前朝车骑大将军……” “对啊, 又赶车又骑马的, 那不是做贩夫挑脚营生的?”窦三娘连瓜子都不想嗑了,啃咬指甲盖,心不在焉说道。 “无知妇孺,权当尔等不知者无罪。”谢洵摇头叹气,直言婉拒,“本世子的婚配对象,父系这边至少三代乃有爵之人、母系也要诗礼传家,方可结秦晋之好,不知小姐你家中……” 坐在中间椅子上的中年男人冷哼一声,左手一巴掌拍下,面前小几当场四分五裂,起身时右袖飘荡,竟是个独臂之人。 “废得什么话,好叫你这竖子得知,今日入了我这寨子,便是有去无回,若非三娘瞧上你了,现在就将你三刀六洞……” 说着话,独臂一扬,一柄飞刀嗖一声激射而出,一声重响落地,吊在上空的人跌在谢洵面前。 中年人声如雷鸣,“瞧见没有?他就是你的下场!” 掉下来的是舞府一名随从,身上不多不少三个大洞,已经死得透心凉。 一旁桩子上还捆着管家,头歪向一侧昏迷不醒,也不知伤的还是吓的。 谢洵这人经说不经吓,立时心也凉半截,强撑着道: “我并非舞氏族人,你们真的抓错了。” “大哥莫要动怒。”窦三娘甩了瓜子,拍拍手心站起来,走到谢洵面前,一手攀在他肩上,妩媚搭讪,“你贵姓?” “免贵,姓谢。”谢洵正了正衣襟,“吾乃江东魏国公世子。” “江东在哪儿?”窦三娘走的是温情路线,跟大当家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离咱们义县远么?” 谢洵:“……”平生头一回报上名号竟无人识,只觉一阵落寞凄凉。 另一边二当家便道:“管他姓斜还是姓正,那舞家人毕恭毕敬跟着的,肯定来头不小,待会儿舞辰阳一到,咱们就连老带小全宰了,给大哥和三娘报仇,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喽罗们跟着起哄。 窦三娘双手过头那么往下一按,待到众人安静下来,拿眼斜觑着二当家,“我今日要定他了,怎么的二哥?你不乐意?” 第38节 二当家脸青一阵红一阵,偷眼去瞧大当家的意思,后者翻个白眼单手一摊,意思是我也作不了三娘的主,你喜欢人家,早干嘛去了。 威逼加恐吓,还有个逼婚的,谢洵从未经过这种场面,难免后颈发凉,目光巡逘一周,寻到地位最高的那个,视线在那截空荡荡的右臂划过,清了清嗓子,谆谆劝善。 “我观这位壮士相貌堂堂、又身世凄凉,当知英雄豪杰敢作敢当,既知抓错了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如就此两相罢手,送我归家,必有重酬,你若身有难处……” 他昂首挺胸,面上云淡风轻,唯独目光睥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我江左谢氏办不到的。” 群雄当前,这位依旧侃侃而谈,这份气度大家伙儿都没见过,皆听得愣怔出神。 独臂大当家面上悲一阵喜一阵,显然也被他的话打动。 窦三娘眼见到手的郎君要以德服人,那她的婚事岂不是得黄,连忙款步轻移,“我也不要你的聘礼……” 她围着谢洵转圈,将人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逐一打量过去,越看越满意。 “就从你那些贴身的东西里,随便挑一件当定情信物就行……咦,这是什么?” 她一把抓住谢洵身后负着的长筒,这东西用一根细锦绳斜背着,先前众人都没瞧见,转头换了张彪悍脸,“你们刚才谁搜得身?这怎么还剩一件!” 谢洵转过身,一时脸色瞬变,“此乃我珍视之物,快快还来。” 他也顾不得仪态了,一把抱住竹筒,怕她来抢,轰蝇子似的手上乱挥。 “拿来吧你!”窦三娘挑住竹筒一头,巧劲轻轻一旋,东西当即脱手,“弱质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拽文谁不会啊,她气定神闲拔开上头的塞子,往出一倒,是张卷轴。 “欸,不会是名家字画吧,听说这玩意儿老值钱了。”二当家立刻说道:“三娘快快,打开瞧瞧,你手轻点儿啊,别撕破了。” 窦三娘存了个心眼儿,这公子哥儿缴上来的玉佩、扇坠儿什么的,瞧着就价值连城,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一张画这么珍重,难不成画儿上画的是他意中人? 她冷笑着打开画轴,定睛一瞧,两眼直冒小星星,“哟,这是谁家郎君,长得可真俊!” 谢洵咳了一声,腰杆挺得笔直,“此乃本世子的自画像。” 自画?窦三娘也没明白是他自个儿画,还是画得他自个儿,两手抻着卷轴竖在他边上,来回比了两比,略有疑惑摇头。 “不大像。” 她又瞧了眼画中人,俊是挺俊,跟那年画上的菩萨似的,就是少了两分烟火气,神佛那些的,他也不合适过日子是吧。 还是觉着眼前这张脸不赖,伸指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娇笑道:“你个憨憨,我还挺钟意。” 随手将画一扔,谢洵手忙脚乱接住,小心翼翼又卷回去,“这副自画像,本是要赠予我未婚妻,只是她……” “什么!你有未婚妻?”窦三娘嗓门拔得太高,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立刻吩咐众弟兄,“来啊,把他给我绑了,送到我房里去。” 今晚就洞房,生米煮成熟饭,管你有没有未婚妻。 谢洵在几个大汉手里挣命,口中喋喋不休,“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可知夫为妻纲,即便你要强娶、不是……强嫁,不是,即使你用强,我是男人,抵死不从,你又奈得我何?” 他嘴都瓢了,兀自念叨男尊女卑,试图以理服人。 洞外守门的数名匪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秦昶早半盏茶就到了,负手侧耳听到这儿,跟白南说: “这人还是有些口才,差点把这伙贼劝降了……” 他着一袭玄墨武袍,立在暗影中仿佛幽灵,唯有双肩金龙纹绣闪动微芒,与金眸中的锋锐交相辉映,含着几许冷笑,还敢肖想嬿嬿是你未婚妻,活该倒霉。 他等着看谢洵被女土匪霸王硬上弓,便听那边女子与他不谋而合,高亢嘹亮的嗓音说道:“那谁,你上回弄来的那药还有么?给我来上一壶。” 就见一相貌猥琐的小个子凑到窦三娘身边,腼着脸笑,“三娘,那药劲猛得很,你这身子骨娇滴滴的,用了恐怕……” “放你娘的屁。”窦三娘回手给了他个嘴巴子,“我用那玩意儿干嘛,给他灌了。” 她气哼哼叉腰,“老娘还不信了!” 这时章旷自一旁潜来,悄声道:“太子爷,上头都安排好了,可要现在行动?” “急什么。”秦昶懒洋洋摆手,“再看会儿呗。” 崖外一根绳索坠着谢二爷下来,在石头上磕得鼻青脸肿,被人捞过来放在平地上,兀自跌跌撞撞。 这一路要不是有那送信的小子带路,他们还真寻不到这崖底的大岩洞。 谢二爷一到就听见这话,连忙苦苦哀求,“太子殿下,等不得啊,还请尽快救我家世子出来。” 秦昶故作为难,“这窝匪我等追踪半月有余,只待这两日围剿,舞大人……他没安好心啊,这节骨眼儿上邀世子过来看矿,现今人折在里头,孤也是投鼠忌器。” 谢宸宏肚里早把舞辰阳骂得狗血淋头,世子出事他缩得倒快,显见是个目光短浅的,北齐军武为尊,他本来也是要走太子这条路的。 连忙表明立场,“还请殿下明鉴,舞大人……那都是他一厢情愿。” 秦昶心下满意,肯上道便好,却仍是站着不动。 谢宸宏急得一头汗,谢洵是他大哥的心头肉,这趟跟着来北齐,若失陷于此,以那心高气傲的性子,怕是不活了,眼下秦昶明显是故意刁难,只得捏着鼻子恭维: “谢某仰慕殿下已久,上回在金陵,还多得你力挽狂澜救下洵儿,今次无论如何还请再出手襄助。” 没让牛踩了谢洵的脸,到今日总算给他记成一功,秦昶差点弊不住笑出声来,就听他接着道: “再有,三娘对殿下那也是一片倾……” “欸,打住。” 秦昶一抬手截住话头,面上一贯的随意好性消失不见,转而有种沉沉的压迫感无形逼来,并非久居上位的威仪,而是那种历经沙场的森森冷血,激得谢宸宏当场打了个哆嗦。 “谢二爷既然说到这话上,那么孤便给你一句明话,往后——莫要让你女儿再打孤的主意,不然的话……” 第43章 四十三 “你们这是要造反?” 要说义山深处的这座洞窟, 实乃绝佳的藏兵之地,其内岔路七拐八绕,分成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孔洞, 匪寇占据此地即可化整为零,藏匿于无形, 易守难攻。 岩洞上方凿了许多气孔,此时有浓烟不停卷入, 弥漫得到处都是,洞里四五百人像被闷在烟炉里的老鼠,呛得涕泪横流四处乱逃, 已是乱作一锅粥。 这法子, 跟虞莜上回拿香熏他大同小异, 此时, 随行三十名玄天卫皆以湿布蒙住口鼻,秦昶率先大步而入。 匪人的数量在十倍以上, 见了他们纷纷挥舞刀棍, 形容狼狈却又悍不畏死。 奈何这些皆是农户、矿民出身, 慌乱中遇上如狼似虎的玄天卫, 哪有一合之力。 章旷得令不得伤及性命,众侍卫刀不露鞘,拳挡脚踹, 轻易便将一拥而上的匪人打散。 秦昶在前一步不停, 来到大厅中央, 听得烟雾中有人大喊: “快向后撤。” 四周人影幢幢, 秦昶站定, 漫不经心低头瞧着足下, “往哪儿撤, 后路已经堵严实了。” 昨日撞见这批匪贼都骑着马,因此得知藏身之地在崖下,他便想到洞内应另有道路通往山谷,这才有恃无恐叫他们来观礼。 窦义成原以为布的是天罗地网,谁知他自己倒成了瓮中之鳖,借着烟雾悄然掩至近前,猛地纵起扑向秦昶。 “我和你拼了。” 他只有一条手臂,十年之功,练得足有旁人两倍粗细,力可抗鼎,全力一击可碎巨石,便是身着硬盔之人,遭他一拳也要被震断骨头。 风声刚起秦昶便已察觉,借力轻飘飘前纵,旋身闪避,一记铁拳擦着他击中身后的石案上,轰一声巨响从中断开。 这般强猛秦昶也是生平仅见,反倒激起兴致,烟气荡尽,回身见独臂人,喝一声好:“我也单手与你较量。” 章旷等侍卫知晓太子武艺精深,丝毫也不担心,仅在旁掠阵。 唯有谢二爷急火攻心,不知他跟个土匪头子较什么劲,命人围攻拿下不就得了。 这一路他有心观察章旷等一干玄天卫,分兵围剿时行止严谨、进退有度,相较之庄子上的练兵,那不过是花样子,看着齐整罢了。 身手上,玄天卫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铁血之兵,这方面非一日之功可达,他倒也不强求。 关键军队讲得是纪律严明、上行下效,悍将之下出勇兵,他谢家练得这支,充其量也就是稍微能打一点的家丁护院,与真正的军队相去甚远。 那二人顷刻间已激斗数个来回,石洞拢音,轰鸣声不绝于耳。 谢宸宏惊骇于秦昶武力惊人,这人当了十年质子,能力上不显山不露水,然而到了北齐才知,短短一年时间,他在朝堂的威望,已远胜南康新帝。 若论当世与这位北齐太子地位相当的,除了金陵的庆隆帝,另一个则要数他家世子,然而真要让谢宸宏来评判,这两人与之比肩,实属望尘莫及。 缠斗的二人,论力气秦昶有所不及,但他当年能得弘盛帝亲授武艺,实因天赋上佳,身手敏捷,此时在纵横的拳风中,如穿花蝴蝶般来去自如。 寻得窦义城一处破绽,单手自他上臂向下一捋,五指合力在寸关之上擒住。 窦义城半边身体一僵,紧接着秦昶提膝撞上他心口,蓦地将人压制在地,出手如风探向咽喉要害,这一拿住,只待轻轻一捏,即刻便可取他性命。 “别杀我爹!”窦三娘大喊一声,飞身扑在大当家身上。 秦昶五指堪堪悬停在她背心之上,颇为稀奇问道:“他是你爹?刚我还听你叫他大哥。” “那不是……按着寨里辈份来的。”窦三娘扭过头,恶狠狠瞪着他。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为何带了几分莫名的喜感,冲淡了秦昶因激斗升起的杀机,收回手不动声色揉着小臂,适才被拳风扫中,险些当场折断臂骨,这才气性上来要下狠手。 这对强盗父女也是够荒唐,瞧着女儿强买强卖,还跟占到便宜似的。 “行了,把人交出来吧。” 制住首领,上方气孔便不再灌烟进来,章旷等人上前,将窦氏父女团团围住。 谢洵背靠石柱,毫无形象席地而坐,胸前打湿了一大滩,传来阵阵辛辣酒气。 看来那掺了药的酒还没喝下肚,世子保住了清白,谢宸宏也松了口气,连忙上前扶起他来。 二当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手持利刃,一把揪住捆在柱子上的舞府管家,色厉内荏喊着: “快放了大当家和三娘,不然我就杀了他?” 秦昶回头看去,挑了挑下巴问他,“这是谁?” 二当前手里死尸一样的人立刻活了过来,大喊道:“太子殿下,小的是舞大人家中管事,是被这群贼子绑来的,殿下救我。” “你个恶贼。”二当家拿刀的手给了他一拳,刀锋擦着头顶过去,险些削下大片皮肉。 “都是你们这些姓舞的,害我大哥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今天拼得一身剐,也要给大哥他们报仇。” 听得带队来的是太子,二当家想到今日他们这些人怕是就交待在这儿了。 连神力过人的大哥都败下阵来,他倒不如死前拉个垫背的,也好替大哥出了口恶气,到时黄泉路上,好兄弟结伴而行。 “你呢,你又是谁?”秦昶没搭理舞管家,仍是向二当家发问。 “我……从前跟大哥是邻居。” 第39节 “二哥,别管我们,快杀了他。”窦三娘大喊,死到临头泼辣劲儿依旧十足,向着秦昶恨恨呸一声,“你们这些大官儿贵人,没一个好东西。” 舞管家忙道:“太子殿下,这些刁民就是想讹钱,我家老爷不予理睬,他们便纠集党羽强掠乡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该当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没有,我们抢得都是私盐贩子,从不动乡民一针一毫,我们、我们那是劫富济贫……” 窦三娘打了个突,随即硬气道:“对,我们是豪杰,是侠客……还有女侠。” 秦昶追着这伙人有半个来月了,对他们的行迹也知道些,因此才没让章旷下死手。 “你说你们济贫,济了哪个村儿哪家庄户?报上地名人名,孤即刻命人去查,若真有其事,可折罪论处。” 窦三娘语塞,实在是养得人太多,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劫来的都还不够嚼用,梗着脖子伸手一指,“那,这些人都是我们接济回来的。” 秦昶给她气笑了,点点头,“哦,劫来的钱都招兵买马了,你们这是要造反?” “没有,我、我要给我哥报仇,给……那些在矿上无辜惨死的乡亲们报仇,我们没有造反。”窦三娘说到伤心处,嚎啕大哭起来。 “三娘,你别说了。”窦义城独臂紧搂住女儿,毅然抬头,“都是我窦义城一人的罪,要杀要刮只管来,别牵连他们,他们……都是些吃不饱饭的庄稼汉罢了。” “大哥,你别怕,我们陪着你。”二当家在那头大声喊,其余众匪也相继应合。 “滚,谁要你陪,李平你个狗东西,我窦家的仇用不着你报,你、你……” 窦义城老泪纵横,忽而没了硬气,“以后三娘你替我看着点儿,别……让人欺负她,我老窦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偿你的情……” “大哥……” “爹……” 一时间众匪齐号,哭爹喊娘,声势震天,剿匪成了哭灵,玄天卫们也是面面相觑。 秦昶被哭闹得一个头两个大,看看地上抱头痛哭的父女二人,忍不住拿脚踢了踢窦义城,蹲身说道: “诶,你有这功夫哭,不如先跟我说说,你儿子怎么死的?” 这强匪头子戚戚哀哀抬头时,秦昶并未错过他眼中滑过的一抹狡黠,然而接下来的讲述,倒是情真意切,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窦义城是义县李家村人,早年便入了矿山,后来被矿架绞断一条右臂,得了三两银子抚恤,他咬着牙什么都没说,继续留在矿上卖苦力,因少了只手还被工头克扣去一半工钱,就这样,他也舍不得丢了这份工,妻儿在家种田,两相一合倒也顾得上一家子开支。 后来儿子大了,也去矿上干活,那年矿井塌方,一次砸死两百多人。 主事的是舞家一旁支子弟,怕事情闹大,反诬矿工操作不当,才致酿成事故,如今尸体还压在底下,若家属不来闹事,那么两相安好,矿上便大度些自掏腰包,帮着掘骨出来,再每人赔三两银子。 窦义城的儿子便死在那场矿难,十年过去,当初一条手臂的补偿,如今已能值一条人命。 他不懂,舞家人枕着他们这些矿民开出来的金山银山,而他们的命,轻得掉在地上都听不见个响儿。 有闹事的家属挨了打,忍气吞声,只求见死去的亲人最后一面,哪怕早已被压得面目全非。 窦义城则领了十来户人家,要进京告御状,谁想连城门都没进去便被人拦下,而身后的家已遭□□烧,妻子气得重病一场,不到一月,便跟着独子去了。 京城进不去,他便在外频频堵截舞家出入矿场的车驾,几次快被人打死,最终实在没活路,便上山落草为寇。 这寨子就叫义寨,纠集的全是当年矿难死去之人的家眷。 他们盯准了抢劫的那些私盐贩子,其实并非民间走商,而是舞家为逃避朝廷税收,公盐私贩,借此中饱私囊。 这等贩私盐的,被劫了也不会去报官,只是舞氏出动大批人手四处缉拿,重金悬赏窦义城的人头。 “太子殿下,我本也是良民,一家四口人,带上我这条手臂,那就是三条人命,连十两银都不值,我就想讨个说法,让世人评评到底公道不公道?” 窦义城眼中并无一滴泪,他也不稀得再惺惺作态,独臂指着墙上硕大的“义”字。 “京城里的皇帝陛下,尊名也有个义,早三十年说起,谁人不翘起大拇指,夸他老人家一声义薄云天,难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命是命,我们这些低贱到泥里的,就不是?” “大胆刁民。”一旁舞管家扬着脖子喊道:“竟敢直呼圣上尊讳,这就够你死上十回八回的了……” 秦昶淡淡看了他一眼,薄唇轻扯,“你的话太多……” 他从腰间抽出短刃,递到窦义城手里,“去,孤允你杀了此人。” 窦义城震惊地瞪大双眼,虽是心存期盼,仍觉难以置信。 “你家的案子,孤会命大理寺审断,是非曲直,绝不姑息。” 第44章 四十四 他有时觉着自己卑劣…… 窦义城案在洛阳掀起轩然大波。 两百多矿民惨死, 泰半尸骨无存,舞家在义山的盐矿被推上风口浪尖。 然而这只是舞家庞大盐铁业的冰山一角,所有人都在等着看, 是否能由此撬动北齐最大的外戚世家。 大理寺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查封义山矿,保住了钱银往来的帐簿多达数十口箱子, 管事也全都带回审问。 再加上两百多户家属的状词,案牍累迭, 堆积成山。 大理寺卿已近致仕之年,老天拔地跟着忙乎了几日后,终究是体力不支退居后方, 急需一年轻有为的得力之人来主持大局。 秦昶和闻相略作商议后, 便把崔元魁给拱了出去。 近来军营的事务不忙, 这日午后秦昶就回了宫, 先去了趟宣明殿探望皇帝病情,折回含章殿时, 虞莜歇晌刚起, 沐浴后从湢室出来。 “你这一日洗三回澡……”难怪汗都是香的。 秦昶见着她, 濡湿的乌发垂散肩头, 小脸浴后蒸得粉若桃李,一件雪青色素面绸衣,腰间细带轻挽, 勾勒得丰腴体态玲珑有致。 她这些日子比刚来时养胖少许, 除了饮食上的调养, 自然也有他的功劳。 眼下这般美人出浴图, 瞧得秦昶眸子沉沉、身上起了一阵燥意。 “今日回得倒早。”虞莜随口招呼他一声, 坐在明晃晃的窗前, 竹青拿着干布替她擦湿发。 秦昶看看边上有人, 喉头一滚,“我也去洗洗,完了睡个午觉。” 待他洗完出来,竹青已被梅姑姑唤到外面去了,虞莜自去衣柜里寻衫子,刚转过身,便被他挤进柜子贴墙的夹角。 男人坚硬的胸膛潮热如沸,带着皂夹的清香,激烈的吻在唇齿间翻腾。 “……”虞莜赶紧伸手去推他,“青天白日的,你住手。” 该是住嘴才对,这一说倒提醒了秦昶,圈握细腰的大掌带着她的手向上一攀,扶住上柜的把手。 “抓稳了。” 男人口齿含糊提醒一句,紧接着虞莜腰上一紧,已是双脚离地。 她堪堪咽住一声惊呼,蓦地咬住了水泽潋滟的绯唇,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住对面柜子的把手,“你放我下来,摔着我跟你没完。” 结果这样的姿势,稳是稳了,倒把她自己给束缚住。 秦昶微微昂头看着她笑,“嗯,这就对了,手别松,不然掉下来我可不管啊。” 午后明媚的春光探头探脑钻进屋,肆无忌惮,把热度挥洒得到处都是,寝殿四下通明,唯有衣柜这处藏在阴暗的角落,此时却比屋外的春光更加灿烂。 虞莜到底是手上没力气,不多一会儿便支撑不住。 紫檀木制成的衣柜质地厚重,色泽泛着沉沉的乌黑油亮,白嫩纤长的指尖无力攀附其上,甲上涂着淡粉蔻丹,深浅分明,透出一股奇异的妩媚,时而痉挛般微微蜷曲。 指骨分明的大掌从后探来,覆上手背,十指交缠,牢牢相扣在一起,沉淀了岁月的木器,指节击上时发出朗朗悦耳的锵锵声。 终了,她两腿哆嗦着直往地上缩,被他打横抱着去了榻上。 男人眉眼魇足,宠溺地取笑她,“看吧,往常都是我出力,让你也稍微使使腿,你就站不住。” “去把帘子拉上。” 虞莜嗔他一句,杏眸湿漉漉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裹缚在身上,难受又不想动,手里尚抓着玉色袜腹,细带一端还系在皓腕上没来得及解。 秦昶翻身跃下榻,抓了件单衣胡乱一披,脚步放轻蹑去窗边,做贼似的向外张了一眼,四下静悄悄,连个人影子都没见。 先前闹出的动静不小,夜里窗扇阖着还能隔音,这会儿四窗大敞,怕是早被人听去了。 他有时觉着自己卑劣,就喜欢听这哭叫,此刻掩了帘子,连帷幔也全放下来,这才回到榻上,抱着她轻怜蜜哄。 顾不得一身的汗,虞莜倦怠地沉沉睡去,这才懂为何会有人不爱洗澡,实在是情势所迫。 醒来时已近暮色,房里暗沉一片,身边的男人睡态酣甜,这般白昼荒唐,他倒还能高枕无忧。 虞莜自己醒了,也不许他睡得舒坦,手悄悄探上他劲瘦腰身。 她听人说过一句话,越是外面看着霸道强横的人,十个有八个生了痒痒肉,丰甯算一个,身边这位也一样。 只是平日他机警得很,这处破绽鲜少被她得手,趁这会儿毫无防备下,虞莜拿出胳肢丰甯的娴熟手段来,由点及面,指动如舞蹈。 秦昶先是扭了两下,睡梦中咧了咧唇角,继而腰一缩,紧致的肌肉铁石一般难以撼动,回身抱住她,疏朗的笑声自他胸膛一阵阵传来,轰得她耳边嗡嗡直响。 看把他高兴的,虞莜推着他,“快起了,叫人知道了可怎么好?” “怕什么,院子里都是你的人,又不会叫外人听见。”吃饱睡足的男人心情好极了,眉眼含笑,魅惑的嗓音说着一语双关的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便听得外面竹青传报:“长公主来了。” “糟了,阿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虞莜感觉像做贼被人逮个当场,手足并用爬到榻沿,“你快穿衣裳去迎她,我到里面收拾一下就来。” 她趿上鞋就往湢室跑,跑出几步又折回来,两手扒开他,翻到底下早被压得皱巴巴的肚兜,拿在手里恨恨白他一眼,这才踢跶着跑了。 秦昶在后吃吃偷笑,“怕什么?阿姐又不会进来。” 长公主不会,侍女们会啊,虽然但是……下午那会儿的动静,其实根本瞒不了人。 虞莜也不知为何这般心虚,嘀咕着骂了秦昶几句,竹青进到湢室寻她,打水来擦身,套上中衣出来梳头。 那丫头到衣柜取衫,进去见着一地狼藉,柜里好些衣裳都掉出来了,还挺纳闷。 梅染在外叫了她几声,进来催促,“怎么还没好……” “姑姑你看。”竹青指着地上,不谙世事的脸上写满迷茫。 梅染当即面色古怪,赶紧去架子上挑了件桃粉浣花裙装塞给她,轰了人走,自己进去收拾。 虞莜出来时,正听长公主跟弟弟抱怨,“你姐夫他就是个打算盘的,让他算帐还罢了,抓他一个文弱书生去查案,这已经连着三天,夜里三更过才回家。” 她一个人吃饭不香,这是进宫来蹭饭的。 秦昶穿了件家常的鸦青色长衫,贴身剪裁衬得他身姿如竹,深邃的眉眼干净漂亮,凭添几分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手中把玩一块未琢的玉胚,质地殷红如血。 “这不是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手,这件事要紧是办案人可靠,眼下我能信的,除了姐夫还有谁?” “再说我也没逼他,是他信誓旦旦跟我拍胸脯,说这回一定要把舞家查个底儿朝天,给阿姐你报仇。” 第40节 毓靖愣了一瞬,忽而眼眶有点泛红,许久才道:“怨有头债有主,阿母的仇算不到舞辰阳身上,太后死了……我听母妃的,这事就算过去了。” 她口上说着过去,但心里其实并没完全过去,否则丈夫怎会为了她,这些年可着劲翻找舞氏的错漏。 “当然,这也是为了朝廷大局考量。”秦昶像是知她怎么想的,“青阳舞氏尾大不掉,这么些年了,这块旧患要是能一举拔除,平定辽远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毓靖眼含希翼,点了点头。 虞莜走过来,默默坐在长公主身边,神情平静,各看了他们姐弟一眼。 秦昶一手撑着头,朝她扬了扬下巴,“怎么?嬿嬿有何想说?” 毓靖便也抬眼来看她,虞莜敛了敛眸,在二人的注视下,只得有一说一,“只是窦义城这一个案子,扳不倒舞辰阳。” 毓靖难免失落,“义山矿是舞君和掌管,他们那一支早就分出去了,但到底也是姓舞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舞辰阳他能洗脱得了?” “自然能。”秦昶接话,“他这人倒是颇识时务,算得上能屈能伸,我今日去问了父皇,他也说……怕是还得再等等。” “等?那等到猴年马月去了。”毓靖脱口而出,随后泄气地嘀咕一句,“我看父皇是病糊涂了。” 说到皇帝,虞莜不便插嘴,不过看来广义帝病隐宣明殿,却也并非全不管事,听阿昶这话,算是他的……谋划顾问? 三人又聊了一阵,梅染来说膳已摆好,虞莜挽着长公主走在前面,轻言细语宽慰,逗得她转忧为喜。 用过饭后长公主就回了崔府,下午睡得多,秦昶这会儿便不紧不慢的,拿了卷书歪在罗汉床上看。 中间几案上燃着灯烛,虞莜在另一侧盘膝坐着,手里拿了段锦绳,差不多有尾指一半粗细,低着头慢慢在上打结。 秦昶放下书,探头看了一眼,眼露揶揄,“你这是结绳记事么?” “嗯?”虞莜回过神,抬头瞥了他一眼,随意答了个“是”。 “还以为你脑子很好使呢。”那人打趣她一句。 “你执凤印,可用朱批,过几日我送你点儿丹阳的好朱砂,别拿这古旧的法子记事儿了。再有,宫里日常琐事你叫梅姑姑看着办吧,你闲了看看帐目便可,不必费神。” 虞莜抿了抿唇,颊边露出一对俏皮梨涡,垂眸不语,唯有指尖默动。 打上一个结,记忆里的一个人、一桩事便被排除在外,这是阿耶交的法子,来北齐快半年,接触了不少新的人与事物,有些不必在意的,便该遗忘掉。 然而才只不过半年,昨日收到来信,有故人将至。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这一更算26号的,27上夹子,更新改到晚11点,之后恢复正常日更,还是每天18点,尽量双更。很惭愧,13万字才倒v,这篇文篇幅不长,20万出头,所以后面剩下的章节不多了,想连载期多上两个榜,之前答应的v后双更,可能会少一点,还请大家见谅。 年假即将结束,小可爱们这个假期玩得开心吗?阿柏就是宅家摆烂了,没怎么出门,到现在还没阳的我,算是进入决赛圈了吧,哈哈~ 第45章 四十五 只当今生如参商,再不复见 翌日起程前往曲山, 猎赛为期三日。 虞莜上马车前交待姜皓,“下午去渡口接了人,你先帮着安顿好, 再带他来曲山见我。” 随后唤过竹青,“你也去吧, 帮着把他家人安置进四九巷。” 四九巷的院子,是临时找安夫人借的, 说好若要长住,再过契买下来,这事本就是竹青跑腿去的安府, 还该她跟进后面的手尾。 竹青应喏, 等着太子妃的车驾开拔, 想想洛阳城人生地不熟的, 便又回宫去找丹朱。 因是狩猎,一猫一鸟两位祖宗铁定不能跟去, 否则跟山里的猎物一块儿被人逮了, 可就乐子大了。 丹朱悠哉游哉哼着小调, 把猫屋搬到院子里去晒, 听见竹青叫她出门,懒症犯了,不乐意道:“正想着这几日趁主子们不在好生歇歇, 你这又有差事派给我。” “好丹朱, 你陪我去了, 回头我带你去街上吃好的。” 丹朱略有意动, 随后又摇头, “不去, 那家老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 惯会尖酸耍滑,没意思没意思。” “欸……”竹青叉腰瞪她,其实她也不爱见那家人,想了想,只得道:“好吧,回头我再帮你缝一只虎皮帽,这总可以了吧。” 丹朱眼睛一亮,“真的!” 这俩是虞莜身边出了名的懒鬼,竹青却有一手好绣活儿,前阵子天儿冷,丹朱央她给敞奴做了顶虎皮帽子,上头绣了个王字,露出两只猫耳,瞧上去威风凛凛,太子妃瞧见也说好。 谁想有日敞奴不知怎得发脾气,薅下来给咬出个大窟窿,丹朱缝补了几日,那花色根本对不上,还得竹青来。 两人就此说好,午后跟着姜皓一道出宫去了渡口,岸边停了一溜客船,寻遍了也没见着要接的人。 还是姜皓眼尖,瞧见最末一艘简陋的乌蓬船上,下来个青衣长身的文士,连忙朝他挥手,“祈公子,这儿呢。” 竹青和丹朱两个当场就嘀咕起来,“夭寿哟,这几百里水路,他们一家子就划那小破船来的!” 祈岚向这边扬了扬手,折回舱里,伸着两手扶母亲出来,“您老慢点儿,站稳了再迈步。” 祈老太太老当益壮,一把挥开儿子,扶了扶头上的抹额,又扫了两下衣襟,腰杆端得稳稳的,走在儿子头里迈上岸。 “啧啧,这就是洛阳城啊。”那双精亮的老眼四处一张,明显流露几分嫌弃,像城里人去到乡下,意态间显出优越感。 后面跟着祈岚姐姐一家三口,小女孩儿上前搀住外祖,怯生生开口,“阿姥您小点儿声,待会叫船家听见,又得唠叨。” 祈老太太斜她一眼,“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咱们金陵那才是天下头一等富人住的地儿,这洛阳城哪儿能比?” 最后那句,虽是压了些声量,却仍是中气十足,引得前头双层客船上下来的人频频侧目。 “阿母。”祈招娣忙扯她袖子,低声抱怨,“您这是干什么呀。” “我怎么啦?老娘我……”祈老太太孀寡多年,一手带大两个孩子,最是要强脾气冲,立刻瞪眼要拔高腔。 “母亲。”祈岚轻飘飘的一声,音量完全盖不过她,却叫老太太立刻掩了口。 “都是儿子无能,叫母亲和阿姐跟着受委屈。” 祈老太最受不得儿子这以退为进的招,心虚地两只手攥在身前,偷眼瞥他。 “洛阳和金陵都是都城,一样的达官贵人云集,若咱家再出一回那样的事……”祈岚语气平静,听着一点威胁的意思都没有,“那就只能回老家了。” “不不不,我不回老家。”祈老太太头摇成了拨浪鼓。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彪悍成性的老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儿子和颜悦色说狠话,趾高气扬的脖子再也支愣不起来。 竹青跟丹朱瞧得一愣一愣的,她们从前只听闻祈家老太太,那是市井头一号泼辣人物,今日眼见为实,真是想不懂,温文尔雅的探花郎,怎有个这么虎的老娘。 姜皓不似两个侍女那么多好奇心,目不斜视向祈岚抱拳一礼,“祈公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有劳。”祈岚翩然回礼,“不知……太子妃可还安好?” 竹青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应道:“我家太子妃一向都好,特意嘱咐婢子替祈公子一家安排住处,请随我等一道前去。” 祈老太太一听,先便问道:“是几进的宅子?” “三进,地段也是城中上好的去处,”竹青忍住了没撇嘴,笑得如沐春风,“若住得不错,太子妃说了,便赠与祈公子。” 祈岚道了声不敢,“祈某安置家小,怎敢要殿下破费。” 他神情显出两分落寞,半晌才道:“不知,祈某何时可去拜见殿下?” 姜皓便道:“太子妃今日往曲山去了,吩咐属下稍后便带祈公子前去。” “好好。”祈岚心头一松,连连点头,“那、咱们这就进城吧。” 两个侍女走在边上,丹朱瞧着老太太身边的小孙女年纪相仿,小声探问一句,“你们怎会跑到洛阳来了?” 祈老太太身量颇高,耷拉眼皮顺着鼻梁瞅来,神情戒备。 “我们家凤凰儿才高八斗、有经世治国之能,老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 丹朱:“……”我也没说祈公子不好呀,怎么就招得您跟这儿显摆上了。 她却不知,这话是当年祈岚高中时,算命先生批的吉言,老太太逢人便要表白一通。 此时抬眼望见前方高大巍峨的城楼,祈老太心头生出两分敬慕,对儿子的决定已是深信不疑。 “那、熙沅殿下便是梧桐树,岚哥儿追随而来,为表诚心,这才带着咱们一家老小都过来。” 丹朱跟竹青使了个眼色,略觉这位前言不搭后语,透着几分心虚。 四九巷的宅子盖起来还没人住过,崭新的白墙黑瓦,内里家伙什一应俱全,竹青跟在老太太身后道: “这本是太子爷舅家的产业,安家家大业大,刚才咱们过来这一路,好些商铺都是他家开的。” “这宅子本是拿来栈货的,因一时要得急,还有一批东西没搬走,就搁在后面的库房里。等过几日,安家就派伙计来抬。” 竹青不好意思地笑笑,“这宅子你们随便用,就是后面库房暂时先不要过去,不然把人家的东西弄丢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祈老太太严厉打断,“姑娘只管放心,我祈家虽说这一代才做官,那家教比寻常世家还严格,不是自家的东西,绝不拿人一针一线,我老婆子这点子信誉还是有的,不信你上外面……打听打听去。” 说到最后一句声气儿弱下来,记起外头不是从前的兰花胡同,身处再不是她能随意逞威耍横的金陵城,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仅显出几分背井离乡的苦楚。 祈招娣赶过来,扶着母亲跟竹青赔笑脸,“她老这一路在船上憋坏了,除了我们几个也寻不着个说话的人,今儿这话忒多,姑娘你别见怪。” “无事无事。”竹青反倒不好意思,连忙摆手,“这里你们住下来再慢慢收拾,我们这就先不打扰了,往后有事只管叫人去宫门口给我递信儿就成。” 祈姐夫是个勤快人,闷声不吭从马车上卸下行李,大箱小包背了一身,正忙着规置。 祈岚同母亲交待几句,摞下新家和家人,跟着姜皓出门,即刻便往曲山去。 路程较远,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时分抵达猎场。 祈岚举目望去,高台之上,身着玄金滚龙袍的秦昶正在说勉励嘉奖的开场白,底下众儿郎的欢呼声节节高涨。 当年在建康宫处处不受人待见的质子,如今已有这般威望,登台振臂一呼,万人响应。 祈岚的视线向着高台一侧逡巡而去,见着众多香衣鬓影的贵夫人之中,虞莜高居首位,神情与从前相差无几,带着两分似专注、又似心不在焉的清丽笑容。 他久久凝望那道倩影,心头百般滋味难辨。 开场仪式在一阵震天价的鼓响中结束,秦昶手握一柄小锤,敲响开赛的金锣,转身向看台上的虞莜挥了挥手,纵身上马,在一众儿郎簇拥下,呼啸着进山去了。 虞莜仍在看台上陪着诸位夫人闲聊,今次汝南王妃和舞夫人不约而同缺席,剩下的都是她这些日子打点拉拢好的官员女眷,彼此相谈甚欢。 这样的场合男人们大显身手,女人们跟来不过是趁着春日晴好,郊野踏青一番。 姜皓来到太子妃身边低声禀报,那双美目不经意流转,向着祈岚所在的人群望了一眼,便又收回来。 “你派个人带他四处转转,晚点再来。” 眼下虽没了汝南王妃,拿她过去追随者众的逸闻说事儿,但毕竟北齐这里男女大防过重,让人撞到她会见祈岚,恐怕又要传些风言风语。 再说这事她还没跟秦昶说,也是为得先探明祈岚的心思才好决定。 长公主来叫她骑马,虞莜瞧了眼外面的日头,“我还是不去了吧。” 第41节 “怕晒黑呀?”长公主笑着打趣,拉了安夫人同去。 虞莜跟夫人们打了几局马吊,闻夫人想起上回,没了赢钱的快感,“说不定转个手又被我家老爷拿去捐了。” 众人都笑起来,虞莜便趁机推了牌,换上别人来打,带着梅染踱进回行宫的小路。 花树浓荫处转出个颀长身影,一身靛蓝细布长袍,神情疏淡,躬身道:“当日一别,岚只当今生如参商,再不复见,今日得见殿下容颜依旧,心下甚慰。” 虞莜一只手负在身后,颦眉凝视他一瞬,“确实出乎我所料,祈兄,会是你先来的北齐。” 第46章 四十六 要以德服人! 前世, 忠勤侯朱恭跟杜启茂是死对头,被后者抓到户部一处重大失误,证据确凿下, 虞莜也无话可说,朱恭受此牵连被撤去尚书一职, 就此黯然退出朝堂。 虞莜原以为,朱家若是倒了, 朱允温许会赴齐来找她。 没想到,先来的竟是耿中丞最忠诚的学生。 “祈兄……为何会如此?” 祈岚低垂眉眼,视线不敢在虞莜身上过久停留。 物是人非, 她的婚事定下后, 老师的诸般举措他都知情, 以为她会一并恼了自己, 谁知再相见,她仍是这般关切。 在她面前, 祈岚不做丝毫隐瞒, “这事说来是家母先起贪念, 占小便宜遭人算计, 但归根到底,还是岚疏于约束,才致被人拿住把柄。” 事情是这样的, 祈母当年听信算命之言, 认定他儿子是凤凰转世, 到处鼓吹老家后院里曾挖出一颗凤凰蛋。 本是件没影儿的事, 被她编得有鼻子有眼。 结果有日在坊市, 真听说有人卖凤凰蛋, 肉文清水文都在叩裙5249081久2她老人家寻到个小破巷子尽头, 那卖家神秘兮兮捧出个包袱大的石头蛋,说得玄之又玄。 老太太当了真,关键是她老吹那牛,真到人要看时,又拿不出东西来,眼下刚好圆谎。 要价的时候两方差点没谈拢,对方开价百金,祈老太太拿出市井杀价的手段,最终砍至十两银子。 这价钱买一块石头,她还挺肉疼,付钱后拿东西走人。 接下来不过两日,那卖家当街哭诉,道祈家仗着势大,谋夺他家祖传宝物,只给了十两纹银,权当白抢。 街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上升到朝堂争斗——祈御史纵母行凶、夺人家产的折子递到皇帝面前。 祈岚羞愧难当,毕竟人家一句假话里,还掺了九句真的。 令他没想到的是,老师私下找到他,严厉训斥一番,并无一句保他之言。 祈岚起先觉得冤,前不久杜相找了个稳婆,就把丰大将军父女搞得好生狼狈,险些连兵权都丢了。 这一次,明显是杜相把手伸到他身上,他承认母亲贪慕虚荣,也愿物归原主,再十倍赔偿,但难道老师真就甘愿,这般让杜相得逞? 耿贤礼当时语重心长,“承勉啊,不是老师不帮你,这本是一桩小事,但令堂当街说你是凤凰转世,陛下听后大为震怒,道你欺世盗名、心怀不轨……” 祈岚当场哑然,自他中了探花已经多少年过去了,街坊说他是凤凰儿,带着点溜须拍马的意味,放在世家子口中,则成了调侃奚落,就连老师有时打趣他,也以此戏称,怎么现如今,却成了有心谋反? 他懂了,老师爱惜羽毛,不耻与他同流合污。 祈岚说完,艰涩道:“岚愧对殿下知遇之谊,去年还曾对殿下的姻缘多番阻挠,本已无颜再求助到殿下面前……” 这一世的耿中丞,让虞莜分外陌生,此刻想来,常人在顺境与逆境中,所表露出的行为举止,大抵是难以一致的。 “不必如此见外。”但人与人却是不一样的,且祈岚之才,并非寻常人可比,虞莜微笑颔首:“祈兄能来找我,我很是欣慰。” “哈、哈哈哈……” 便听一旁响起三声冷笑,秦昶背负长弓,信步自花树后踱出。 那双近来都很温暖的琥珀色眼眸,此时布满阴云,上前一把攥住虞莜的腕子,凶巴巴把她拽到身后,自己隔在她和祈岚中间。 祈岚原本低头不敢正视,这么一来,反倒倔强地梗直了脖子。 “祈兄,什么风把你吹到洛阳来了?”秦昶皮笑肉不笑。 去年曲山大猎他拔了头筹,今次不打算再出风头,走了个过场便折返回来找虞莜,想着带她进山去玩。 谁想看台上没见着人,倒是章旷上前悄声禀报,道先前姜皓带了南康的祈御史过来。 秦昶就又叫人找了姜皓来。 姜皓想到太子妃对祈公子的事似有心避讳,也不知主子是否另有打算,开口便支支吾吾。 秦昶本来的一分疑,这下成了三分火,追到这里见着人,刚巧听到最后的对话—— 小磨人精,他都亲口承认坏你婚事,你倒还欣慰? “要不、我回去再跟你说?” 虞莜在后捅他一下,没听见就算了,人家里的丑事,追着问岂不讨人嫌。 “我不!”秦昶一口回绝,说完觉得语气有点重,按捺住脾气,用那种甜得齁嗓子的调子说道:“嬿嬿早起不是说脚脖子有点酸,那就少走动些,要不要孤抱你回去?” 虞莜被他腻得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两人最亲昵的光景上,他都没用这种腔调说话过,这是耍得什么人来疯? 不动声色躲开他伸过来要抱的手。 一把糖撒得祈岚难以下咽,昔日的成见,如今却再难维持。 他曾认定熙沅公主心系家国大义,现今才知,她远远避出那个是非之地,真乃先见之明。 南康是从根上开始烂的,若君主贤明,杜相那些小把戏根本玩不转,连老师也要明哲保身,他十年寒窗的抱负,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殿下,岚今次赴齐,是来投奔报效的。”祈岚苦笑一声,姿态放得很低。 秦昶抱臂斜觑着他,神情不置可否。 “是我,不是你。”虞莜见不得他这副刁难人的样子,直言点明事实,祈岚是来投奔我的。 “嗤……”秦昶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响,“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我北齐用不着。” 心里的愤懑已快挤破喉咙口,她不是说不管外面的事儿么,怎么这会儿又要来跟他举荐人? 举荐谁不好,偏生是这个他最看不顺眼的祈叫化。 “来啊,将这人逐下山去。” 他一声清喝,决定要给人来个下马威。 丛间应声出现十数名玄天卫,个个彪悍气势凛然,向着祈岚围了上去。 “诶……”虞莜轻轻拍了下秦昶背上的长弓,柔眉轻挑,“既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了,难道你打不过他?非得叫这么些帮手?” 这挑衅的口吻,分明是在激他。 秦昶深吸一口气,指尖搓了搓玉扳指,前段时间谢洵的事上,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今他才是她夫君,是跟她厮守一辈子的人,对她从前的追求者需要严防死守,但却不能跟过去那样一味下黑手,否则倒显得他没气量,令她徒添烦恼。 你看,自打他救了谢洵后,小磨人精可不是一次都没再提起那厮了? 要以德服人! 诚然,这些是面上功夫,若她不知情的话,他倒很乐意一箭射祈岚个对穿,叫他还敢把她往火坑里推。 祈岚后背吓出了冷汗,心下的感佩却油然而生。 他当初刚中探花不久,即遭到金陵世家子们的围攻,道他是攀上熙沅公主的关系,才得以高中。 那时也是公主出面替他解的围。 殿下看着文静,其实骨子里自有一股侠肝义胆的情结,也是自那时起,他便暗自倾心。 其实秦昶也看出来,小磨人精这点跟敞奴一样,须得顺毛捋,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一抬手,众侍卫无声撤下,换了个白南上来。 他手里抱了个笼子,显然先前的热闹瞧得挺过瘾,乐颠颠上前掀开笼盖,秦昶从里抱出一团白雪。 是一只胖乎乎的兔子,一对眼珠恰似红宝石,秦昶把它塞进虞莜怀里,“喏,我刚替你抓的,就当赔你以前那只。” 别人上山猎猛虎去了,他就抓了只兔子,别说,虞莜还挺开心,笑靥乍现,眉眼也弯了。 “啧,挺肥的是吧,快赶上敞奴了。”秦昶就着她怀里,有一下没一下薅那白软细毛,“烤了吃应该挺香。” 虞莜心情一好,便也不再气他,招呼一声祈岚,与秦昶并肩向那边的垂花廊亭走去。 这才慢条斯理道:“承勉这一来,刚好解你一桩燃眉之急,你若信我,不妨用他一试。” 祈岚在后略有忐忑,他是一心投奔熙沅殿下而来,却也知自己的学识,在遍地文臣的金陵,倘有一席用武之地,北齐多是武职,即便他吃得苦,也无施展余地。 听公主这么一说,似乎对他的到来早有安排,连忙屏息凝神静听。 秦昶已经想到了,却仍是那副可有可无的样子,“你说大理寺那个案子?元魁擅长案牍,文书已整理得七七八八了。” 虞莜把手搭在他小臂上,语气漫不经心,“你可记得,前朝时三司之上设立计相,以掌天下金谷。” 一句话点醒秦昶,回头看了眼远远跟着的祈岚,眼中是不信任,当即摇头,“他?不行。” “为何不行?” 秦昶得承认,她的这一提议极具建设性,立计相一统三司,便有可能掣肘舞辰阳在盐铁上的大权独揽。 “可以让元魁升任,他身后毕竟有崔家的庞大脉系,众人心服口服。” “不,计相是孤臣,不该与任何世家、派系牵扯瓜葛。”虞莜一针见血,“掌管朝廷经济命脉,要的不是人情,而是照章办事。” 秦昶眉心一跳,分明听懂她言下深意,却对她如此大胆地打破陈规,感到几分讶然。 他不知的是,虞莜前世几经尝试,最终才将祈岚推到了那个位置,用来制衡一权独大的杜相。 祈岚此人,学识虽好,天赋上并无突出,但他有个常人很难坚持下来的优点,便是勤奋。 旁人背三遍才能记住的书,他有毅力背上十遍、三十遍,直到滚瓜烂熟为止。 前世凭着这股狠劲,以及他本就超乎常人的——抠门,不,精打细算……不过三年,便把杜相借以捞钱的门道堵了十之八九。 金陵财政被他打理得条顺盘正,该肥的肥、该打秋风的依旧可以打秋风,无亏计相之名。 大约也正是因此,把杜启茂逼到走头无路的份儿上,她才会被彻底记恨上,不除不快。 虞莜轻抚兔子柔软的皮毛,说话间已然置身事外,“妾身只负责举荐,至于用不用,我便不管了,太子自行决定。” 第42节 第47章 四十七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 四月将至, 虞莜算算日子,嫂嫂临盆之期将至,打算遣人回金陵探望, 谁知尚未成行,收到陆夫人来信, 道不日将抵洛阳,另有张皇后的消息要告与她知。 虞莜有些不好的预感, 等了几日总算盼来陆夫人,一问方知,嫂嫂于二月底早产, 凶险万分诞下一名女婴。 “好在皇后孕期调理得当, 多亏你举荐的小卫太医, 她这趟算是鬼门关走一遭, 昏迷了三日三夜,总算是给拉回来了。” 陆夫人说着, 拿过一只长匣, 打开来, 里头是一杆胎发制成的笔, “这是她托我给你带来的,你小侄女儿倒挺好的,虽是早产, 那小身子骨瞧着也颇有些韧劲儿, 是个好养活的, 放心吧。” 她拍拍虞莜放在膝上的手, 见着那泛红的眼圈, 也是不忍, “她就怕你担心呢, 这才让我赶来给你报个信儿。” 虞莜犹存侥幸,皇兄不提,嫂嫂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若非碍于她皇后的身份,都想干脆连着侄女儿一道接来洛阳,护在自己羽翼之下,方才安心。 “好端端的为何会早产?” 她已提前叮嘱过嫂嫂,勿要与妃嫔们置气,安养自身为要,嫂嫂也的确身子将养得很好,小侄女儿不再是前世那样病歪歪的,可她自己却险些送了命。 “还能是为什么?”陆夫人嗤笑一声,“杜贵妃惹得呗,她冲撞皇后,原本引得圣上大怒,你嫂嫂临盆那会儿,还听着说要把杜妃贬出宫去,谁想生下来是个丫头片子,圣上当即调头就走,非但不撵人,反而升了位份,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虞莜叹了口气,她都多余问,肯定是这样,没想到这个杜龄音,比前世的谢湘容还要难缠。 便听陆夫人说道:“自你走了之后,这金陵啊,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我都不想待了。” “姨,谁惹得您不痛快了?”虞莜倚在她肩头,手中把玩那只胎发笔,毛发在掌心的柔软触感,令她心头微酸。 “前阵子出了桩税银舞弊案,刚巧就在会稽,我家老头被皇上申斥,说他给自家谋私利。” 忠勤侯朱恭出身会稽朱氏,不过自上代起便已搬至金陵,祖宅只得旁系,陆夫人无奈道,“这谋私是从何说起呀?” 虞莜了然,这便是上一世牵累朱恭被贬的那桩案子,但眼下的结果似乎没那么糟,“后来呢?” “倒是还好,耿中丞出面给他做了保,判了个留职待查。” 这倒很意外,耿中丞连自己的学生都不愿出头,却肯保下朱恭,虞莜笑道:“那朱侯爷以后定会对耿中丞肚脑涂地。” “你个小机灵鬼儿。”陆夫人在她额上点一下,流露几分讥笑,“耿中丞快要成泥菩萨了,再不拉住一个,手头的人都被杜相祸祸完了。” 她家老头不是看不明白这个道理,只那就是个死心眼儿,“我心里怪憋屈的,看着你嫂嫂身子好些了,这才跟着温儿出来逛逛。” “允温也来了?他人呢?” 陆夫人就笑,“我们这趟坐海船来的,从青州港下来,他说要帮他舅舅送批货到翼州,过两日就赶过来。” 陆夫人娘家这几年做海运生意,朱允温见猎起意,也常跟着他舅舅跑泉州,如今海运港口已经延伸至青州。 虞莜心头一动,觉得是个不错的契机。 祈岚跟着崔元魁办案,很快便反客为主,不仅文书上的进展加快一倍,说到查帐的能力,崔司使也要甘败下风。 不过半月光景,窦义城案已经开审,果如虞莜所料,舞辰阳令侄子舞君和顶了罪,他只落个不察之名,失去了洛阳周边几处盐矿,所受损失微不足道。 接下来,秦昶还是未设三司总使,将祈岚调入户部司做了个副使,让他先尽快熟悉情况。 就连闻翰也颇为刮目相看,道祈岚在清帐拢财上一把好手,没见那些账簿被他没日没夜地翻查,如同拿了把大扫帚将每个犄角旮旯都犁过一遍,拢出不少闲置资金,今年的财政上,罕见的有了盈余。 如今朱允温跟着他舅舅,已把生意做到翼州来了,虞莜打算给他介绍安夫人,把陆家的海运生意引到洛阳城,过不了一年就可以提高商税,这便又是一大笔财政收入。 陆夫人这次要在洛阳住上一年半载,她是个爱热闹的,与毓靖长公主一见投契。 另丰甯自曲山大猎上考核通过后,在玄天卫谋了个宫禁副统的职务,统御东宫护卫,连带虞莜的乌衣卫,由她两相调配,仍旧住在宫里。 旧友都在身边,虞莜起意,要在宫里办一场辞花宴。 这是南边的习俗,她给各大世家的女眷们下了帖子,也为引陆夫人进入洛阳的交际圈。 宴席便摆在东宫的侧花园,虞莜去岁带来的许多花木都移植进去,今春开得满园绚烂,四月花事尽,如今正是辞花前的最后一场盛宴。 舞家的官司一过,舞夫人又开始四处蹦跶,今次随着汝南王妃一道也来了,两人单独坐在一处,舞夫人那张嘴便又控制不住。 “诶你知道吧?户部司新来的那位,人送外号祈抠门,听说是太子妃的旧相好,得她亲自举荐,这才授职高位,你说咱们这位太子爷,脾气也忒好了些,这都不计较,还上赶着……” 祈副司使近来专找盐铁司的麻烦,三天两头索要账目查看,舞辰阳频频被他触及逆鳞,已在琢磨着要寻杀手把人给做了。 汝南王妃面无表情,“舅母,我劝你还是安生些,如今朝廷手头宽裕了,没见远在辽远的单大都督都回了京,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是莫要生事得好。” 汝南王府毕竟比不得舞家手握实权,只是个藩王罢了,更重要的是家中王爷不是块争气的料,见着单北殊那种资历深厚的老牌武将,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喘。 倒是日日厮混在女人堆里,喘得比谁都动静大。 汝南王妃不耐地挪动身子,眼角余光瞥向坐在身后不远的黎瑶瑶,心头对这狐媚子恨意难消。 黎瑶瑶有所察觉,却只作未见,柔弱无骨的皓腕轻摆,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目光始终留意着莲畔凉亭中,太子妃及陆夫人等人。 陆夫人见了一圈人,单独叫了谢湘容过来,都是出身江左,又沾亲带故的,说话时便不必太多忌讳。 “你如今也是要在洛阳长住了?”陆夫人似笑非笑觑着她,听长公主说了谢三娘子有意太子侧妃之位后,对她生了几分不满。 谢湘容垂眸赧赧,瞧着便温婉动人,“父亲有意在洛阳多待些时日,姨母知道的,湘容哪来的自由?还不都是听家里的安排。” 这话有几分松动,陆夫人趁机劝说:“三娘你可要想好,国公府未出阁的女孩子里,你是最年长的,要是连你都去给人做小,下面你那些妹妹们,将来可怎么好?” 江左谢家在南康隐然是无冕之王,他家女儿众多,身份尊贵比不得公主却也所去不远,自小教养得体,得言容功无一不拔尖,但在陆夫人看来,侧妃那也是小老婆。 她今日就是想给双方做个调解。 谢湘容轻抬眼帘看向虞莜,“家父已向太子保证过的,绝不染指东宫侧妃……先前湘容不懂事,举止间或有冒犯之处,太子妃千万见谅。” 虞莜坐在石桌前,手边是竹青刚采的一篮子鲜花,取出一束连珠绣球,对着面前的雨过天青釉瓶端详。 既然话说开了,她倒是无所谓,含笑道: “三娘言重了,国公爷一向看重你,想必他也听说了,耿中丞本想让黎少卿家的女儿给我做陪嫁,黎大娘子与你如何能相提并论,你真要嫁进东宫,又该置国公爷颜面何在,你说是不是?” 许是前世她见过谢湘容的手段,对这人存了几分提防,言语间连敲带打,给她透了点利弊。 黎瑶瑶的事在座三人都清楚,陆夫人先就露出鄙夷,回首向那边看了一眼,正好撞见对方悄然打量的目光,黎瑶瑶微微欠身,含笑点了点头。 陆夫人便也彬彬有礼向那边回了一笑,口中的话却说得刻薄,“我在金陵听说她进了王府,还以为有多风光,原来是个闲散王爷,那府上的王妃好歹是她远房表姐,如今姐妹共侍一夫,说出去,黎同冶诗礼传家的门楣可算是毁了大半喽。” 谢湘容也瞧着那边屈身于汝南王妃之后的女子,太子妃的敲打在耳畔犹如鼓响,重重击在心口。 “不瞒姨母,如今我正发愁,父亲有意,让我……入单府给大都督续弦。” 她忽而抬起头来,神情讥诮,那张娇婉的脸庞生出几分傲慢。 “姨母你说得没错,咱们女子怎么就这么命苦,诸般身不由己。那单北殊年过三旬,常年守在辽远那苦寒地界,性情粗鄙,家中还有个十来岁的儿子,比我也没小几岁,我为什么要嫁过去给人当后娘?” 虞莜沉默偏过头去,这事她听秦昶提过,据说单大都督的原配,便是当年跟着在辽远时,照料病患染了伤寒死的,七八年不曾续娶。 朝中一品大员的夫人,在边地尚要亲身看顾营中伤员,谢湘容这般养尊处优的人,哪里受得住这种苦? 说不得,她也替这一世的谢湘容不值,被家族当作个玩意儿似的,拉出来四处许配婚姻,只瞧着谁对自家有利,前途可期,哪怕鳏夫莽汉,在所不惜。 陆夫人也颇为震惊,更多的是不忍,伸手拉了拉谢湘容的袖子。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 谢湘容猛地缩回手,口中低低说着,冷笑一声,蓦地站起来,从袖里摸出个东西,摊在掌心给两人看,用那种听上去带些癫狂的声音笑起来,“你们看,我有这个!” 巴掌大的一方印玺,其上雕刻鸾凤,顶羽缺失一角,以黄金填补,那一点金光被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华。 虞莜一眼认出,这是凤印。 第48章 四十八 苍天注定,不会让他再失去她一次。 谢家果然是有前朝凤印的, 去年拿出来想让谢洵下聘,如今又到了谢湘容手里,怕是原本为她嫁入东宫准备的吧。 虞莜不禁失笑摇头, 继而微微蹙眉,看向谢湘容。 陆夫人气得在她身上拍打两下, “嗐呀,你这是犯什么糊涂, 这种东西怎好大庭广众拿出来。” 刚才她那笑声实在太过引人瞩目,不少人都看过来。 谢湘容大大方方将那枚印搁在石案上,好似邀请众人观赏一样。 她冷笑连连, “大伯把这凤印给了我, 我倒要看看, 单大都督他可有胆量娶我进门!” 虞莜心头豁然开朗, 果然这位谢三娘子,前世搅浑水、四处祸害的本领, 真的一点都没变, 千万别被她娇柔无害的外表给骗了。 单北殊掌着北齐兵权, 这要是有了一丝谋逆犯上的野心, 哪怕只是些风言风语,立刻便会搅得北齐朝堂不得安宁。 眼下谢湘容当众亮出凤印,要是单北殊还敢把她娶回家, 那——只能说是真爱了。 陆夫人转念间想通关节 , 倒对外甥女多了几分另眼相看, 扯了扯她的袖子, “你可小心着点, 回头叫你父亲知道了, 饶不了你。” “不饶就不饶吧。”谢湘容尤自不肯坐, 昂首轻哼一声,“大不了跟我哥一样,被押回江左去。” “谢世子回去了啊。”陆夫人顺嘴一问。 虞莜听闻谢洵自匪窝出来后受了惊吓,好几次深更半夜在房里大呼小叫地闹腾,谢宸宏怕他再有个好歹,赶紧命人送回江左老家。 “姨母还不知道,我哥被个女人缠上了。” 谢湘容一手撑在案上,弯低腰身对陆夫人道:“你说咱们打小学那么些规矩礼仪有什么用?还不如一女土匪,敢爱敢恨,敢作敢当。” “还女土匪!”陆夫人又在她身上拍了一巴掌,“你娘把你养这么大,是让你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的?” 散在四处的女眷这时正有意无意朝这边过来,黎瑶瑶本离得近,早早就走到亭外,正好听着这句。 先前瞧着谢湘容举止古怪,莫非……是跟太子妃起了争执? 她心头一喜,跟着众人走进亭子,藏在袖中的指尖,攥了枚不大不小的圆珠子,上前先向陆夫人见礼。 “瑶瑶见过陆夫人。” 陆夫人抿着嘴笑,连称不敢,“黎侧妃如今是王爷身边的贵人,我可当不得这一礼。” 黎瑶瑶腼腆一笑后退开来,圆珠自指尖滑落,跌在地上即刻破开,那是个鱼泡薄膜制成的软囊,里面装了油,此刻在莲花纹路的地砖上缓缓沁开。 她不动声色站开一步,亭子里这会儿人多,恰好立在谢湘容身后。 虞莜自案前起身,捧着花瓶转身搁到栏凳上。 便在此刻,黎瑶瑶忽然推了谢湘容一把,后者踩到那滩油,脚底一滑,猛地一个趔趄向前,直扑着虞莜就去了。 “太子妃小心……” 第43节 谢湘容情急间喊出这句,奈何脚下完全刹不住。 虞莜刚放下花,听得这声喊转过身来,紧接着被她大力撞了个满怀,后腰顷刻抵在栏杆上,重心一失向外翻去。 她反应不慢,下意识扯住了谢湘容的袖子,但手劲到底跟不上,兼之夏衫单薄,只听刺啦一声,手上一空,直直坠向下方。 底下的荷池平日可做垂钓之用,也就丈许来深,伴着周遭一阵大呼小叫,虞莜倒栽了进去。 “湘容,你怎么回事?” 陆夫人先是喝了一声,屈膝跪在栏凳上,攀着栏杆向下望去。 亭子修得离水面仅半人高,瞧那水色略暗,因是较深,若是太浅或有礁石,反而容易磕到身体甚或撞到头。 她心头略松一口气,为着缓和周遭紧张的情绪,打着哈哈道:“还好,她打小就会凫水,这个深度怕是能自己游上来。” 太子妃落水毕竟不是小事,今日因园里都是女客,乌衣卫只在外围巡逻,丰甯倒是在,正跟长公主她们在花厅打牌,听着动静最先赶来,一听虞莜落水,二话不说跳进池里。 梅染和竹青等人早就急坏了,跑到水边拿了长竿在水面探着。 自虞莜掉下去有一会儿了,水面一直不见人,梅染已是急得半个身子浸在湖里,大声喊着:“太子妃……殿下……听得到吗?” 陆夫人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扣住栏杆的手攥得指尖发白,“嬿嬿……你倒是快上来啊,别玩了……你别吓姨啊。” 说话间,已带了哭腔。 荷池被太阳晒得微暖,虞莜自落水的那一刻,却只觉彻骨冰寒。 有人说,濒死一刻会回溯过往一生,这种事对虞莜来说,心血来潮便能做到。 远超常人的记忆,带给她的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 从她记事起,前后两辈子,数不清的事时刻不停盘桓在脑海,哪怕刻意以结绳法忘却,也总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刻自行跳出来。 此时身临其境,上一世龙舟覆没,她身在玄武湖冰冷的水底,满心悔恨与不甘,最后一口气涌出胸腔的憋闷和锐痛,黏腻的水草像深怀恶意的水鬼,死死缠住她的手脚、喉咙,拖拽着向无尽的深渊沉去。 她仿佛又听见金陵城破时,百姓凄惨的哀嚎,尸骨遍野、血流成河,眼前一片血红,直至视线模糊…… * 秦昶正陪着单北殊往园子里来,有意让他先见见谢湘容,“单叔,你年岁也不小了,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你家阿默想想。” “不就是为那小子,再过两年该到说亲的年纪了,府里没人给他张罗也是不成。” 单北殊今年三十有四,黑膛脸身形魁梧,他十来岁上便跟着广义帝东征西伐,性子沉稳老练,秦昶在金陵的十年,是他一直守在长城上。 “不过南方的女子太娇气,阿昶你自己娶一个回来就罢了,老单可养不起那样儿的。” 他口上是这么说,目光落在那边亭中,略微一凝,怎么那么些人挤在里面。 以他的目力,一眼便能从众多身形高挑的北方女子中,择出两个略为矮小的,微微一眯眼,“那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秦昶回头望去,竟没能一下从人群中认出虞莜,正向别处去寻,就见几个乌衣卫向荷池疾奔。 有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太子妃落水了。” 秦昶面色瞬变,流星赶月奔至岸边,到了才知姜皓等几个都已入水,约摸半盏茶过去,竟还没寻见人。 丰甯探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冲着那边喊,“别去远处,就在亭子附近找。” 寻常人落水总会奋力挣扎,除非死人,断不会掉下去就没了动静。 原想着公主会水,兴许是一时慌乱认不准方向,因此姜皓等人都是顺着水流往下游一点的位置,扎个猛子潜下去寻人。 秦昶听得丰甯说完,纵身跃入水中,长臂几个起落到了亭边,扎下去的那一刻,心头没来由地深深战栗,好似冥冥中,这一幕似曾相识。 嬿嬿…… 无尽的胆寒涌上心头,水不冷,他的牙齿却在打颤。 待到终于抱着人浮出水面,秦昶仰头间,无视周遭一双双焦急等待的眼,望向头顶蓝天,眼中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苍天注定,不会让他再失去她一次。 他也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上到岸后冷静下来,梅染忙忙拿了外衣给太子妃裹住。 “搓她的手脚心,还有心口。”秦昶口中宽慰,“无妨,她早早就晕过去了,没呛几口水。” 出了这等事,长公主已在命宫人请离宾客,谢湘容撞太子妃落水,当时亭中众人都看得清楚,即使当时没留意的,也都听见了她那声喊。 毓靖正向陆夫人询问情况,谢湘容在旁脸色惨白如纸,脚尖磨蹭地砖,“地上太滑,我一时没站稳。” 陆夫人想替她辩解两句,却实在不能睁眼说瞎话,看了看她脚下,立刻蹲身下去,拿手指拈了一点,“这里怎会有油?” 毓靖盯着谢湘容看,先入为主认为是她在搞事,听得陆夫人说,只垂眸瞥了一眼,仍是问道: “谢三娘子刚才就大呼小叫的,可是今日太子妃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怠慢了你?” “并无……”面对长公主咄咄逼人的架势,谢湘容百口莫辨,猛地醒觉,“刚才有人在我后面,推了我一把。” 毓靖嗤笑一声,“你说有人推你?谁?” 都说了在背后,当时亭里人多,她怎会看见。 谢湘容脸色难看,但这些闺阁间的勾心斗角,她也是门儿清,即刻便明白,是遭人算计了。 她在北齐甚少出席宴会,要说有过节的,还真就只有太子妃,偏生她适才言语激进,在场的两人自是明白,落在外人眼中,反倒成了把柄。 既然是针对太子妃的……谢湘容的视线当即便落在黎瑶瑶身上。 黎瑶瑶团扇搭在鼻尖,正转头跟身边的侍女小声说着什么,根本没看她。 谢湘容暗自咬牙,正想着如何分辩,头顶上方响起个低沉的男音。 “本督看见了……确实有人推她。” 第49章 四十九 “你让他一生都不痛快。” 谢湘容回过身来, 视线一再上移,方看清屹在面前、像一尊黑沉铁塔的人。 不,不是铁塔, 倒像是…… 她想起祖母房中那架老山紫檀的高脚花几,是件不知多少年头的旧物, 深沉的紫呈现乌黑色泽,包浆油亮。 她最爱把手搁在上面, 感受那份温润厚重,令人心神安宁。 这人生得浓眉深目,惯于蹙起的眉间有明显的川字纹, 目光从容, 叫人窥不见内心所想。 谢湘容不认得这张脸, 但北齐能自称本督的, 只有那个人。 单北殊目光略一逡巡,锁定在黎瑶瑶身上。 “你, 出来。” 他不知这是谁家女眷, 指着她, 命令的口吻听上去很强硬, “何人指使你的?” 黎瑶瑶发出一声尖细的叫声,反而向人群中缩去,“不、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是你还有谁?”谢湘容心下对单大都督的公正犹为感激, 激动得伸手指住黎瑶瑶。 猛然惊觉袖子断裂一截, 赶忙收回来掩在身侧。 单北殊被那抹白生生晃了眼, 下意识移开两步, 将手负在身后。 既是单大都督开口, 长公主自然信他绝不会看错, 立刻命人将黎瑶瑶拿下。 汝南王妃第一个反应是惊怒,继而心下一喜,这狐媚子犯下大错,太子定不饶她,出声撇清干系: “她始终对太子妃心存恨意,这事与我汝南王府并无半点瓜葛,长公主只管拿了人回去严加拷问便是。” 单北殊这才知,这女子便是汝南王新纳的那房妾室,对这些南朝来的、看似娇柔实则心思难明的小娘子们,生出两分避而远之。 刚这样想着,便听身旁谢湘容柔声细语道:“三娘谢大都督仗义相助。” 她婉然倾身行礼,继而步履细碎自他身前退走,转身时,那截藕臂又在眼前一闪而过。 饶是单北殊出生入死多年,男女老少的尸首见过无数,这般生活香艳却是生平仅见,竟有些如毛头小子一般的心跳加速。 他看一眼岸边,太子妃正伏在太子膝头,呕出几口水来,想必人已无大碍,此间事了,便也不再多留,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晚间,虞莜才悠悠醒转,抚着额角发出一声痛吟,只觉头疼欲裂。 “可算是醒了。”秦昶一直守在边上,见她醒来就喊头疼,心下又是一紧。 下午一回来,便有太医院季院判亲自来诊看,“这个天气水温尚暖,老夫观太子妃并未染上风寒,若不放心的话,便开两剂驱寒汤吃一下也无妨。” 秦昶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剑眉紧蹙,“她一落水便晕过去了,院判再瞧瞧,她是否另有隐疾。” 宫中太医每半月来请一次平安脉,太子妃的身体一向挺好的,季院判想着,从善如流又仔细探了一次脉,这回说得尽量委婉。 “从脉象来看,太子妃一切正常,许是落水时惊慌过度,这才……吓晕的吧?” 虞莜会水,凉亭离水面也不高,秦昶自认以他的了解,她可没这么胆小,幼时在太清池玩水,比这更高的地方都跳过。 连季院判也诊不出问题来,秦昶反而更不放心,想到她来洛阳的路上也有几日闹过头疼,一面替她揉额角。 “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会有头疾?让你平日少琢磨点事罢……还有哪里疼?你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虞莜刚醒,就被他婆妈碎嘴地接连追问,闹得头更疼了,她这是落水,关头疾什么事儿? 眼下手脚都是暖的,除了头疼,身上没哪儿不妥,她略有两分不耐烦,“她们没跟你说?” 她睡了几个时辰,难不成他还没弄清楚当时的情况,倒来问她? “那为何掉下去就晕了?” 一句话,虞莜满心的烦恼又涌上来。 所幸落水那下,她即刻被汹涌的记忆激得昏迷,才没怎么呛水伤到肺腑,否则以她在水里待的时间,不死也要大病一场。 心下难得起了几分怒意,“查出是谁干的了么?” “咦,你倒是知道,不是谢湘容推得你?” 当时她们三个在亭子里说话,梅染等人都在外候着,便是听到也不多,虞莜大略说了谢湘容不愿嫁单北殊的事儿。 秦昶微微一哂,“巧了,刚好就是他替谢湘容解的围,单叔亲眼所见,是黎瑶瑶在后推得她。” 又是黎瑶瑶,虞莜不觉纳闷。 即便她对秦昶心有所属,又被他亲口赐给了汝南王,若说怀恨在心,恨他也不必总拿自己作伐。 第44节 “人已经关进掖庭,这会儿口供或许已经逼出来了。”秦昶眸间闪过沉冷,“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秦旸叫她这么做的。” 虞莜白他一眼,“汝南王若想要东宫的位置,除掉我这太子妃顶什么用?你少跟我这儿打马虎眼,难道你瞧不出来,黎瑶瑶她喜欢你?” “这是从何说起?”秦昶莫名奇妙,“怎么又扯到这上了?” 虞莜懒得跟他解释,坐起身道:“你不信,那我们现在就去问她一问。” “咱们俩总这样,一有事就相互推捼,你我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必分那么清。” 秦昶给她赔个笑脸,“你这会儿又不舒服,不如好生休息,掖庭那地儿腌臜,白日再去吧。” 虞莜不肯,坚持要现在过去,秦昶拗不过,只得传了撵轿来,一路来到皇宫西角落。 进去后四下透着股阴森湿冷的气息,虞莜略觉不适,紧了紧身上的薄裘,跟着他朝深处走去。 建康宫打从一开始,便没有这种拷打宫人的所在,武昭宫却不然,当年的舞太后慈名不显,倒是在跋扈专权上可见一斑,这宫里折磨人的手段非常多。 此时牢房中掌刑的老太监,便是太后时期留下的人,见太子进来,细白脸上堆出谄笑。 “禀殿下,罪妇已然招认,是她在亭子地上撒了油,再推了谢三娘子,才致太子妃落水的。” 捆在柱子上的那个女人,虞莜已完全认不出原先的模样。 细弱如柳的身体此时残破不堪,两只膝盖不自然外撇,双脚悬空,脚尖则是冲着内侧。 只一眼,虞莜赶紧挪开视线,暗骂这老太监不是人。 人的关节最是脆弱,他竟生生将黎瑶瑶的膝骨及踝骨都敲碎了。 另外的伤处主要集中在腰腹,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秦昶冷声道,“问出指使之人是谁了么?” 老太监腰躬得更深,“还……不曾。”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百般手段用尽,这小娘子看着柔柔弱弱,却生生撬不开口,老太监也是生平仅见。 听见熟悉的声音,黎瑶瑶垂在胸前的头猛地抬起,透过汗湿的凌乱长发,那张脸上倒是一点伤也无,苍白如纸,眼中却像是藏了火,燃烧出极大的热情。 “太子……殿下……” 她喃喃吐出这几个字,唇角上勾,竟扬起一丝欣喜的笑容。 虞莜无声看了秦昶一眼,分明在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秦昶紧皱眉头,显出几分不耐,拥住她向外走去,转身之际,朝老太监做了个手势:继续。 身后黎瑶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分不清是哭是笑,“长公主……” 是毓靖长公主命人押她进来的,老太监、包括秦昶都这样认为,虞莜却深深打了个寒噤,足下顿住。 “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她说。” 待到牢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虞莜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黎瑶瑶神情犹似鬼魅,流露森森笑意,“长公主……熙沅长公主!” 乍听到前世的称谓,虞莜心头微颤,“你怎会知晓?” “来洛阳的船上,我做了一个梦……” 黎瑶瑶把头仰靠在柱子上,双眼半阖,唇畔又带上刚才那种欣喜的笑容。 “那个梦里,太子没有娶你,之后我家来了北齐,我便去长城找他,我一个官宦小姐,心甘情愿做他的侍女,五年来,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对你日思夜想……” 虞莜颤颤巍巍吸了口气,止不住满眼的酸热,她毫不怀疑黎瑶瑶的话,怀着一丝悸动,听她述说前世一无所知的那五年。 “你大抵还不知道,他每年七夕都给你寄东西,每次都假借他人之名,他对你的好,你一分一毫也不知情。” “后来、金陵传来消息,说你死了……”黎瑶瑶癫狂笑起来,眼中却汹涌淌泪。 “长公主,你这害人精,活着时不叫他安生,死了也不叫他好过。” “他去了玄武湖,花了七天七夜在湖底找你的尸体,后来带着你的棺椁杀上金陵,连皇帝也死在他刀下。” 虞莜伸手扶住墙壁,顾不得那上黏腻冰冷的血水,一颗心几乎要跃出喉咙。 她拼命吸气,像是又一次坠入水中,记忆中化作魂灵、飘在城门上亲眼所见的那幕,好似浮在水中的倒影,清晰又模糊,在脑海中徐徐展开。 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最前方身穿明光铠的秦昶,他的身后,众人合力抬着一副巨大黑棺…… 前世身死魂未消,是因尚未入土为安,她当时就睡在那黑棺里,跟着他一起回到金陵,亲眼目睹皇兄惨死,金陵破碎、故国成烟。 “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虞莜踉跄上前,紧紧钳住黎瑶瑶的下巴,“告诉我,只要你说了,我就让你死得痛快。” “不知道,他没回北齐,我在长城上一直等,等了许多年,都没等到他回来。” 黎瑶瑶双眼痴痴地投在虞莜脸上,却又似穿透而过,落在未知莫名的时空。 “是你害了他……你让他一生都不痛快。” 这是虞莜听到黎瑶瑶说的最后一句话,在她耳畔久久挥之不去。 第50章 五十 迟了十年的道歉 清晨第一束光, 落在窗下的错金鸾凤铜镜上。 虞莜拿起妆台上一只小巧圆盒,打开来,里头的朱砂色泽匀称厚重, 膏泥鲜红泛紫,自带一种天然的湟湟威仪。 与她前世最爱用的那方红印, 质地一般无二。 秦昶难得见她起得这么早,走过来在她身后站定, 瞧着镜中娇靥,伏身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这便是你上回说要送我的朱砂?” “嗯,丹阳产的, 这是最好的一批乳钵淘炼的, 比别地儿的都纯净。” 前世那方朱砂, 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吏送的, 每年七夕,虞莜自繁重政务中拨冗片刻, 在一堆各地献上的孝敬中, 挑出一两样留用。 其他的, 便都进了库房, 再无重见天日的机会。 “七夕这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么?”虞莜下意识问出这话,侧头在他腰际轻蹭一下,“对你来说的话, 这日子可有不同?” 秦昶缓缓摩挲她的脸颊, 目光与镜中人对视, 昨儿晚上从掖庭回来, 就觉得她不大对劲。 被人推下水, 虽是太医说了身体并无大碍, 夜里他却也不敢来缠她, 再说刚从那种阴森血腥的地儿回来,也没那个心情。 不知她跟黎瑶瑶说了什么,睡下不久,竟主动来抱他。 秦昶夜里难得有洁身自好的觉悟,没想到她反倒缠上来,像模像样地推拒几番,最后被她撩拨得一发不可收拾。 昨夜的她格外温柔顺从,甚至可以说是……热情如火,成亲以来绝无仅有,搞得他有些失控,搂着她在榻上颠了一整晚。 一夜没睡,她这会儿竟还有精神问这个。 “七夕能有什么特别的?拜月乞巧都是你们这些小娘子做的事。” 秦昶故意说得没心没肺,半晌见她再无下文,又难免有点失望,貌似无心哦了一声。 “好像……我第一次见你那天,就是七夕。” 那双如水杏眸流露两分诧异,若非她曾将这个人排除在记忆之外,是不会忘记这些小细节的。 那天因傍晚要乞巧,虞莜特意换了身鲜艳的石榴裙,瞧见几个小内监正合力把个人摁在地上,便命人上前驱散。 当时她蹲下身,问半伏在地的人,“诶……你有没有事?” 少年抬头,露出一张被人欺凌得颇为狼狈的脸,唇角破了个口子,渗了好些血,高挺的鼻尖脏兮兮的。 她随即被那双异于常人的眸子吸引住。 父皇有次带她打猎,曾遇见过狼王,她始终记得那匹狼立在高处低低嗥啸,守着身后的狼群不肯独自逃离。 那双金褐色的眼睛,与眼前之人一模一样,闪着凶光,又野又倔。 她当时想也没想便对他说:“狼崽,以后有我罩着你,这宫里再没人敢欺负你。” 然而后来在建康宫敢于欺负她的,狼崽才是那头一份儿。 虞莜转过身,双手搂住秦昶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 即便前世她不曾遗忘过他,后来也会拒绝他的婚书,走上心甘情愿辅佐皇兄的路,他为她所做的一切,依旧无从知晓。 或许,若非他把她从玄武湖底捞上来,殓骨置棺,便也无缘亲眼目睹他杀死皇兄、替她报仇。 更有甚者,让她得到重来一次的机会。 又来? 秦昶被她柔软的手臂环住腰,身体不争气地又浮起燥动,接着感觉到薄衫上一点濡湿,捧着她的脸一看,眼眶泛红,眼角湿辘辘的。 “怎么哭了?”他蹲在她脚边,神情尴尬、语气诚恳,“那时候是我不懂事,迁怒于你,嬿嬿,对不住,你原谅我吧。” “其实我第二天就想跟你道歉来着,结果……” 虞莜含糊嗯了声,手指攥住他的衣襟,脸贴在他心口,听那沉沉的跳动声。 迟了十年的道歉,今日终于能亲口对她说出,秦昶把人拉进怀里,埋首在她发顶、约摸就是那时被他戳破皮的位置,轻轻印下一吻。 此时,秦昶心头涌起的释然,带了些莫名的意味,像昨天抱着她从水里上来时那样。 他和她,是上天注定要在一起的,藏在心底十年的情愫,终于得到她的回应。 搂着她靠在窗边,他满心愉悦,高兴地说道:“嬿嬿,这么说起来,你和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说对不对?” 虞莜勾唇露出一对笑涡,心说:两小无猜这个嘛,怕是要打些折扣。 “今日舅母设宴款待陆夫人,朱允温来了。” 她这话刚说完,秦昶便又垮了脸,“猪瘟那小子来干嘛?” “我打算给他和安家牵个头。”虞莜白嫩嫩的指尖在他下巴上戳了下,“你今日忙么?我想你陪我一起过去。” 秦昶这才有点满意,随后记起今日还有事,不由懊丧,“得跟单叔去军械司查看一批新制的武备……完事怕是要到晌午过后了。” “没关系,那我让人去跟舅母说一声,宴席我就不去了,等你回来咱们再过去。” 要搁从前,这些事虞莜大概连说都不会跟他说。 第45节 若说举荐祈岚,效仿前世应对杜相的法子制衡舞辰阳,她当时还是打着——北齐早日强盛、秦昶便可早一日杀上金陵的主意。 然而眼下,她是一心一意想帮他,为着前世对他的疏忽,也为弥补他那五年的遗憾。 前世他便已替她报过仇了,那些毁家灭亲的执念正在逐渐消散。 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宁愿忍着头疼也不肯排除在外的痛苦,终于可以不再折磨得她夜里无法入眠。 下午,太子伉俪联袂到来,安良没去上值,专门在府里候着。 鸿胪寺的差事本就清闲,安家在洛阳已有三代,安良并无父亲当年的魄力和雄心,每日去应个卯,与同僚闲话半日便回,家中生意由夫人管着,长子安绪也早能独当一面。 “昨日去看母妃,听她说舅舅这回寻来的孔雀石色泽纯正,她用着很顺手。” 秦昶从马车出来,便同舅父亲热寒喧,回身携了虞莜,给二人相互介绍。 安良早听夫人说了不少这位太子妃的事,除了宸极殿遥遥一拜,今日方是头回见,含笑揖了一礼:“太子妃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良蓄了一部西域男子惯有的络腮大胡子,唇上两撮胡须修剪得体,尾端向上卷翘,瞧着格外喜庆。 比之秦昶当日假扮的大胡子可漂亮多了,虞莜笑吟吟与他见晚辈礼,“舅父不必客气。” 安良忙忙避开,连道不敢,他天生一张笑脸,说话却是纯正的中原口音。 “那批孔雀石是河西贩过来的,研得绿青末,我瞧着颜色正得很,就知道你母妃一定喜欢。” 一行人往里走,安良语声殷勤,又对虞莜道:“太子妃到了洛阳,要是有什么缺的东西,便跟你舅母说一声,定能替你寻来。” 安家在北齐算是隐富,不似舞家坐拥良田、华厦无数,西域行商多年,三代人攒下的家底,是宝库中堆积如山的玉石珠宝、金银器皿、稀有香料等物。 这些东西在北齐属于有价无市,寻常世家买不起,有钱的商贾没资格用,运到金陵倒是颇有市场。 兹瑰堂做的便是这门生意,只是物以稀为贵,若着急变现,那就成贱卖的白菜了。 安家大郎安绪今日负责招待朱允温,两人见面分外投契,这时一同迎出来,隔得老远便听见朱允温的大呼小叫。 “莜姐姐,半年多没见,可想死我了。” 还没到跟前,秦昶不动声色错身一挡,截住热情扑来的大白团子,“你怎么又胖了?” “啊有吗?”朱允温两手握住腮帮子抻了抻,“你又胡说,这段时间我风餐露宿,饭都没好好吃,怎会胖?” 从秦昶手臂上别过脑袋,朱允温冲后面的虞莜哭诉,“莜姐姐你刚走那个月,我是真的茶饭不思,不信你问我娘,瘦得都快脱相了呢。” 虞莜勉强笑笑,视线转到陆夫人身上,她刚由安夫人陪着出来,两步上前,关切地在脸上瞧了瞧。 “昨日才落水,怎么今天就出来了?” “没事,这种天儿掉进去,冻不坏人。” 虞莜反倒来宽慰她,回头对秦昶使了个眼色,“那件事,你自己跟允温他们商议吧,我去陪舅母和湄姨了。” 来的路上,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秦昶说了。 前世朱允温就是靠着泉州港的海运生意,后来进入市舶司颇有一番作为,将番邦的舶来物引入本就富庶的金陵,商号赚得盘满钵满,朝廷的税收水涨船高。 原本南康的民政这块一直攒在杜相手里,此举令得虞莜有了与之对峙的话语权。 因此才说,前世有朱允温和祈岚两员福将,令她只花了短短五年时间,便压制杜相、平衡江左,彻底稳定住南康朝局。 如今这事由太子亲自牵头,朱允温负责把海运的货物交接到安家,那些舶来品价格低廉,由安家的商铺售卖,在洛阳很容易打开市场。 盘活经济,朝廷便有收入,再有三司职权统一划归,便可彻底消除舞家在盐铁上的控制。 北齐一旦摆脱财政上的窘迫,兵强马壮,对付诸奚铁骑便再不是难事。 秦昶没想到,虞莜竟为他考虑了这么多。 近这半年,她对诸人诸事皆表现得漠不关心,倒像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态度,对她这种状况,说实话他时有提心吊胆。 眼下她这般为他出谋划策,倒又有点像从前的她了。 尤其让秦昶欣喜的,是她没像上次见祈岚那样,瞒着不叫他知道。 朱允温和她的交情更深厚,这点秦昶无可否认,但如今在她心里,自己这夫君才最重要。 第51章 五十一 吃亏就是占便宜 安家的府邸修建得极具异域风情, 里面走动的下人也多是胡人。 虞莜正在花厅同安夫人、陆夫人喝茶,便见一群服饰妍丽的胡女,你追我赶着过来。 “五娘子你慢点呀, 夫人在里面宴请贵客呢,莫要冲撞了。” 众多五颜六色中, 安燕容穿得最为鲜艳亮丽,冲在最前进了花厅, 步子迈出雄赳赳的气势,站到虞莜面前,猛地一鞠躬, 头上的钗环响作一片。 “太子妃, 上回是燕容无礼, 还请你原谅我。” 抬起头, 鬓边的流苏都搭到前额来了,被她一拨挥到后面去, 梗着脖子看虞莜。 这种情况, 虞莜想说不也不行。 “好, 我原谅你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事, 她倒不至于因为哪个女子心悦秦昶,便瞧人家不顺眼。 安燕容这才去看母亲,一副“这回总行了吧”的表情, 安夫人无可奈何, 拽着她在身边坐下。 “太子妃别见怪, 都是我没教好, 惯得她这么个莽撞性子。” “天真率直, 挺好的。”虞莜客套一句, 拉陆夫人替她帮腔, “湄姨你说是吧。” 陆夫人倒是真喜欢安燕容,觉得她不似世家养出来的假人,全照着一个模子刻的。 她便也拍拍虞莜的手,和安夫人一人拉一个,两相劝合,“燕容跟我们嬿嬿名字相近,这便是天生的缘分。” 安燕容撅了撅小嘴,上回长公主专程来找她,就为解释这件事。 原来这么些年,表哥喜欢的根本不是自己,安燕容颓丧了几日,心结一旦解开,倒也很麻利地,就将太子表哥抛在脑后了。 陆夫人问了问安燕容的年纪,习惯性抛砖引玉,“还没说下亲事吧?倒是跟我家温儿年岁般配。” 朱允温今年虚岁满十八了,因生得显小,性子那就更如稚童,一直没人家看上他,陆夫人几乎是逢着年纪相当的,都要添这么一嘴。 安夫人眉开眼笑,摇着手道:“朱小郎君候门公子,人生得好、才干更是出类拔萃,我们家老爷官职低微,说难听点儿那就是商户出身,燕容性子野,不敢高攀……不敢高攀。” 陆夫人虽出身江左高门,却一向不重门第之见,难得听安夫人夸自家儿子,心下已是乐开了花。 “诶,我就是先这么一说,到底如何,还要他们小辈接触着看合不合适,我不是那等迂腐的,只要孩子们觉得好,这门亲事就能成。” 说得安夫人也高兴起来,北齐规矩森严,燕容那么个脾气,她早就发愁寻不着婆家。 “阿母……” 安燕容实在坐不住,站起来在自己头顶比划一下,“他还没我高……” 她这回算是多长了个心眼儿,陆夫人就在跟前,难听的话没敢出口,扭捏一下,“我、喜欢成熟稳重些的。” 个子矮、太幼稚,不得不说,安燕容很精辟地道出了朱允温的短板,虞莜忍俊不禁,若非碍着湄姨的面子,定要笑出声儿来。 陆夫人倒是被打击得习惯了,讪笑一声,“唉,这个姻缘嘛,还是得讲点缘分的。” 众人说着话,一时下人来报,祈副司使到来,听闻太子妃在这边,想过来拜见。 虞莜听说是祈岚,本想叫他直接去那边找秦昶和朱允温,倒是一旁的陆夫人听到,“承勉来了,快叫他过来,我来洛阳这些日子,还没见着他。” 探花郎在金陵惨淡离场,没想到来了北齐却混得风生水起,在陆夫人看来,耿中丞不要这个学生,人家自有大展才干之地,心下颇觉解气。 祈岚到来,一身竹青襕衫,袍角不显眼的位置还打了个小小的补丁,衣饰简洁却依旧给人出尘飘逸之感,上前向太子妃并两位夫人行礼。 这人瞧着朴素平和,安夫人却知,如今就是他令得舞大人焦头烂额,尤为刮目相看,连声请他入座。 安燕容在旁惊咦一声,“怎么是你?” 虞莜和陆夫人都看向她,“你们认识?” “认识啊……” 安燕容还没说完,祈岚一笑,对她也揖了个半礼,“原来是房东娘子。” 安夫人这才省起,拊掌笑道:“哦,先前太子妃要四九巷那座宅子,本是燕容名下的,那儿也不住人,她自己的几家铺子就在附近,平日押的货都搁在里头。” “什么房东娘子?你又在外头胡闹了不是?”回头在女儿身上拍了两下,“我说那些货你怎么还没去让人搬出来?” “去了呀,就是搬东西那日……遇见他家里人的。” 安燕容对着祈岚颇显熟稔,朝他点了点头。 话说那天她带着伙计去搬货,起先差点儿被祈老太太当成贼给打了。 好说歹说,老太太才相信,这么大一批值钱的货物,东家竟是个小娘子。 安燕容也是个爱显摆的,当时便道:“我表哥是太子,我姑姑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我们安家在这洛阳城,跺跺脚城门都得抖三抖,这点货算得什么呀,我名下的产业还多着呢。” 听得祈老太两眼冒光,就快把她当活菩萨拜了,连忙请她坐下喝茶,摆了金陵带来的点心。 吃过一次亏,祈老太太如今收敛许多,到洛阳这么些天大门都不怎么出,生怕邻里间再生事端,连累她儿子的仕途。 “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就听说了,原来这些货是你家的,老身这些天给你守着呢,你看那门上的锁都没动过,也不叫生人进我家,就怕东西丢了……我们可赔不起。” 老太太熟于人情世故,如今肯放下身段来与人交往,不大会儿功夫就奉承得安燕容云里雾里。 待到祈岚回来,母亲便殷勤给他介绍房东娘子,还张罗着留人用晚饭。 眼下安燕容才知祈岚是谁,“哦、原来你就是太……” 她朝上座的太子妃瞧了一眼,神情尴尬,掩饰一笑,“没、没什么,那些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你个没心眼儿的东西。”安夫人一听就知她又犯浑,打发她到前面去,“去问问你大哥,他们那边要是话说完了,不如进来咱们一道乐呵。” 这边陆夫人问了些祈岚家中近况,不多时秦昶和朱允温由安绪陪着过来,连带虞莜和祈岚,从前便相熟的几人,如今齐聚洛阳,再添安氏兄妹,大家都是年轻人,众人相互谈天打趣,相处融洽。 虞莜望着眼前这幕,不觉有些走神。 前世她跟朱允温、祈岚时有会面,难得闲暇,也会这般相聚宴饮,彼时秦昶却独自一人守在寒冷的长城上,不知会是何种心境? “想什么呢?”秦昶侧头看她一眼,手指勾了勾她袖口。 虞莜指尖便攀住他掌缘,敞奴有时撒娇,总爱把大脑袋硬往人手上拱,眼下那只嫩白柔荑也悄悄钻进他手心。 手掌轻轻一动,秦昶与她五指相合,扣在一处。 第46节 虞莜往他臂上倚了倚,轻声问道:“刚才跟他们谈得如何?” 秦昶微一颔首,“这些安家以前也有做,只是货源不足,如今有了猪瘟的海运,就解决了大问题。” 虞莜失笑,“你怎么还叫他这个花名。” “莜姐姐!”朱允温停住话头,不满地抱怨起来,“我来了你都不理我,只跟他亲近,真是的……” 秦昶占着上风,只管心头得意,一笑不予搭腔,倒是虞莜反问: “他是我夫君,我不跟他亲近,难道跟你?” 一句话哄得秦昶心花怒放,面上却还端着架子,对朱允温道: “你莜姐姐要不是为你着想,洛阳城这么大笔生意能专门留给你?也就是我这个做姐夫的多方关照,你还不谢谢我?” 这人分明是得了便宜就耀武扬威,朱允温气得直哼哼,打他打不过,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更是连仗势压人也调了个个儿。 “要不是看在莜姐姐的面子,我才不来你这儿吃亏呢。”朱允温人虽幼稚,经商的头脑那是一等一的精明,“那些货要是在金陵卖,比你们这儿挣得更多,税还轻一半,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我这是吃亏了还是占你便宜了?” 秦昶才不跟他理论这些,虚晃一枪,“吃亏就是占便宜,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就是,咱们兄弟一场,这点情谊还是有的。” “还有你……”秦昶拍拍祈岚的肩,“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在我北齐,只要有才能,定会得到重用,祈兄的能力有目共睹,出将拜相,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安绪心下震惊,三司之上将设立计省的消息,外面已有不少风传,原来太子心中属意的计相人选,竟是这位刚从南边来的探花郎。 这一消息对商户尤为重要,一时间连带身边的妹子,两人望向祈岚的目光不由都带了几分热切。 “祈兄,真要是这样,我这里先恭喜了呀。”朱允温颇为惊讶,连祈岚这样儿跟秦昶不对付的,都能在此有一番作为,那他自己更是不在话下了。 祈岚面上自持,并不过多显露自满。 身在洛阳这段时间,切身体会到北齐朝堂务实严谨的实干作风,远比南康处处受掣肘的局面更让人内心踏实,祈岚暗下决心,定要好好干,不可错付太子和太子妃的信任。 第52章 五十二 今夜这一城灯火盛宴…… 暖春至盛夏, 转眼到了七月,洛阳的夏天对虞莜来说气候宜人,相对金陵的酷暑, 层台累榭的武昭宫可称得上避暑胜地。 七夕这天,傍晚将至, 虞莜带了梅染、竹青出宫去织造坊。 几个月运作下来,坊里前后招进大批工匠及本地绣女, 庄子上已有两百多人同时做工,规模上来产量便也水涨船高,如今洛阳城里的布庄、绸缎庄, 进的货大多出自织造坊。 每月的进项已相当可观, 挣来的钱从河西购进大批绵花, 这个月底便要开始纺绵, 今冬辽远的军服棉被物资,大半已有着落。 坊里的织工绣娘们, 今日由春娘带着, 依南边的习俗要过七巧节, 掷花针、穿七孔, 拜月乞巧。 竹青抱着一只大篮子坐在马车上,凑到虞莜近旁耳语,“今日是女儿节呢, 咱们不等着太子爷回来一块儿过么?” “洛阳这里又不过女儿节。”虞莜微微撇了下嘴角, “再说那是未出阁的小娘子们过的。” 秦昶这几日不知在忙些什么, 早出晚归的, 今日一早起来人已经走了, 她原还想着要给他个惊喜呢。 梅染瞧她不大高兴, 觑着脸色笑道:“殿下赶个大早起来做鸳鸯兜, 可惜太子爷没口福,奴婢已叫人把东西送过去了,就是怕,没个人在旁提醒着点儿,不知会不会硌到牙。” 虞莜不知怎地又觉好笑,赌气道:“他要是把那些红翡都给咬碎了,倒是省得我送荷包。” “呀,公主你还绣了鸳鸯荷包?”竹青大惊小怪去翻她袖口,“快给我瞧瞧好不好看,欸,公主绣得,肯定最好看了。” 虞莜幼时曾跟随一位苏绣大师习过女红,虽只短短两月,却尽得精髓,绣活儿拿出去叫内行人看,都说至少得有二三十年功力。 只是她甚少做这些拈针捻线的活计,便是竹青的绣工,也是得她指点,才有今日的水平。 虞莜拍开她的手,扭过头去,“没有,我哪有精神绣荷包。” “那是……”竹青失望嘀咕道:“咱们公主的绣样儿可金贵着呢。” 大师们每年总还有几件作品流传于世,公主金尊玉贵,亲手绣的荷包这世上拢共也没几个,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极品刺绣之所以引人趋之若鹜,一要工艺精湛,其次就是罕见程度。 竹青自问学不来灵性的绣技,便只在后一等上下功夫,能不动针就不动,每次都要人千请万催,才肯大小绣上一件,确保以数量压倒质量,令得如丹朱那一等眼界的小丫鬟们,对她敬若神明、赞不绝口。 三人一路说笑,到了坊门口,正巧见着春娘送客出来,来人竟是安燕容。 “表嫂。”安燕容一见虞莜,小跑几步上前,笑容亲切自如,“你也是来过乞巧节的么。” 虞莜如今还是不大适应她的自来熟,微微一笑,“怎么五娘子也学着过我们南方的节了。” “对啊,我来请教春娘,怎么穿七孔针。”安燕容笑得没心没肺,接下来却有那么一点不自然,攥着袖口道:“这不是我答应了青儿,今晚跟她比赛穿针。” 虞莜颇感无语,安夫人对女儿实行的是放养,不教女红,打小习算筹,算帐做生意的门道样样精通,让安燕容谈下一笔大买卖,也比穿针引线容易些。 青儿便是祈岚的外甥女,安燕容跟个七八岁的小丫头比,搞不好真要输给人家。 关键是,她哪来的这份闲心? 虞莜福灵心至,问道:“五娘子最近常去看望祈老太么?” “啊、是呀。”安燕容答得含糊,指了指对面街道,“今晚城里有灯会呢,曲金河上还搭了香桥,那个,表哥没约你去赏灯?” 虞莜这才诧异回头,此刻恰值暮合四野,夕阳的余晖在天际逐渐淡去,远处街市上竖起许多新搭建的灯楼,灯火尚未明,看不大出来,倒是底下人头涌涌已经热闹起来。 “这不年不节的,做什么办灯会?”虞莜咕哝一句,这事儿她一点都不知道。 上回元宵佳节还四处黑灯瞎火的,她转念一想,近来朝廷有钱,这是家有余粮,难得大方一回? 那何不中秋的时候再办? 虞莜摇摇头,又和安燕容闲聊几句,看着她上马车去四九巷,转身进了坊门。 庭院里摆了香案,上面供着鲜花瓜果、香烛绣品等物,数十个织娘闹哄哄地祭拜过后,拿出五彩丝线,以及装着蜘蛛的小匣子,各自寻好友斗巧。 虞莜也不参与,只在一旁椅上闲坐,看着众人玩耍。 “叫我好找。” 一只温热的大掌搭在肩头,身后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你既跑来这里,怎不去跟她们穿针,干坐着不无聊么?” 虞莜抬起头,正对上那双熠熠神采的淡金眸子。 秦昶此时未着太子服,乌发简单以一只玉簪束在头顶,一件羽蓝色圆领袍,腰系玉带,显得他身材修长,挺拔如松。 虞莜唇角缓缓溢开个欣悦的弧度,“阿昶,你怎么来了?” 秦昶挑眉,露出个“明知故问”的表情,伸手拉她起来,“走,带你看灯去。” “等等……” 虞莜被他不由分说牵着就走,连忙回头找竹青和梅姑姑。 梅染立在不远处笑看着两人,只觉公主阴霾了大半日的脸上,此刻云散雨霁。 “跟我出门,还怕会走丢么。”秦昶大笑着环住她,院墙上透进来的璀璨灯火,映照着他俊美脸庞轮廓更显分明。 “离开金陵快一年,我知道你肯定想家了,今晚的灯会筹备了好几日,你来瞧瞧看,跟秦淮河畔的流火灯会是不是一个样?” 走出大门,尚立在高高的石阶上,遥望眼前无边无际的灯海,虞莜下意识屏息,感觉又回到春风十里的江南,华灯烂漫、纸醉金迷。 “你、你准备的……”她不由语滞,既感到难以置信,又觉意料之中,偏过头笑看秦昶,“是你从前每回七夕都没去看灯,这才要找补回来吧?” 秦昶摸了摸鼻子,“谁说我以前没看过。” 两人汇入人潮,往曲金河畔最大的那座灯楼行去,行人手里提着灯,兔灯、莲灯什么都有,大多都是元宵或中秋才点的。 北人没有七夕灯会的习俗,今日蜂拥至街上,不过是瞧着摊位上哪盏好看,便买来提在手上。 虞莜一手抱着个摩和乐,另一只手上提了盏迎仙灯,灯身内置转轮,薄薄的纸罩上灯影交错,演着鹊桥相会的戏码,乃是依照大型走马灯仿制而成。 她拿着这个灯,走在街上可是威风了,引得不少路人围观,还有几个小娘子凑近来打听在哪里买的,艳羡之情溢于言表。 秦昶站在她边上,脸上的笑容得意极了,不得不说,别看他平日舞刀弄枪的机会更多,实际生得一双巧手,玉雕、机关这类活计,完全可称得上能工巧匠。 若赶明儿他不做太子了,开间小作坊做点儿工艺品来卖,定也能养家糊口。 虞莜很给他面子,逢人问便大方回应,“这是我夫君亲手制的,外边可买不着。” 听到这话的小娘子们,继而将赞叹的目光投向她身边的高大男子,羡慕之意更上一层,纷纷感慨她好福气,嫁得这般俊朗能干的好夫君。 满大街无人知晓,这位便是当朝监国太子,今夜这一城灯火盛宴,正是他为心爱之人所设,大伙儿沾了这个光,才有幸参与其中。 小磨人精当着众人的面这么夸他,秦昶心头无比舒泰,对比以前在金陵过的七夕,她跟朱允温、祈岚那些人一道去观灯,对他的邀约却不屑一顾,眼下这般,只觉恍如隔世。 “诶,今早给你送去的鸳鸯兜,你吃了么?”虞莜扯扯他的袖子,仰头问道。 “嗯?”秦昶回过神来,眼珠子一动,“什么鸳鸯兜?没看见。” 死鸭子嘴硬,虞莜白他一眼,既是决定要偿补他,便也不计较,踮着脚尖看向前方的香桥,兴致勃勃问道:“待会儿我能去点香桥么?” 秦昶笑着在她鼻尖点了点,“那是自然。” 七夕子时焚化香桥的习俗,在南边一向是请在场地位最尊的女子持香,往年在金陵,十次有八次是熙沅公主点香桥,他每回都因赌气,压根没去灯会,无缘得见她万众瞩目的风姿。 今次特意办这场灯会,就是为弥补这点遗憾来的。 香桥搭在较短的一截河道上,桥身以纸裹扎线香而成,上面摆满五色线织就的花卉,一旁灯火辉煌的灯楼照映下,衬着水光摇曳,异常美轮美奂。 两人牵手行至近处,见着一地的灯火,虞莜下意识四望,“你今夜安排潜火队没有?有大半个月没下雨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安排好的,这些你不必操心。”秦昶点头,牵着她避开如织人潮绕到灯楼一侧,那里有专人看管不让人随意进出,“上面看得更清楚,来,我给你准备了点儿惊喜。” 惊喜?虞莜心说,我也给你准备了呢,可惜你根本没瞧,说不定早就吃进肚里去了。 这座灯楼本是座木质塔楼,高三层,外间张灯挂彩,顶层空间不大,四周垂挂镂空竹帘,灯火透过缝隙照进来,帘子上刻的花鸟虫鱼仿佛活了一般,光影在墙壁上流转,趣味横生。 临窗的几案上置了酒水吃食,秦昶拿起一只巴掌大的青花酒瓮,朝虞莜晃了晃,“以前过七夕,我记得你总要喝青梅酒,尝尝我们这里酿的。” 虞莜凑在盏口闻了闻,“唔,好香。” 明亮的杏眸弯成月牙,她仰头看他,不经意咽了咽口水,雪白颈项间微微滑动起伏。 秦昶拿开酒壶,垂眸在那双绯艳红唇上盯了一瞬,指尖挑住下颌,吻了上去。 第53章 五十三 “他们要放火!” 第47节 长长的一吻, 秦昶松开那饱满红润的樱唇,虞莜已是粉霞罩面,急急吸进一大口气, 嗔怪地推开他。 “浪荡子,外面成百上千双眼睛呢。” “里头暗, 他们瞧不见的。”秦昶眯着眼笑,低头斟了酒, 端到唇边喂着她喝了一口。 “怎么样?是不是跟你在金陵喝得味道差不多?” 这有什么好比的,虞莜含着酒水小口咽了,环视一周, “你说的惊喜呢, 不会只有一壶青梅酒吧?” “灯会、香桥、迎仙灯、摩和乐、青梅酒……”秦昶掰着指头一样样数给她听, “这些全都有了, 跟在金陵你过七夕一模一样的配置,这还不算惊喜?” 虞莜哑然失笑, 囫囵照搬就叫惊喜了?这人还真是榆木脑袋, 却仍是纵容道:“是, 你肯这么用心, 我谢谢你了。” 秦昶立刻顺杆爬,“你呢?有没有礼物给我?” 还真是,虞莜不由莞尔, 她给他准备的, 不也是应节之礼么。 似乎他们二人为彼此做的并非为眼下, 不约而同地, 是为弥补曾经缺失的过往。 在虞莜看来, 前后两世他为她做过那么多、她毫不知情的事, 像一笔重重的情债, 需要她这一世逐件偿还。 这般想来,这一次他不必经历那孤单寂寥的五年,也不失为一大幸事。 “没有也不打紧,你就是老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 秦昶长臂一舒揽住她的腰身,低头又来寻她的唇,带些耍赖的口吻,“你要是嫌不够惊喜,我把自己送给你,尽管享用……” 真是大言不惭,虞莜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一面后仰,躲开他挟着酒意的灼热气息,转眸看向窗外。 “在这儿当然要赏灯,至于你嘛……” 迎着那双情切的幽深金眸,感受到他胸膛强劲有力的跳动,不知是不是饮酒的缘故,虞莜只觉面红心慌,嗓子一阵发紧,慵懒散漫的调子带了丝暗哑: “自然是回家再慢慢享用。” 秦昶低低嗯了声,退开来一步斜倚在窗边,牵过她的手抵在唇边,似啃咬又似亲吻,目光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转而移至外面的街道。 凉风拂来,他明显热意外露的身体略微松弛了些。 虞莜的手被带有薄茧的大掌握住,另一面是他暖热的唇,刚毅与柔软并存,心下安宁,把头轻轻倚在他臂上,一同眺望华灯璀璨的夜景。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时有熟悉的面孔掠过,虞莜瞧见朱允温正陪着母亲,沿街逐个摊位逛过去,见着什么都兴致勃勃。 “谢家三娘子也来了。”虞莜指指走在陆夫人身后的人,回头带点诧异问秦昶,“她真的同意嫁给单大都督了?” 秦昶挑眉点了点头,“单叔前几日走的时候说,待今年秋天的仗打完,年底回来就过礼。” 虞莜面色古怪,肩头撞了他一下,“诶,谢湘容有凤印哦,你就不怕?” “哈。”秦昶转过身,一手支头笑看她,“你猜怎么着?” 当初谢湘容为了不嫁单北殊,自绝退路,当众亮出凤印,谁想后来这两人竟不知为何又看对了眼。 虞莜很怀疑,是自己那一摔落水,才给他俩牵成了红线。 凤印的事已经流传开来,眼下看秦昶这态度,虞莜自然便也猜到了些,杏眸微眨,静等他的下文。 “大都督把它进献给我了。” 秦昶从怀里掏出个物什,随意在手中抛了两下,递到虞莜手里,“前朝的东西,真假都还两说,你拿去玩吧。” “还真的……”虞莜幡然而笑,很是感慨,“是真爱啊!” 她接过那枚凤印,指间转动几番,凝眸看着底部的阴文,“建康宫藏有前朝吏书,我曾见过龙凤玺印的图纸,这东西……货真价实。” “这你都认得出来?”秦昶瞧她一眼,又从她手上拿过来,翻来倒去看了半天,掂着重量嘁了一声: “稀罕么,你如今也掌着武昭宫的凤印,这玩意拿回去当镇纸还行。” 虞莜不置可否一笑,轻声道:“倒是看不出来,单大都督挺有怜香惜玉之心,不忍谢湘容去辽远受罪,把婚期定到战事结束之后。” 每年秋季初冬,正是诸奚人南下劫掠的重点时期,眼下朝廷紧锣密鼓筹备军资,照秦昶的说法,由于去年夏天提前在长城上部署周密,压制得诸奚人过狠,今年来犯的力度必定不小,形势颇为严峻。 秦昶听她这么说,神情间欲言又止,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被楼下一阵喧哗打断。 “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男人跳脚大喊,“小的有紧要事禀报。” 秦昶探出头去朝那人看了两眼,有点眼熟,想了想才记起,冲下方喊了一声,“李平,何事寻孤?” 这人正是义山寨二当家,窦义城案结束后,他和窦家一道搬进城里,原先秦昶有意让他们入伍从军,特意遣白南前去安排。 结果窦义城支支吾吾不愿参军,非要留在京城,白南回来窝了一肚子气: “主子,我看这人就是贪图富贵,要不劫那么些私盐呢。” 经查实,义山寨的确从未向附近村镇动手,朝廷便也未追究占山为寇的罪名,窦义城更是领到一笔丰厚抚恤,但对于他不想参军这事,秦昶另有猜测。 到底这桩案并未让舞家伤筋动骨,窦义城多半是仍惦记着报仇,这才不肯远离京城。 眼下李平到来,秦昶已能猜到,多半是窦义城又尾随跟踪舞辰阳,闹出了事故来,这种事先前也有发生,有一次窦义城险些被舞家护卫当街打死。 “上来。”秦昶颇感头疼,朝李平一挥手。 楼梯传来一阵咚咚急响,李平三步两窜上来,气还没来得及喘平,便急声道:“太子爷,我大哥侦查到,舞家今夜有大动静。” 秦昶转动玉扳拇,心里寻思着,哪天非要把窦义城逮到长城上,让他去当个斥侯得了,省得每天在城里闹得鸡飞狗走。 言语中带了两分不耐,“什么动静?” 李平上来便瞥见楼内还有人,低着头不敢抬眼,眼角余光扫到太子身后,一袭蹙金刺凤的石榴裙摆,不用猜也知,眼下他这是搅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好事。 他打了两个嗑巴,大声道:“他们要放火!” “放火?”虞莜心头一动,环视四周,找准一个方向行至窗边,向远处眺去。 秦昶走到她身后,也向着清和坊的方向看,剑眉微蹙,“四九巷。” 舞辰阳的盐铁司,在祈岚的数次审核查帐后,已是岌岌可危,朝廷设立计相已提上日程,眼见手中权柄一削再削,祈岚这枚眼中钉,已是非拔不可。 看到远处一蓬明显亮于周遭的火光,虞莜催促秦昶,“你快去看看吧,燕容今晚也在祈家。” “陪我一起。”秦昶牵起她的手向楼梯走,口中说道,“城里到处都安排了潜火队,舞辰阳挑今晚放火,倒是省了我的功夫。” 他们是在高处才能看清远处的火情,来到楼下,街上依旧熙来攘往,行人欢声笑语浑然不觉。 秦昶看看那边的香桥,心道一声晦气,这会儿又埋怨舞辰阳偏生挑了今日刺杀祈岚,白瞎了他精心筹备的七夕灯会。 虞莜见他脸黑似锅底,不由笑道,“近两个月祈岚遇刺已不是一回两回了,想必他早有防范,咱们赶过去,兴许火已经扑灭了,到时再回来就是。” 说得秦昶这才高兴了点,侍卫牵了马匹过来,朱允温在人群中跳着脚向这边挥手,“莜姐姐,你们也来看灯啊。” 虞莜与秦昶合乘一骑,伏身招呼朱允温近前,“祈兄家出事了,我们这就过去……” “什么?”话未说完,朱允温大惊失色,回身找马,“我也去。” “你不用去,护送你娘安全回府。”秦昶截住他,吩咐侍卫分出几人过去照应。 如今朝中有些议论的声音,道自从太子妃来了北齐,重用南人为官,一个祈岚在户部搅风搅雨,外有朱允温联合安家,生意越做越大。 有的人眼中看不见日益丰盈的国库,只认定是太子偏心,连兵部第一要员也要娶魏国公家的女儿为继室。 长此以往,将来北齐朝堂怕不是要由南人说了算。 舞辰阳恨祈岚处处跟他作对,更将所有南人都记恨在心,这其中也包括虞莜。 因此秦昶才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此地。 玄天卫在前开道,快马不过半刻钟,便赶到清和坊,四九巷外已来了大批潜火队,十数辆水车准备就绪,却无一人上前。 章旷负责今夜的巡城,此刻已率队团团围住祈宅。 后院有几处火光,映得庭院通红透亮,祈老太手持一柄火把,立在高高的台阶上,以一己之身挡住面前数名黑衣人,枯瘦的脸上目光炯炯。 “想要进屋,先从我老太婆的尸体上踏过去。” 对面数人黑布罩面,为首一人眼中流露狰狞,“听说祈大才子最重孝道,你是他老娘,咱们就抓你,我不信他还做缩头乌龟。” “我家凤凰儿天纵奇才,你主子嫉妒他,非要置他于死地。” 祈老太神情傲慢,不屑地冷笑一声,“今日他要是敢为老身弃大义而不顾,我就亲手了结这条老命,断不会叫你等小人得意。” 第54章 五十四 请君入瓮 火势不大, 仅在后院有零星火点,尚未波及前宅,祈老太与蒙面人两相对峙, 章旷因此不敢贸然率人闯入。 外面站了许多街坊邻里,窦义城从人群中钻出来, 秦昶一见冲他招了招手,后者神情略显尴尬, 上来连忙自证。 “太子殿下,这次真不是草民无中生有,那伙人假扮客商, 实际是听命舞府行事……” “到底怎么回事?”秦昶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打断道, “你从头说。” 窦义城如今不做土匪了, 手底下却仍有不少人手可用,进了城依旧干起盯梢的老本行, 严密监视舞家几个管事在外的一举一动。 清和坊这处多是商铺, 安家的货搬完后, 祈老太想到一条挣外快的门路, 把自家后院的库房转租给附近商家用于囤货,一月下来挣的能帮补些家用。 窦义城跟踪的那伙人,便租下了祈家仓库, 之后搬进去数口大箱子, 他不识得祈岚, 为防打草惊蛇, 未曾声张, 这几日只在后巷一带转悠, 今夜恰好看见几个黑衣人翻墙进去放火。 “祈岚人呢?”秦昶不紧不慢, 流露几分讥讽,“不会真当缩头乌龟,全靠他家老太太顶在前面吧?” 如今祈岚政务能力出众,但这并不妨碍秦昶在私人原因上对他的敌意。 “既然来了,你总得进去替他解围。”虞莜觑着这小心眼儿的男人,好言哄劝,“况且你表妹还在里头,难道你也不管?” 秦昶一滞,慢条斯理道:“我没说不管呀,只不过……眼下还不能进去。” “怎么?”虞莜不解。 “火势不大,不如再等等。” 秦昶语气轻描淡写,微眯的双眼中却隐有锋芒闪动,冲里挑了挑下巴,“这伙人既打定主意用家眷要挟祈岚,怎会连个老太太都拿不下?瞧着有点儿虚张声势。” “干得是阴私勾当,却光明正大不怕被人围观,这就有点奇怪。” 他状似随意吩咐章旷,“让那些看热闹的都散了吧。” 街坊因着这边起火,本是提着水桶过来的,见了满满当当的潜火队,知晓这火应是波及不到自家,便也都放下心来。 祈老太自搬来洛阳后洗心革面,不再招摇卖弄,每日深居简出,与邻里并不相熟,此时众人听得她的言语,纷纷竖起大拇指夸赞。 “老当益壮,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 第48节 这时,黑衣人中有人一摆手,“与这无知妇孺废什么话,上。” “舞辰阳?” 远在门外的秦昶一眼认出那人身形,面色一变,抬手制止章旷等人,不进反退,拉着虞莜走开几步,口中沉吟: “这种场合,竟劳烦他亲自出面……”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自外而入,明明先前疾奔已是气喘吁吁,举止却依旧镇定泰然,朗声道:“不知舞大人大驾光临,祈某有失远迎。” 舞辰阳回过身,目光有意无意越过祈岚肩头,投向门外的太子,意态轻蔑,“祈岚,我还以为你为大好前程,要置家小而不顾呢。” “哪里,舞大人言重了。”祈岚客气回应,似乎挟持他家小的根本不是眼前这个人。 “祈某先前在后院发现了些东西,一时存疑,赶着回了趟部里,眼下既然您这位货主亲自登门,正好核实一番。” 舞辰阳面色几变,继而阴恻恻冷笑,“可惜……太迟了。” 祈老太身后的房门被撞开,黑衣人一拥而上,数声惊呼传来,祈招娣背后负着小女儿,慌乱中把安燕容向外推搡,“你快走……快走呀。”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菜油气息,祈招娣攥着火折的手抖个不停,阿母交待,若贼人闯进来就放火烧屋,哪怕是死,也不能成为阿岚的拖累。 可安家小姐不该跟着她们死在这里,阿母在外拖延时间,祈招娣想叫安燕容从窗子逃出去,但外面到处都是黑衣人,根本无处可逃。 这时,祈姐夫从屋后跌跌撞撞奔来,衣服湿嗒嗒向下滴淌油水,脸上手上黑一道红一道,口中大喊:“娘、招娣……别点火,千万别点火啊,青儿……青儿你在哪里?” 祈岚此时奔至近前,搀扶住被推倒在地的母亲,院里乱成一锅粥,而守在外面的玄天卫,却依旧无一人进入。 舞辰阳站在院子里,霍然转身,太子已经到来,却迟迟不肯露面,他心急如焚,朝外大喊:“南朝妖妃把持朝政,太子你受她蛊惑蒙蔽,任用南人奸佞,我大齐必会亡于你手!” 这般相激,秦昶丝毫不为所动,早在祈岚回来的时候,他便已在问窦义城,“你进过库房?可见到里面的东西?” “没、没有……” 秦昶神色间没了先前的从容,眉宇冷肃如霜,沉声追问:“气味呢?可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 窦义城见他如此,心下莫名骇然,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迟疑道:“有点像……硝石,跟过年放得焰火差不多……” “那就没错了……”秦昶沉沉吐出一口气。 虞莜在旁看他分派人手行动,先前升起的惶然,在他按步就班的安排中,逐渐平复下来,伸手握住他的掌心。 秦昶吩咐完章旷,这才回头看向她,抬手在她紧蹙的眉间抚了抚,语气放缓宽慰道:“别怕,有我在呢。” 就是因为有他在。 舞辰阳今夜布下这一局,看似挟持祈家老小威胁祈岚,后院放了不大不小的火,吸引太子亲自前来查看,甚至不惜以身作饵,就为请君入瓮。 被当作货物运进祈家后院的,是兵部前几日失窃的一批武备,军械司上个月才研制出的大杀器——震星雷。 偏巧碰上宁死不屈的祈老太,身后的正屋淋满菜油,舞辰阳拖到现在不敢冒进,等得就是秦昶率兵进入,将他一炮轰上天。 难怪先前被逐回藩地的汝南王,近几日悄然潜返洛阳,想必也是与舞辰阳串通好,待到秦昶一死,秦旸这个旁系便可顺理成章登上储位,舞家扶佐有功,又可重返朝堂大权在握。 没了一个祈岚,还有千千万万个可以成为计相的人选,惟有除掉秦昶,北齐上下才无人能与舞氏做对。 北齐穷,从前受盐铁司把持财政,舞辰阳的手稍微松一点,枢密院和辽远都督府的日子便好过些。 到底舞氏两代外戚,与各大世家的关系盘根错节,轻易不会有人想跟财神爷过不去。 然而秦昶凭借太子妃的人脉,以及南康带来的大笔嫁妆,如今已有与舞氏叫板的底气,进而起了过河拆桥的打算。 但舞辰阳终是忽略了一点,北齐军武为先,别的都可容忍,却绝不允许有人盗取国之利器,更湟论以此威胁储君安危。 藏在祈家后院的三箱震星雷若被引爆,其威力之猛烈,整个清和坊势必化作废墟,洛阳城也将震颤战栗。 对付外族的武器一旦炮口向内,对北齐来说,无异于自掘坟墓。 今夜祈岚先是察觉家附近有人行迹鬼祟,这才起意去后院库房查看,他到底是文臣,对震星雷的认知仅限于文书案牍,疑心有人将兵部失窃的赃物藏在他家,便取了一截药捻引线赶去户部查实。 得知是震星雷,值守官员立刻上报枢密院,闻翰惊出一身冷汗,一面命工部火速赶往救援,他自己则颤巍巍爬上飞鸿阁顶,心如死灰,等待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到来。 今夜城中有潜火队引水防火,但震星雷一旦烧着,无法用水熄灭。 章旷带着一队人,把后园祈老太种的菜地掘了个底儿朝天,一时寻不到担土的家什,众人便用衣服兜住。 另一队玄天卫已与分布在库房附近的黑衣人交上手,舞家派出的乃是死卫,双方激烈交锋,赶在火势堪堪烧至库房门口,章旷等人总算用土把那三口装满火药的箱子埋住。 闻翰等待的巨响最终并未到来,反倒是舞家,自广义帝创立大齐始,便横行宫闱朝堂的一方巨头,毁灭的丧钟终于敲响。 七夕夜万民欢腾,浑然不知一场灾祸泯于未然,秦昶还来得及带虞莜赶回去点燃香桥。 袅袅清烟在线香间弥漫,五色花炸出星星点点的细碎火光,映在围观民众洋溢欢笑的脸上。 虞莜拿出个荷包,递到秦昶面前。 “给我的?”秦昶眼中闪过惊喜,金红丝线绣成的一对鸳鸯意态灵动,宛如活物,恩恩爱爱交颈而卧。 他从怀里摸出今早吃出来的红翡石,一共六枚,郑而重之一一纳入荷包。 在金陵,女儿节这天收到红色宝石,是表明心迹的一种方式,十年来,他到今日总算收到回礼。 “原来嬿嬿……”秦昶低下头,鼻尖轻蹭她耳畔,“深爱着我!” 被他这般直白说出来,虞莜羞得双颊泛红,不自在地偏过头去。 “嬿嬿对我这么好……” 打铁须趁热,秦昶带点遗憾的口吻,在她耳边咕哝,“我都舍不得丢下你去出征,这可如何是好?” 嗯?话风转得过于诡异。 虞莜伸出一只白嫩嫩的手指,抵住他额角把人推离开来,杏眸满含警惕盯着他。 “下月我就得去长城了,怕是要过年才能回来,不然你……” “你别说。”话未说完,虞莜意态坚决地打断他,“我才不会跟你去!” “嬿嬿好狠心……” “你刚才又不是没听见,舞辰阳都说我是妖妃了,我才不担这惑主的罪名,你休想……” 两只手攥住他前襟,虞莜拽着他低下头来,踮起脚尖凑上去,堵住他的嘴。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呀小天使们~感谢在2023-02-04 15:15:12~2023-02-05 10:52: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ggl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五十五 “你要说什么,不如直接点儿……” 舞氏的倒台似乎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甚至未曾引起太大的风波,因为朝堂上下,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都凝结在今秋的辽远战事上。 每年下半年,北齐与诸奚都要在长城上进行一番殊死较量。 原本今年财政大有好转, 枢密院及辽远都督府皆认定,今次可一鼓作气重创诸奚人, 将这支凶残嗜血的外族驱逐到千里之外的大漠深处,再无复起之力。 然而近来却收到情报,诸奚今年召集十八家大小部落, 大张旗鼓蓄势待发, 亦是信心满满, 要一举攻破长城, 杀入中原腹地。 诸多情报中的蛛丝马迹表明,在背后资助诸奚人扩张兵马、充实武备的, 或许有南康的手笔。 自七夕那夜后, 虞莜近几日尽量避着秦昶, 她不想跟去打仗, 纯粹只是不乐意吃苦受累,对于某些人传她惑乱朝纲,身正不怕影子歪, 她是不在意的。 至于南康与诸奚的勾结, 这事在秦昶那里早就是板上钉钉, 根本无须她多作解释。 虞莜不愿去辽远, 却不代表她对这场战事不关心, 那夜, 她便察觉到其中有处蹊跷。 诸奚人作战多用骑兵, 对付关下的游勇散骑,火炮威力必将大打折扣,何以军械司研制出这批震星雷,受到朝廷诸般重视。 她有自己的消息来源,命姜皓出去打探了抠抠峮5249零819贰,天天更新几日方知,这批火炮将用在辽远以北的密坨河上游,炮轰炸开堤坝,引水倒灌奚山隙口。 那里是诸奚最肥沃的一片谷地,居住着数万以游牧为生的部族。 她不懂兵法,也难以理解战争的残酷,过去三十年,北齐始终固守长城,借天堑阻挡外敌,在战场上对待外族骑兵从不手软姑息。 如今却不惜深入敌后,去对付草原上手无寸铁的牧民,她能想到的便是,今年的战事已关乎到北齐的生死存亡。 许是她的重生带来了变化,前世在她执政下的南康,从未给诸奚人传递过一针一线的资助,这才造就了北齐与诸奚,在某种程度上的相对平衡。 而今,无人掣肘之下的杜启茂,甚至她的皇兄,又会在其中起到什么样的推动作用? 想到这些,虞莜的心思有些动摇,到底要不要随了阿昶的意,跟着他去遭一回罪呢? 含章殿上下这几日大多都知晓了,太子有意携太子妃一同出征,姜皓等乌衣卫们暗地里颇有跃跃欲试,尤其是丰甯,甚至不惜替秦昶做说客,游说虞莜去辽远一开眼界。 打生打死的事儿,有什么眼界好开的?极力表示反对的,主要是虞莜身边一干侍女。 就连一向对太子关怀备至的梅染,这次也明确表露不满。 “听说北边八月末就冷起来了,风沙刮起来人都睁不开眼,十月不到就该下雪了,那雪深的直没膝盖,辽远说是有座都督府,实际早就充当军营用了,屋子都是石头砌成的,连地龙都没有,公主你可千万不能去啊,那地儿不是人待的。” 说得虞莜动摇的心思,再次定若顽石,跟梅姑姑保证,“不去,打死都不去。” 秦昶近来忙得夜里三更过才回,虞莜早早睡下,第二日醒来时他已走了,也没个打照面的机会。 这日午后好容易寻着个空闲,秦昶一进含章殿,梅染见他如临大敌,笑容僵在嘴角,“太子爷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姑姑放心,我不叫她跟我去打仗了,你们别跟防贼似的防我吧。” 秦昶尴尬地向里望了一眼,“嬿嬿呢?” 梅染对这位爷还是有些了解的,他瞧着好说话,实际性子执拗着呢,定下的主意只有他说服别人,很难听进去劝。 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梅染打了个哈哈,仍是把人往外推,“殿下没在屋里。” “还没回来?”秦昶诧异,知道虞莜上午去探望母妃,应该早回来了的。 梅染见他对公主的行踪了如指掌,又无声叹了回气,“娘娘说怕殿下吃不惯素斋,没留饭,殿下早回来了……” 她原想着那位当婆母的,一向对公主疼爱有加,定不会赞成儿子带着娇滴滴的儿媳妇出去打仗,谁知安贵妃听后倒笑得开怀,还说: 当年陛下征伐冀州那一战,本宫也想去的,他偏死活不答应,还是阿昶会疼媳妇。 听听这都叫什么话?怎么着疼媳妇就合该带着人打生打死呗? 梅染回来气得肋骨疼,刚歇了阵才好些,这会儿又觉胸口憋闷起来,朝东侧殿一挑下巴,“殿下在书房打棋谱,说了不叫人在旁伺候,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话说到这份儿上,太子爷跟没听懂似的,应了个哦,转身就奔那边去了。 第49节 秦昶挑帘子进去,就见虞莜盘膝坐在罗汉床上,跟前摆着张空棋盘,她则双眼半睁半阖,手指在上点来点去,不知玩得什么花样。 他放轻脚步,刚到近前,窗下架子上的鹦哥儿猛地睁开眼,扑了两下翅膀,叽咕说道:“爷……您来啦?” 秦昶一个没憋住差点笑出声来,他费了半个来月功夫才教会它这么一句,怎么听都跟茶楼跑堂小二一个调子,忒没品味。 虞莜仍旧阖着眼,蹙眉慢声咕哝,“你再吵的话,下回敞奴要吃你,我可不拦着。” 这回秦昶真忍不住了,噗哧一声,倒把虞莜吓了个激灵,两手抄起棋枰挡在面前。 半晌,她从边上探出半只眼,没好气道: “我还当这屋里遭贼了。” “我看你日子过得挺无聊,这都参上禅了。” 敞奴正在罗汉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秦昶上去一把捞起来,踱到窗下,捏着猫爪逗鸟玩,“成天只有这俩祖宗陪着,可别等我从辽远回来,你就要出家了吧。” 虞莜搁下棋盘,把散在一旁的几本棋谱归拢来,一一叠好,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要说什么,不如直接点儿,别绕弯子。” 秦昶回头笑看她一眼,故意不说话,只在边上逗乐,直惹得一猫一鸟都脾气上来,鹦哥一个劲儿朝他脸上忽扇翅膀,敞奴嗷呜乱叫,张牙舞爪又挠又啃,这才罢手,把猫儿往地上一丢,扫了扫掌心,走回来坐在她对面。 看他这么一副猫嫌鸟不待见的模样,虞莜很是理解自己,前世为什么不愿搭理他。 他是真性情、热心肠,但这并不耽误他爱捉弄人的臭毛病,叫人时常又爱又恨。 虞莜承认,如今爱他是真,恨得牙痒痒也不假。 她不出声,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盛夏的午后烈阳高照,窗外梧桐树筛下细碎的光影,投在碧纱窗上,再折进屋里,便显得柔和得多。 秦昶刚从外面骑马回来,发角被汗水浸得有些濡湿,近来经常奔波于京郊几处大营之间,素来白皙的皮肤晒出浅浅一层麦色。 虞莜斟了盏新湃的松子茶,推到他面前,秦昶拿过仰头喝尽,被她看得不大自在,抓过一只棋钵伸手在里拨弄,低垂着头,也不看她。 “行了,先前是跟你闹着玩的,长城上日子艰苦,我哪儿舍得让你受那样的罪。” 虞莜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母妃今日也说,女人与战场无关,去了也帮不上忙,想不想去,全凭我自己决定。不过……” 她沉吟几许,拿过祈岚送的那本《星落谱》,手掌附在上面缓缓摩挲,“为何起意在密坨河上游使用震星雷,这件事,你能跟我说么?” 秦昶不意她会问起这个,诧异抬眼看了看她,随即不自然地调开目光,明显是不想回答的样子。 虞莜便也不催他,伸手过去把他搁在膝间的棋钵端回来,一黑一白放在棋盘两侧,翻开手中棋谱,照着书上的局落子。 秦昶没什么兴致地在边上撑着下巴看,过了一会儿,低低咦了一声,“刚才你闭着眼下的,也是这一局吧?” 他是个臭棋篓子,因此虞莜宁愿跟自己下,也不带他玩儿,他在边上看得最多的,便是她摆这星落残局。 只没想到,她如今已有这般深厚的造诣,竟能下盲棋了。 唔,肯定是日子过得太闲,要闷出病来。 虞莜抬眸看看他,又垂下眼帘,“这星落局布局绵延、余劲悠长,最讲究毅力,说到这个,当世我只佩服承勉一人。” 秦昶:“……” 分明是气他,撇了撇嘴角,终是不情不愿交出老底。 “去年向你下聘,从杜相那儿弄来的《水经注》,里面缺了至关重要的一页,我也是回来后才发现。正是北水总论,绘了密坨河中下游的水图。” 秦昶脸色阴沉,嘿然冷笑,“杜启茂那狗贼惟恐天下不乱,把它给了诸奚人,那段水路我们至今还未探明,只知有一条藏在深山中的暗流,顺水而下,可直抵长城关下,用来运兵或偷袭,根本无从防守。” 虞莜讶然,“这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有什么好说的。”秦昶指尖蹭着鼻梁,外面人说他靠她的嫁妆置办军备,的确这是事实,但他堂堂七尺男儿,还是觉得怪丢脸的。 那本《水经注》全靠她透露的消息,才从杜启茂手上劫来,本是给她的聘礼,结果她转手又给了他当定婚信物,说起来还是他占便宜。 虞莜没注意他的这点小别扭,脑中飞快衡量,奚山一带地势复杂,缺少的那页水路图,使得诸奚人手中握住了奇兵突袭的王牌。 因此他才要兵行险招,先一步赶往上游炸毁堤坝,这其中变数难以估量,可以说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我跟你去。” 女子轻柔的嗓音说出这句,秦昶一时未反应过来,纳罕抬头,“嗯?什么?” “我说……”明亮的日光投射进来,映在虞莜凝脂般的脸颊上,唇畔漾起一对细小梨涡,“我陪你出征。” 第56章 五十六 没错,你们太子就是这么想的。 八月末, 太子率军出征,太子妃的香鸾宝车混迹于队伍最前方,在一众送征臣子眼中成为焦点。 结合前些时的议论, 几位老臣颇为不满地指责:自陛下开国以来,从未见过出征带家眷的, 太子妃……怕不真是妖妃吧。 在这些人眼里,并不认为太子妃是跑到辽远那苦寒地界吃苦受罪去的, 皆认定是太子对她过分宠溺,征战在外都不舍稍离片刻。 虞莜安坐车中,对外界的议论无动于衷, 心道: 没错, 你们太子就是这么想的。 眼下正值夏末, 出洛阳时天气尚暖, 又无过多辎重,一路行军迅速, 不过五六日便抵达辽远边镇。 镇子里的屋舍全部由石块砌成, 远远望去, 都督府高耸巍峨, 如一头坐镇羊群的猛虎,牢牢踞守在此。 大军自去营地安扎,马车在乌衣卫护送下经过高高的吊桥进入, 虞莜掀起半边车帘, 怀着一丝心悸, 注视满目疮痍的城池。 这是一座伤痕累累的边镇, 坚硬的石块上到处是刀砍火烧的痕迹, 默默昭示它曾遭受过的重创, 墙根檐下尚有斑斑污渍, 那是多年前鲜血泼洒上去留下的印记。 过去三十年,诸奚人曾数次越过长城,在此烧杀抢掠,外族铁骑残暴不仁,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老人孩子也不放过,尤为令人发指的,是他们将无数年轻男女杀死后,晒成肉干充作军粮。 便是因此,诸奚人成为高悬北齐头顶的一柄利剑,将其远远驱逐至大漠深处,成为两代人的执念。 虞莜在都督府门前下车,迎着狂风,于飞沙走石间仰首,望向不远处雄阔壮丽、蜿蜒于山脊的长城。 那是在前朝遗址上修建而成,数百年岁月沉积下来,垒建起它的巨石,透出难以言状的苍凉。 单大都督亲自出来迎接太子夫妇,显然对于太子妃也跟来,感觉几分排斥。 原先的单夫人本就是边镇住民,自幼随父研习医术,方能在成亲后替他照料伤患,一解后顾之忧。 单北殊打算年底回去再娶谢湘容,其中也有对她身后家族的顾虑,不肯把人带来边关。 从这点来说,太子倒是一点避忌也无。 不过单北殊毕竟不同朝中老臣那般目光短浅,太子妃给朝廷举荐的人选,确实在筹措军资上出力良多,更有她以私产开设的织造坊,今冬这批厚实军服,远比往年的便宜货结实多了 。 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内心感激,虽觉这对小夫妻把打仗当儿戏,却仍是多方关照。 “东苑我已叫人拾掇好了,那边有牌楼避风,日晒充足,离玄天卫大营也近。” “如此甚好,到时候我两头跑就方便了。”秦昶含笑应了,他去年在辽远并未住进都督府,夜里就睡在营地,今次有虞莜在,他的待遇也有提高。 他从单北殊身后拽出个半大少年,“阿默,一年没见又长高了,明年回洛阳该说媳妇了。” 单北殊的独子单心默今年刚满十六,人长得瘦高瘦高的,个头已快赶上他爹,风吹日晒下皮肤略显粗糙,五官青涩,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唤了声:“太子殿下。” 秦昶很不见外,亲昵拉他来见虞莜,“叫阿嫂。” 单心默看一眼面前身着华丽披风的太子妃,她同当地女子一般,以厚实头巾蒙住头脸,那巾子上的丝绣美轮美奂,隐约瞧见半遮半掩下的面容宛如天仙,叫人不敢直视。 他低下头,含含糊糊唤了声阿嫂。 虞莜耳畔除了疾风呼啸,几乎听不清几人的交谈,不知他们怎有这份闲心,站在这风地里聊个没完,更担心这麻杆般的少年被一阵风刮走,微微点了点头,风大的根本张不开嘴。 “起风了。”单北殊早就习以为常,招呼一声,“快进去吧。” 采蓝、采湘一左一右搀扶住虞莜,三人顶风而行,好容易转过一座高大牌楼,风势这才稍减。 虞莜喘了口气站定,回头瞧了瞧两个侍女,尚都神色镇定,略带愧疚道:“今次只带了你们两个过来,可别怪我偏心啊。” 采蓝笑盈盈回道:“殿下信任婢子,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采湘便掩口轻笑,“不知竹青这会儿还哭不哭鼻子了。” 出门前,虞莜费了好些口舌,才劝说得梅染留在洛阳,织造坊的经营不能停,有她留守后方,方能保证冬衣源源不断送往前线。 再有哭着喊着要来的竹青,那小丫头的体质比她还娇弱,来了辽远,不指望她伺候,倒还得安排人手伺候她。 其实虞莜远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吃不得苦,前世她时常东奔西走,大多时跟着舟车劳顿的,正是采蓝采湘两个。 她俩略通医术药理,饮食烹饪上跟随梅染多年,耳染目濡了一手好厨艺,在外基本可顶整套班底,实在不需过多人手。 关键是这次跟随太子妃一同前来的,本就人数众多。 一百八十人乌衣卫,由姜皓领两支小队,住进东苑外围的值房,其余则跟着玄天卫入军营。 丰甯的女儿身派上了大用场,由她担任贴身护卫太子妃的职责。 另有八名太医院选出的医女,都督府西南角有座医庐,是专为将领以上级别伤患开辟的,由医女们代替太子妃前去照应,虞莜自己,并不打算领这份苦差。 她来辽远,另有要事。 进到屋内,采湘好奇地四处打算,“听说这里以石造屋,是为防外族来了放火,我刚才在外面听老嬷嬷说,这都督府建起来都二十多年了,里头瞧着倒还挺新的。” 石屋保暖性差,刚入秋壁炉便已烧上,松木在橘红色的火焰中燃烧,不时发出噼啪声响,烟气顺着炉内的烟道排至室外,只余淡淡干燥的松香气息,室内暖融如春。 一旁的红泥小炉上坐着热水,采蓝取了带来的茶叶,沏了一壶置在一旁,又拧了热巾子来给虞莜揩脸,稍作休憩后,三人一道收拾带来的东西。 书案上笔墨铺陈开来,另有一只箱子里装的全是适合作画用的生宣,以及大小数十支狼毫,虞莜坐在案前椅上,将这些东西一一归置齐整。 “真暖和。”丰甯从外面进来,她刚去安置那八个医女了,一进门搓了搓脸,“这地儿什么鬼天气,刚入秋风沙就大成这样。” 怕在这儿待上半年,她的脸就糙得跟老爷们儿一样了,嘀咕道:“要是在这儿守个一年半载,往后我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虞莜抬眸,含笑揶揄她,“过去你总嚷着要来,如今好容易如愿以偿,又担心变丑嫁不出去。” “我丑么?”丰甯挑眉嘻笑,“反正我年纪还小呢,不急,等过两年当上将军了,什么样儿的小白脸寻不着,有我丰甯瞧上的,绑也给他绑回来拜堂。” 她面相老成,行事又大大咧咧,其实比虞莜还小了半岁,走到案边拍了拍那一摞厚纸,“怎么,现今你不下棋,改画画儿了?” 虞莜随口嗯了一声,“边上的牌楼你去看过了么?是做什么用的,平日让不让人上去?” “那上面本是瞭哨,这府里东南西北四个角上都有,你来了,东苑这边的哨兵就撤走了,我刚问过阿默,能上。” 这是刚进门时,虞莜交待她去打听的,丰甯说完,又道:“不过得有七八层高呢,平时值守的人上去一待就是半个月,你确定能爬上去?” 虞莜有些犯愁,却仍是不作犹豫,重重点了下头,“上不去也得上。” “成。”丰甯就笑,“不行我背你上去。” 第50节 采蓝过来问晚膳的事,面色挺为难,“奴婢刚去厨房看了,只有羊肉,今晚要不炖个锅子吧,殿下喝点热汤暖暖胃也好。” 在洛阳经过一个春夏,虞莜刚在饮食上适应了些,如今到了更北的辽远,新鲜蔬果之类的又吃不上了。 若说她原本抱着吃好玩好、混吃等死的心态,只求日子过得舒坦,诸事皆不入心,如今既决定帮秦昶一把,原先的安逸享乐便也都顾不上了,拿出前世的吃苦耐劳,无所谓地点点头,“出门在外不必讲究,吃饱就行。” 这时秦昶大步而入,屋里热气扑面,他一进来就抬手解外袍,四下看着,“单叔收拾得很尽心嘛,我去年想来这儿住的,冷得跟冰窖一样。” 抬头见丰甯也在,停了手上动作,过来把人挤到一边,自己站在案前,低头笑看着虞莜,“嬿嬿这么委屈自己,为夫心里过意不去。” 丰甯撇了撇嘴,挪到一旁捧了热茶吃,心头腹诽:知道委屈,还大老远把人哄过来,这位爷可太会嘴上一套,做得又是另一套了。 虞莜站起身来,屋里太热,她只穿了件云锦薄袄,底下是水红的留仙裙,裙摆刺绣拂动间流光异彩,给这座苍凉古朴的石屋带来几分繁华烟火气。 她抿了抿唇,但笑不语。 前世的秦昶,大抵就是在这间石室度过了五年,在那段她毫不知情的时光中,陪伴在此的女子不是她,而是黎瑶瑶。 虞莜的性子本不爱争先比高,即便有人将难听的话说到她面前来,亦可无动于衷,丝毫不往心里去。 然而黎瑶瑶的叙述,却让她生起一丝攀比。 为何她不能? 在这苦寒之地陪着他。 秦昶向外招了招手,白南提着个大大的食盒,满面笑容走进来。 “嬿嬿,今日是你的生辰,这么重要的日子,再苦再艰难……” 那双浅金眸子热情洋溢,眼底却暗藏几分歉疚,“长寿面总要吃一碗。” 虞莜呆滞片刻,这才记起今日是初六,原来—— 她重生归来,已经整整一年了。 第57章 五十七 人活在世,欣然聚首 白南提来的食盒里放了只硕大陶罐, 里头是熬得浓郁鲜香的鸡汤。 后面四个丁卒合力抬进一张桌案大小的笼屉,数只面碗足有人脸那么大,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细长面条, 头尾不断,一根便是一碗。 另有许多菜码, 放在一只只粗陶碟子里,大多是山货干菌、拆得细细的鸡容, 还有一碟子炸得酥黄的小鱼干,粗细不及尾指。 “镇西头的老苗面馆,老板娘是江州府人, 早年嫁到这边来的, 这鸡汤面是按着南边的做法烹制, 搭配老苗擀面的手艺是一绝, 在这辽远方圆百里出了名的。” 秦昶这次打定主意,最起码不能在饮食上亏待她, 来前特意打听了边镇拿得出手的美食, “你过去习惯了炊金馔玉, 其实乡野间也有绝世美味, 尝尝看。” 雪白的面还冒着腾腾热气,他端过最大那只面碗,浇淋上黄澄澄的鸡汤, 挑着虞莜爱吃的菜码摆在面上。 再把那碟小鱼干放到她面前, 不得不说, 她的口味秦昶一向拿捏得很准。 虞莜已被那扑鼻的香气引得胃口大开, 在他的殷切注视下, 挑起一根长长的面条放进嘴里。 面条筋道十足, 沾染了浓稠汤汁, 滑不留口,虞莜从来进膳都不会发出一点声响,这次却止不住吸溜起来,连忙咬断,放下筷子拿帕子掩住口。 秦昶促狭大笑,“长寿面讲究延绵不断,你得一口吃完这一碗才行。” 丰甯在旁看得直咽口水,没人招呼她,便自顾自拿来一碗,一面往上淋浇头,唉声叹气道,“老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谁叫没人体贴我呢。” 采蓝听了忙去夺她的碗,“奴婢来伺候你。” “别、我自己盛,吃着才香。” 丰甯丝毫没当自己是个添头,据案而坐吃起来,秦昶这会儿自然不会嫌她碍事,大度说道:“都有,管够。” 长寿面自然是陪吃的人越多越好,连带白南、采蓝几个也各自端了碗,到一旁小桌上热热乎乎大快朵颐。 虞莜捡着那小鱼干连吃了好几条,酥香满口,不由挂念起留在家里的猫儿,“平日这种小鱼仔,便是敞奴也懒怠下口,没想到如今吃着倒还好。” 她连猫食都吃得香甜,秦昶也不知是欣喜还是感慨。 “北地风沙大,河里淤泥过多,基本见不着鱼,这还是山上小溪里捉来的,个头不大,胜在新鲜。” 秦昶从自己碗里挟了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羊肉,示意她张口。 虞莜轻咬玉箸,偏头躲开不要他喂,眉眼弯弯,“快吃你的吧。” 并不是她只吃那些精雕细琢的菜肴,前世出门在外,有时便在马车里拿些点心就茶吃,也不是没人替她张罗,梅娘在旁,总不会缺她一口吃食。 但那时她没心情,便也没胃口。 前世她和秦昶天南地北各据一方,譬如参商永不照面,其实她何尝不是将就度日,活得行尸走肉。 如今有他在眼前,百般心思用尽地讨她欢喜,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她重来一次,并非为了再次目睹故国破碎、皇兄惨死,令她前世的冤屈和不甘得以平复,而是为了,让她和秦昶再续前缘。 人活在世,欣然聚首,永远比牢牢揪着仇恨不放来得轻松,也更有意义。 由此,她对今次来辽远要做的事,再无半分顾虑和犹疑。 在东苑修整两日,秦昶已开始忙于军营事务,这日一早,虞莜叫上丰甯,身后采湘替她提了一篮纸墨笔砚,三人来到东牌楼前。 牌楼底座高约十丈,分作三层,可藏兵数千人之多,战事紧张时期,亦作避险之用,镇中民众都会躲藏在此。 三层之上有一处平台,可俯瞰城池,战时布置数百弓箭手,便成一座牢不可破的箭塔。 平台正中竖起一座狭长高耸的哨塔,高度超出底座一倍有余,顶部可远眺长城。 上到平台时,虞莜已有些气喘,平复过后再登哨塔,沿着狭窄的木梯盘旋向上,走走停停,花费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顶层。 今日本是个难得无风的好天气,身处塔顶,却能感觉到木质塔楼在劲风中微微晃动,仿佛置身怒涛狂浪之中的舟船。 便是平日胆比心大的丰甯,站在这里也觉心悸,自窗口向下望了一眼,赶忙缩头转过身来,拍着胸脯颤声道:“好高,吓死我了。” 采湘只觉脚下站不稳,圈抱住一根木柱子,低垂着头装鹌鹑。 虞莜走上来,两腿已似灌了铅一般酸涨,慢慢挪到窗边,丰甯赶紧拽住她,“别往下看,会头晕的。” 整个辽远边镇本就依山势而建,都督府地势颇高,由此望出去,几乎与不远处山脊上的烽火台齐高,视线越过城墙,便能望见关外草莽丛生的起伏山地。 虞莜垂眸向下方瞥了瞥,果然眼花,双腿更软了几分,勉强靠着丰甯支撑住身体,淡声笑道:“这里视野不错。” 丰甯不解,“你到底要干嘛,为何非得上这么高的地方来?” “一览众山小,这才方便作画呀。”虞莜随口说着,向里退了两步,“行了,你去忙吧,回头我们自己下去。” “那不行。”丰甯瞪眼,“太子说了,让我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得守着你。” “这上面安全得很,哪里用你保护?”虞莜转身四下一看,示意采湘把墙角那张桌子推到窗口来,“我这一画就是一整日,这儿只巴掌大一点的地方,我是怕你守在边上闷得慌。” 丰甯回头一看,觉得也是,便帮着采湘将这塔顶的咫尺之地略作收拾,下面一层有个炭炉,边上放着些先前哨兵用剩的木炭,便拿上来点燃,口中说道: “你早说是来画画的,我给你背点银丝炭上来。” 哨兵用得黑炭烧起来烟气重,好在此地四面透风,倒不必担心憋闷,走到虞莜跟前,在她手上摸了下,“冷不冷?” 虞莜裹紧身上的斗篷,“还好。” 大致归置好,丰甯先行离开。 采湘早把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擦拭了好几遍,虞莜坐在桌前,埋头翻看《水经注》,这书早在来辽远的路上,便同秦昶要了过来。 她看一会儿书上的绘图,再抬头望一阵窗外的远山,翻到北水总论,书缝上明显有撕过的痕迹,缺失的正是有关密坨河的篇章。 当年在南阳阅览这本书,虞莜不过五岁,字都认不全,根本称不上是阅览,那些复杂艰涩的绘图和注释,只是囫囵个刻印在记忆里。 前世她曾默抄过一回,并非全书抄录,只是将南地水系,于南康有用的河流支脉尽数复原。 《水经注》对于水利农事意义非凡,在秦昶眼中,却是等同于兵书舆图,重要性关乎千千万万人的生死。 若她能抄录出来,北齐将士便不必身犯险境,带着震星雷深入敌后,而是依图在诸奚人潜袭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便能将一场探至身后的杀戮提前扼制。 但这件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有难处。 前世她默抄半部《水经注》,损耗大量心神,几乎丢了半条命,但那时距她看过全书,不过才十数年,重要的是,幼时这段记忆从未被她抹灭。 经历过一次死而复生,时间上又多添了五六年,且今世她刻意遗忘了太多记忆,也包括这本已经到手的《水经注》。 杜启茂私自截下至为关键的一页,是她始料未及,尤其如今那页水路图在诸奚人手里,与秦昶性命攸关,便也是与她关连至深。 虞莜负手立在窗边,目光顺着蜿蜒无垠的长城极目远眺。 虽能过目不忘,但在辨认地形、分析舆图上,她的水平也不过与常人无二。 对照书上的绘图,良久后她才勉强搞清楚,脚下身处的是燕山,密坨河则在奚山东麓,从这里无法看到。 看来想依靠身临其境,触动记忆中被抹去的部分,这个法子眼下行不通。 除非,亲身前往奚山。 她凝视脚下山势,不时提笔伏案,描绘出一小部分,这般往复,画画停停,采湘在边上瞧来,确实很像在作画。 但在虞莜来说,却是把一堆杂乱无序、难以理解的碎片,逐一拼接合成,直到成为一幅完整的图画。 日头由东向西缓慢攀移,阳光煦暖,将整间顶阁照得通亮,虞莜在窗前和木案间来来回回,采湘则低头做针线。 午间,主仆二人就着茶水将带上来的点心吃了些,未时过,虞莜终于默完一页图纸,翻书对照一番,确定分毫不错,唇边缓缓漾起一丝笑容。 此法可行。 “我睡会儿。”她备感倦怠,撑在案上的手无力低垂,头伏在上面沉沉闭目。 心神消耗过剧,睡着了脑子仍停不下来,搭在桌沿的手指不时微微抽动。 日影一寸寸西沉,虞莜猛地掌心一缩,指尖抠住陈旧的木板,自失重的乱梦中惊醒。 “殿下,殿下你怎么样?”采湘蹲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已守了将近一个时辰,见她总算醒来,心下的惶急这才稍缓。 虞莜张大的杏眼布满血丝,半晌才回过神来,指节抵在额角,“做噩梦了。” 第58章 五十八 “都怪你,怎么这么任性……” 身边人都知虞莜觉浅梦多, 采湘原担忧她这么个姿势睡久了身上不舒服,犹豫要不要唤醒她先回去。 却见着殿下阖着的眼皮下,眼珠时刻不停地转, 口唇微微翕动,像是被魇住了, 这下反而不敢强行唤醒。 第51节 眼下只得她一个人,便是前去唤人, 也不可能扔下殿下一人在这里。 好在采湘性子沉稳,探过脉息尚属正常,只能等着她醒来。 虞莜头疼欲裂, 喉间泛上一丝腥甜, 采湘端了水来喂着她喝了两口。 咽下胸口的憋闷,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简短道:“篮子里的药给我。” 采湘去翻找,从最底层找出一只朱红色的小药瓶, 她都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瓶口向下晃了晃, 倾出一粒与瓶身同样色泽的深红药丸。 虞莜就水服下, 很快面色便恢复些许红润。 采湘心头疑惑,她和采蓝平日掌着公主的香药事宜,从不知有这种药丸, 以她的药理认知, 也全然无从分辨这是治什么的药。 她喉头哽咽, 语中隐带责备, “殿下, 你哪里不舒服, 一定要给奴婢说呀。” “嗯。”虞莜含糊应声, “没事,待我稍缓缓,咱们就回去。” 这药还是她幼时,弘盛帝遍寻了好几位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医,共同研制出来的,专为修复她因脑力过盛,带来的心神损伤。 她学会了排除记忆之后,便再没服用过。 前世梅染曾极力阻止长公主默抄经书,那之后吐血昏迷,也是她寻出这剂药方,才算勉强救回性命。 这次来辽远,虞莜故意不叫梅染跟着,便是怕她反对,却特意叫太医院按方制出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原道这次只需默出一章,必不会像前次那般凶险,谁知被抹灭过的记忆到底打了折扣,兼之地形水图这类她本就不熟知,做起来事倍功半。 在未有把握之前,她不打算把这事告诉秦昶,因此特意挑这个时间上来,昨晚他说,今日要上长城巡防,后日才回。 药丸见效极快,她这会儿面色上已恢复如常,只尚有些身乏腿软,正寻思着让采湘下去叫丰甯,便听得木梯上传来咚咚咚几声急响。 秦昶几步跃至顶层,上来一路奔得太急,难免有些气喘,待看到虞莜,满眼的焦虑总算平复少许,口吻尤自气急败坏: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虞莜没来由感到两分心虚,“你怎么回来了?” 秦昶就是在长城上看见她的。 他幼时习箭术,目力绝佳,今日风清云阔,在熢火台上习惯性回望都督府,看见东牌楼上有人影晃动,先就生出警惕。 东苑他们住进来便撤了哨岗,正以为有人于高处窥探,试图监视太子妃行迹。 然而定眼一瞧,好么,可不正是太子妃她本人? 小磨人精上那上面去做什么? 秦昶无端一阵心悸,按原定计划,他今日要往十里外的甲二营城,走到半路已回了十几次头,每次都能看见伫立窗前的身影。 像极了目送夫君远征的小妻子,莫名的悲怆之余,他只觉举步维艰,再走一阵,毫无征兆拨转马头,吩咐身后将领先去营城等他,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虞莜没想到这也能被他看到,她的视线主要集中在远山,再说长城上的人影子在她看去,不比蚂蚁大。 “我、就是趁着天儿好,想上来……”虞莜悄悄拿书盖住图纸,一指西窗,“看日落。” “你呀……”秦昶手指点着她,“这么杵在窗口,知不知道蛮子在城墙外边,一箭就能射中你咽喉?” 虞莜一惊,往窗口探头一瞧,略有些结巴,“不、不能……吧。” 秦昶揪她回来,没好气道:“怎么不能?哨兵在这上面也不敢随意露头。” “丰甯也没告诉我一声。”虞莜勉强干笑。 “她懂什么。”秦昶嗤鼻,“她在南边当兵,最多也就是应付些山贼水匪,哪见过真阵仗。” 虚惊一场,不过他到底是不放心,目光无意瞥见她倒扣在桌上的《水经注》,顿了顿,又移到她略显苍白的小脸上。 火红的夕阳低垂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层绚丽夺目的光环,她在光的中心,衬托得愈发娇小玲珑,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远在天边的一道剪影,让他难以捉摸。 成亲这大半年,不,应该说,自从一年前他再次见到她,就觉出她跟从前不一样,沉默寡言、郁郁寡欢,藏了满腹心事。 有时他想,或许过去他自认为熟悉且了解的那个嬿嬿,并不真实存在,而眼前的这个人,从她笃定承诺要跟他走的那一刻起,他便决定,用尽一生对她好。 “你若是想上来,也不是不行,下次记得莫要接近外窗。”秦昶语带纵容。 虞莜忍着头疼,若无其事站起,和他一起走到西窗前,头依在他肩上,一同看夕阳沉沉坠入远山。 眼前的美景令人叹为观止,虞莜轻声喟叹,“高处风光独好。” 余晖散尽,天色渐暗,远山尽数隐入夜幕。 “现在肯回去了么?”秦昶转头看着她,唇边挂着一抹无奈的苦笑。 今日至此,虞莜自觉已有七八分把握,默默回身收拾案上书纸,“回吧。” 秦昶的话憋在肚里,帮她把东西放进提篮,采湘在旁接过去,他抬手示意采湘先行。 接着转身背对着虞莜,微微沉腰,“来,我背你。” 虞莜愣怔一瞬,杏眸慢慢氲出喜色,上前攀住他厚实的背脊,两支细柔的胳膊环住脖颈,语声低喃: “阿昶对我真好。” 大抵这是她第一次坦诚这一事实,秦昶唇角扬起,无声地笑了。 手臂牢牢托住膝窝,他步履稳健,走在并不太结实的木梯上,腰背微微向后倾斜,以免她头重脚轻。 “你今天本要去甲二营,是为安排前往密坨河上游的事么?” “约摸月中就走,我这次去,大概要一个来月才能回来。” 秦昶不无遗憾放低了声量,“其实我真是跟你说着玩儿的,带了你来,又不能时时陪着,还不是留你一个人在都督府,那还不如待在洛阳,起码日子过得舒坦些,都怪你,怎么这么任性……” 他嘀嘀咕咕,反倒抱怨上她,虞莜装没听见,下巴搁在他肩头,经过窗边便向外眺望,“诶,奚山在哪儿?” 转过向北的楼梯拐角,秦昶在窗边驻足,向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喏,就是那边,越过恶风林,大概五日能到。” 虞莜张大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眺望,苍茫群山在夜幕中若隐若现,于尚未尽暗的灰黑天际,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剪影。 “且不说此去深入敌后,一路凶险难测,即便你们最终抵达上游,成功炸毁堤坝……” 她的语声低缓轻柔,在木质塔楼间回荡开来,细小的嗡嗡声似有若无,却始终扰人心弦,一如她此刻的迟疑不决。 “奚山隙口距丰息谷仅二十里,那里是除王庭外,最大的部族聚集地……” “原来嬿嬿……”秦昶拖长语调,似笑非笑打断她,“是在替那些手无寸铁的牧民忧心么?” 虞莜一时语塞。 她死过一次,曾经对着战火中的本国子民亦毫无怜悯。 然而,当仇恨悄然泯灭后,被她弃之如敝屣的家国大义,依旧牢固占据她的心灵。 若说她现在是为了敌国子民,才苦心积虑替秦昶默抄水图,寻求更佳的解决办法,却又不尽然。 阿耶给她讲过许多当年的战役,从早期的义军,到后来的南康军,每到一处,不扰民是铁律。 但北齐与诸奚的争斗并不如此,外族烧杀抢掠,对百姓犯下的滔天罪行,令北齐儿郎深恶痛绝,交锋时对战俘绝不留情。 秦昶双手微微用力,把人往上托了托,斜倚着窗栏,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 “去年迁到苍洄山的诸奚莽奎部,近一年吸纳了许多小部落,现今是王庭之外最大的部族。” 说到诸奚内部的情况,虞莜也略有了解,问道:“王庭封了莽奎部主做左贤王,是多有倚重,还是心存戒备?” 秦昶难得与她谈论战事,颇有两分兴味,“王庭的老单于去年夏天一战重伤身亡,新上来的鞮阕单于是大阙氏的亲儿子,母子俩忙着争权,这才叫莽奎部钻了空子趁机作大,王庭自不能小觑。” 虞莜微一沉吟,“可我听说,左贤王是支持大阙氏的。” “咦?”秦昶讶然,又觉好笑,“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虞莜还知道,大阙氏早在老单于未死前,便已与左贤王有私情,按如今的时间,要到一年后才会被公诸于世。 前世这则情报,她只是打眼略过,鞮阕单于因此与莽奎部大打出手。 诸奚内乱,使得驻守在长城上的秦昶,压力有所缓解,才能在南康资助逐年减少的情况下,兵力依旧发展得相当卓盛。 眼下她无法将这些合盘托出,但诸奚内斗的苗头,对北齐多少是有利用价值的,不过看他的表情,分明已知晓其中端倪。 “去年连同杜府管家一道带回来的那个诸奚细作,便是大阙氏的人,当时我以为跟杜相打交道的是王庭,但苍洄山那处,是莽奎部占下的地盘,结合斥候递回的情报,我和单叔分析了一下,单于应该与左贤王貌合心不合。” 秦昶说着,把背上的人颠了颠,“嬿嬿你说的这情况若属实,那我接下来的计划,便有□□成把握。” 这会儿站着不走,虞莜便要从他背上下来,秦昶挽着她膝窝不松手,“你又不重,让我多背一会儿嘛。” 好似背她有什么好处一样,虞莜哭笑不得,只得继续伏在他背上,对他并不问自己消息的出处,感到一丝欣慰,好奇追问: “你还有什么计划?” 第59章 五十九 quot;你很像阿耶。 秦昶张了张口又顿住, 走回楼梯朝下望了一眼,漆黑中寂静无声,唯有几层之下, 采湘身边一盏提灯火光微亮。 那丫头正百无聊赖坐在楼梯上,两手托腮也不知是打盹还是想心事。 虞莜看看他, 探头向下面喊了一声,“采湘, 你先回去。” 停了几息,采湘才扬声应答,见着那盏微光一层一层走远。 身处绝高的哨塔, 四下再无旁人, 秦昶这才开口: “经过舞辰阳上次那么一闹, 震星雷再不是什么秘密, 炸堤这事,已瞒不过诸奚人的耳目。” 虞莜一凛, 意识到这是她未曾考虑过的, 便听他继续道: “我打算明修栈道, 暗渡陈仓。” “丰息谷住得是莽奎部族, 如今左贤王应召率领部中精锐,就守在关下,到时必会赶回奚山。 今次鞮阕召集人马应战, 号召各部齐心共进, 话说得好听, 若这时候不派兵增援, 刚攒起来的人心怕是所剩无几, 单于与左贤王的内斗, 就再也摁不住。” 那双浅金的眸子穿透黑夜, 依旧落在先前指给虞莜看的那片密林。 过去,北齐虽也常在附近派遣斥侯,巡查地貌,但要说对山川地势的熟悉,到底不如土生土长的诸奚人。 直到得了《水经注 》,方在这方面弥补不足,也给秦昶主动出击奠定了基础。 “我打算在恶风林兵分两路,一路北上,直捣王庭,届时左贤王自顾不睱,定也不会施于援手,趁着窝里斗,一举掀了他们的老巢。” 第52节 虞莜半仰着头,凝视男人意气风发的脸,加入晓说裙五249令81九2,还有最新完结韩漫日漫前世他便有战神之名,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在诸奚人手里吃亏。 应当说,秦昶这人,从不会在任何人手里吃亏。 她关心的还是上游那一路,“那还要去炸堤坝吗?” 这句追问,显然应了秦昶先前嘲她忧心敌民。 然而秦昶并没有笑话她,手臂绕到后面,抱孩子似的,将虞莜转过来放在窗台上坐好,除了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再把人圈进怀里。 披风内里温热,散发甘松气息,虞莜舒适地倚在他胸前,拥着她的这双臂膀强健有力,带来十足的安全感。 “北齐军中有明令,战场不留俘虏,是因外族铁骑残暴不仁,不把我大齐子民当人看,此仇不共戴天。” 黑暗中,他的眼眸明润清透,氲着暖煦的微光,“但老师的教诲,我一刻都不曾忘,与恶人比肩,必将成为自己眼中的恶魔。” 听他提起阿耶,虞莜的心轻轻颤了颤。 “若我真炸毁堤坝,淹死的只会是无力反抗的牧民,诸奚铁骑不会因此减少,反而,往后会有更多的人来攻打长城。” 他灿然而笑,洁白的牙齿在暗处显得更加皎白,又改回平日的嬉皮笑脸,“这买卖不划算,我可不干。” 虞莜默默倚着他,只觉那沉沉的嗓音、爽朗的笑声,与阿耶一模一样,还有他先前背着她,那宽阔伟岸的背脊。 前世的她曾认为,皇兄毕竟得阿耶教导为君之道多年,即便性子软弱些,只要给他成长的时机,总有一天,会成为像阿耶那样爱民如子、宽和仁厚的君主。 但是她到死也没等到那一天。 其实,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有着与阿耶同样的心胸和见识,和阿耶一样疼爱她、呵护她,将她视为至宝。 她转动脖颈,把脸埋在秦昶胸口,两手环住他的腰,悄悄将眼角的濡湿印去。 “怎么又哭了?” 即使隔着衣衫,秦昶总能感觉到她的眼泪,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滚烫地烙印在他身上。 她想阿耶了,沙哑的嗓音,软糯中带了点鼻音,“阿昶……你很像阿耶。” 秦昶怜惜地捧起那张带泪的小脸,朝她挤眉弄眼。 “那你叫声阿耶来听。” 虞莜破涕为笑,在他额头戳了一下。 “震星雷另有他用。”秦昶捉住她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即便密坨河的水路图不在我手上,诸奚人也别想拿它占到便宜。” 他把手探进怀里,摸出那本《水经注》,在她面前扬了扬。 虞莜挑眉,这人的手倒是快,她刚才都没瞧见书被他藏了。 他翻至被撕去的那章后面一页,借着窗外刚刚升起的月色,手指很娴熟地移动片刻,定在一处,眯眼看了会儿。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吧,把这处炸毁,诸奚人就过不来了。” 虞莜歪头看他手指点的地方,仔细辨认两眼,抬眸问他,“你确定?” “大差不离,我在舆图上量过了,到时再实地勘察,说不定真就被我找到那段暗流呢。” 秦昶说得很无所谓,对于那些不能由自己决定的事,他一向颇为心大,胆大心细,是他行事的准则。 “如果……”虞莜缓声道:“我能替你找回缺失的水图,那么,加上北上王庭一路,今次一战,你有多大把握,能把诸奚人远远赶回漠北老家?” 他一向信任她的聪明才智,很多事只要她说出口,便如金科玉律,他从不寻根究底。 况且,当初她就知道《水经注》在杜启茂手里,秦昶念头一转,“哦,原来你手里有抄本。” “嗯,大差不离。”虞莜学着他的口吻,“不过我要亲自去一趟奚山。” 秦昶稍作迟疑,若非率部行军,可从长城上骑马过去,眼中流露一丝坏笑,“今次我携眷出征,已被不少老臣诟病,再带你上长城,嬿嬿,以后这妖妃的名头,怕是很难洗脱哦。” 这时候他倒来幸灾乐祸,虞莜秀眉微挑,水眸轻飘飘睇来,秋波流转,果有三分妖媚之态。 秦昶哈哈大笑,转身一捞,又将她负在背上,脚步轻快朝下跑去。 “那咱们说好了,这两日就动身,我得去跟单叔他们商议着,更改作战计划。” 笑声在木楼间荡漾不止,听得出,他如今胜券在握,信心满满。 回到东苑,虞莜睡了足足一日才醒。 秦昶则在军营忙得一个日夜无暇闭眼,调兵的计划要改,得赶在这两日部署下去。 屋漏偏逢落雨,这日关下发现几股敌踪,单北殊带兵出城追剿,归来时身负箭伤,被亲兵抬着进了医庐。 伤得并非要害,然箭头带奇毒,虞莜得知消息赶来时,正见一白发老者神色忧急,握了柄剜肉尖刀,迟迟下不去手。 “燕老先生……”秦昶披锐戴甲,刚被人从北营关上叫回来,眉头紧锁,“蛮子的毒就那么几种,你怎会认不出?” 燕括年过五旬,瘦削的脸上枯皱丛生,花白头发乱蓬蓬的,唯有一双眼神采熠熠,此时内里挟着无措。 尖刀扎进箭伤边已经发乌的皮肉,切下血淋淋的一块,小心翼翼置于盘中,燕括鼻尖凑上去仔细嗅辨,确定道: “这是一种新毒,草原上从未有过,老夫……治不了。” 他猛然间悲呛一声,压抑不住老泪纵横。 闻听这人姓燕,虞莜了然,单夫人也姓燕,这人应该就是单北殊的岳丈。 燕括抹了把泪,不再去看榻上生死未知的女婿,端了托盘走到灯下,取过火烛烧上去,那一小块血肉嗞嗞冒出白烟,激起一股呛人的气味。 虞莜耸了耸鼻子,这气味她闻过,几步行至榻前,伏身在单北殊的伤口上细瞧。 秦昶在她身后,心头升起一丝希翼,这种信任毫无来由,大抵只是一种习惯。 “这毒……”虞莜直起身,语气平静且笃定,“我知道。” 前世她在西南岷州一带巡视,当地土著擅用草药,也擅制毒,她曾见过医巫给一个误食芨芨草的少年解毒。 那少年身无外伤,但当医巫挑破他口唇时散发出的气味,正与刚才的无异。 “岷州的毒芨?”燕括听闻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有了生机,他知晓太子妃是南人,“没想到殿下竟懂医术,这下大都督有救了。” “老先生见笑,我对医术一窍不通。”虞莜见他几乎双膝着地,忙一把搀住,实言相告,“但我知道解药的药方。” 她行至案前就坐,抚额略一思索,提笔写起来。 燕括将信将疑站在边上瞧,脸色越来越难看,并非她写得不对,反而,那上面有几味药草极为生僻,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他是个实诚人,既然太子妃直言不通医术,自当信以为真,但能一字不错记下药方,就让他很难理解。 秦昶缓步踱至近旁,见虞莜下笔如飞,丝毫没有犹豫,显然是早将药方背得滚瓜烂熟,心下颇为感慨。 嬿嬿打小就有博闻强记的美名,只是近来他才发现,这些赞誉毫无夸张成份,那些艰涩难懂的东西,真难为她怎么记得住。 方子写完,虞莜抖了两下递给燕括,后者一把抓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不时抬眼望来,却是满满的不信任。 上面的药材他都识得,但不论是他女婿的毒,还是这副解药,已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燕括心中,不得不谨慎。 “老先生只管按这方子抓药。”秦昶出声,语气坚定,“若有意外,孤一力承担。” 若非这位是单叔的老丈人,他要拍案骂人的,竟然不相信他家嬿嬿! 跟着虞莜一起到来的采蓝、采湘也是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满。 或许是虞莜一贯的从容淡然,多做少说,熟悉她的人惯于毫无保留照做,从不追问缘由,眼下来自老医师的怀疑,便尤为显眼。 既然太子都发话了,采蓝上前伸手,“救人要紧,奴婢这就去按方抓药煎来。” 燕括这才觉出态度有些失礼,踌躇片刻,指出其中一味主药,“这葵青,我们这里没有。” 第60章 六十 “怎么,你不信我能画出来?” 虞莜只是记性好, 药材却一味不识,此刻一筹莫展。 秦昶心下其实比谁都着急,今次一战, 原定由单北殊留守坐镇,他与章旷分兵两路, 各带一队人马,此刻大都督生死未卜, 势必直接影响战果。 这样一来,自己就得守在辽远,不说出征, 连奚山也不能成行。 他踱到床前, 口中沉吟:“孤看大都督中毒后只是沉睡, 想必这毒并非急性, 若即刻命人快马去周边郡县寻药,或许来得及。” 燕括无奈点头, “看来也只得如此。” 虞莜道:“药方出自西南岷川一带的巫医, 或许另有别称, 若燕先生知道这葵青的外形、气味等, 也可交待给寻药的人。” 先前听她说起这是西南独有的毒草,秦昶再次确定了猜测,今日单北殊出城追剿, 斥侯来报敌寇是莽奎部。 这些年诸奚人所用的毒物, 他们这边已悉数掌握, 而这来自南边的毒草, 极有可能是从杜启茂手中得来, 看来他们那边互通有无, 联系已相当紧密。 “先前并非老朽质疑太子妃。”燕括愁容不减, 直言道:“芨毒只在南方才有,这解毒的法子也甚是罕见,还恕老头子见识浅薄,方上的其他药材还算勉强识得,唯独这味葵青……” 他低头斟酌一番,“即用在此处,想必是温中散寒、辅以止血的。” 虞莜也已猜到秦昶所想,此时顾不得考量杜启茂频频施为的小动作,还当以救人为要。 她脑中纷乱,朝采蓝招了招手,待人拿着方子近前,她却又不言语,目光似有若无落在纸上。 半晌,口中念念有词: “从前过重五的时候,梅姑姑拿雄黄酒烹黄鳝,里头搁了什么来着,那味道怪刺鼻的。” 端午吃五黄,这道酒煮黄鳝采蓝也会做,捡着里头的调料说了几样,虞莜却只是摇头。 采湘在旁灵光一闪,“那道菜我记得,公主头一次用说鱼是辣的,不肯吃,当时梅姑姑还说,里头加了一味香料,最宜女子食用,有、温经之效,但因公主不喜,后来就没放了。” 说到这儿她不由脸红,袖子底下绞着指头冥思苦想,忽然大声道:“想起来了,是葵籽。” 称呼和药效基本都与燕括所说相符,众人为之一振。 “葵籽?”采蓝恍然大悟,继而遗憾皱眉,“咱们从金陵还带了的,可惜都搁在洛阳了。” 这种香料只在南方才有,眼下虽知道是什么了,反而更难办,这附近方圆百里怕是都寻不着,真要赶回洛阳去拿,来回最快也得三日。 虞莜难得有这种情况——自己记不清,让别人替她想的,接下来却有了主意,看着秦昶,唇边流露一丝欣然。 “你说老苗面馆的老板娘是江州人,或许她那里有。” 众人一番忙乱,白南跑去面馆,果然要来了葵籽,燕括辨认过后,直觉错不了,备齐其他药材,煎出浓浓小半碗墨黑汤汁,给病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灌服下去。 直到三更将近,单北殊总算醒转过来,呕出几大口腥臭的黑血。 燕括高兴得老泪纵横,他女婿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第53节 秦昶坐在床前,神情关切握住病患的手,意态诚恳,“幸亏大都督醒得及时,这下孤便可安心赴奚山一行。到时章旷率甲二营北上时,想必你已修养得差不多,还要劳大都督多费心看着点。” 那日从东牌楼下来,就找了单北殊说要去奚山,当时他便双眼瞪成铜铃大。 这节骨眼儿上单独行动,老单没听错吧? 若说这话的人不是太子,换成任何一个人,单北殊便要按延误军机,治人死罪了。 他一向看重秦昶,有勇有谋、骁武善战,上阵杀敌的那股狠劲像极了广义帝,战前筹谋奇谲多诡,分明又是得自南康弘盛帝的真传。 集当世两大帝王的优势于一身,令单北殊看到了曙光。 假以时日,在太子的带领下,必可打破与诸奚的僵局,彻底驱逐外敌,还辽远一片净土,北齐大好河山将可长治久安。 为何说假以时日呢?只因眼下这位太子殿下,性子还有些跳脱,本该慎重的事,他的言行却总跟玩儿一样。 关键还是在于,他要带太子妃一道儿去奚山,还不肯说原因,单北殊哪能同意。 刚经历一次生死,秦昶重提此事,单北殊却又改了主意。 他面色虚弱,语气却很坚定,“太子只管行事,老单替你守好大本营,保证后顾无忧。” 这么好说话,秦昶勾唇一笑,“看来单叔也知道,今次幸亏有太子妃在,方能一力救下你的命。” 单北殊肚里骂了声臭小子,“看破别说破嘛。” 其实他本也不是循规蹈矩的性子,这才与秦昶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交,打趣一句,又正色道: “并非因太子妃对我有救命之恩,才随得你任意妄为。” 他醒来后,便听岳丈说了先前药方的事,燕老还十分愧疚,道险些错怪了太子妃。 太子妃明明不通医术,却能救他的命,不得不让单北殊又一次刮目相看。 他过去也曾听闻关于南朝熙沅公主的事迹,兼之近一年对她所作所为的了解,深以为—— 他家太子有这样一位贤内助,所期待的假以时日,相去不远矣。 既是这次太子妃跟着一道去奚山,在改变了心意的单北殊看来,反倒更放心了。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虞莜便跟着秦昶出发了。 这一路轻装简行,因要骑马,穿了一身骑装,貂裘大氅厚实保暖,可抵长城上凛冽的寒风。 丰甯及姜皓领着十数乌衣卫随行,其他人员已编入甲一营,届时在奚山附近汇合,再护送虞莜回来。 在长城上策马,是一件很惬意的事,穿行于苍凉险峻的山脊之上,茫茫大地置于足下,险峰高可及天。 这般快意行走于天地间,在这花费几代时间、由数万人垒造起的防御工事上,方可正视一个事实——一个人的力量如此渺小,唯有凝聚万众一心,方可睥睨向前。 每经过一处瓮城,便有驻守官兵夹道列队迎送,太子妃的到来,并未像虞莜担心的那样,被人指指点点,称为妖妃。 驻边将士的反应,与朝臣截然不同,他们身上穿的正是织造坊制出的厚实军服,太子妃为他们做的一切,早就在军中传开了。 这些将士可没有单大都督那般含蓄,看着健马上一身华服的女子,扮扮挥戈高呼: “恭迎太子妃。” “太子妃……” “太子妃……” 一路上,这般热情洋溢的欢呼比比皆是,儿郎们被风吹得皲皱的脸上,满是仰慕之情。 虞莜自来对万众瞩目并不陌生,却从未经历过眼下这般场景,竟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们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起来。 秦昶策骑在旁,向她投来个促狭又惬意的笑容,风扬起他玄墨色的大氅,露出其内炫亮的明光甲。 虞莜有一忽的恍神,前世建康宫前的一幕重现脑海,彼时的他如一尊死气沉沉的杀神,所过之处片甲不留,而此时此刻,他却像一颗璀璨的星辰般耀眼夺目。 * 奚山位于长城右侧,奔涌的密坨河自成天堑,阻隔铁骑南下的脚步,无须垣城防御。 由此向南,中间隔着无数穷山峻岭,便可抵达南康边界,只因山道崎岖,这座天然屏障,令诸奚铁骑无法直接进攻南康,唯有自辽远突破长城方可南下。 因此上说,北齐替南康守住北方边陲,这话一点不假。 齐属长城最边缘的戊八营,便是今趟虞莜的目的地,此处距奚山仅五十余里,地势颇高,可俯瞰密坨河源头所在的卡塔峰。 抵达时已是第三天午后,虞莜从未骑马赶过这么长的路,在营帐门口前,被秦昶抱着才从马上下来。 一进帐子,她便阖身扑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倒头大睡起来。 这一路未带侍女,近身的事便由丰甯照料一二,此刻正欲上前,已被秦昶一步抢先。 他把榻上的人抱起翻过身来,头搁上枕头,解了沾满灰尘的大氅,再脱掉脚上的鹿皮小靴,这才扯过棉衾盖好。 做着这些时,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晦暗难明,他以为这一路,她必是要叫苦连天,同以往一样拖慢行程,甚至已经提前预出充足的时间,供她缓行。 谁知她竟坚持下来,一句苦都没吭。 一路上,她对将要做的事只字不提,如此反常的态度,令他隐隐觉得不大对劲。 虞莜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晨,醒来后精神十足,简单用过早饭,便要求秦昶带她上哨塔。 至此,与秦昶猜想的七八分相符,“你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水图的抄本,你要……现画?” 这次登哨塔,虞莜毫不逞能,早在木梯之下便示意秦昶蹲低身,攀到他背上,让他当牛做马,驮着她走。 “怎么,你不信我能画出来?” 到了此地,虞莜也不必再隐瞒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本文将在下周完结,养肥的小可爱们,可以开宰了。下一本,大概率写《谋妻》。 第61章 六十一 她能做的已经尽力 世人所说的过目不忘, 泛指聪明人记忆超群,读过一遍的书便能出口成章。 秦昶知道虞莜的聪明远在常人之上,平日解闷的棋谱能倒背如流。 甚至连老医师都没听过的药材, 她亦能挥洒自如默写出来,但他绝不相信, 她能把地形舆图也记得一处不错。 他从十二岁上开始学习舆图,山川地势的方位及走向, 在图纸上按等比扩缩,这是一门极其深奥的学问。 如单北殊那种打了二三十年仗,这才从头开始学的人, 初上手亦是倍感困难。 他当初少了这份从军经验, 学起来更是事倍功半。 《水经注》他全篇研读过, 绘图手法独具一格, 与军中所用舆图又有不同,每章更有大量蝇头小字的标注, 便是他, 也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 才算啃透嚼通, 用到时,还须不时拿出来对照。 秦昶无从想象,在武昭宫都会迷路的虞莜, 这样一个路痴, 如何能仅凭记忆, 画出缺失的水图。 一开始, 他带着无与伦比的震惊和钦佩, 看着她在窗边和案前来回走动, 每次远眺过后, 埋首纸间,不多时,纸上便出现一小片并不连贯的图形。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那双秋水般的杏眸,渐渐布满血丝,口唇翕动着喃喃不绝。 秦昶的心像被重物狠狠击了一下,猛然间醒悟过来,上前阻住她的去路。 大手捧着她的脸凝视一瞬,顾不得心中的不解和难以置信,强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闭眼,不要看了。” “别闹。”虞莜被打断思路,双耳嗡鸣不绝,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快画完了。” “嬿嬿,我不要那张水图。”秦昶哀求,追到案前,看她坐下后即刻提笔,皓腕带着笔尖移动,图纸上纷乱的碎片被逐一连结起来。 “嬿嬿,别画,不要想……” 虞莜不理不睬,径自换了支朱笔,在边缘处疾书,一个个小字蹦跃出来,组成一大片腥红似血的注解。 在秦昶看来,这些字就似以她的心头血浇注而成,触目惊心。 “别写了!” 他低低咆哮一声,伸手来夺她的笔。 “阿昶。”虞莜笔端定住,抬眸间,腥红的眼尾缱绻如丝,染上一股热烈的妩媚,语调一如既往的缓和从容: “既然我已经默出来了,你要做的,是好好利用它,别辜负我的心血。” 秦昶的手指颓然僵在半空。 他不知道她有这样的能耐,这件在世人眼中神奇到不可思议的本领,在他看来一无是处。 唯有心疼,疼到无以复加。 现下,他帮不上她,看着她忙碌地来回,只能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她到窗前,他也到窗前。 她伏案疾书,他便像个可笑的木偶,木然垂手立在一旁。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令他感到耻辱,恨自己无能,恨让她受苦。 最后一道线条在图上跃然显现,虞莜眼前纷杂,光怪陆离的色彩忽明忽暗,如同跳跃的烛火,燃至尽头,爆发出最为明灿的亮度。 “就是这里。”电光火石间,她落下最终一笔,嘶哑着嗓子说道:“阿昶,不必炸毁源头,震星雷可在此处辟开一道隙口,引密坨河转向……” 所有的亮度倏忽熄灭,她眼前一黑,语声戛然而止。 执笔的手缓缓翻过来,朱笔自指尖划落,带着一抹腥红坠在地上。 虞莜仰面而倒,被秦昶接在怀里。 守在边上的丰甯一个箭步上前,手里紧紧攥着药瓶,飞快倒出一粒红色药丸,喂进虞莜嘴里。 塔下响起急促的金鸣,营地有紧急军情,秦昶只若未闻,低头死死注视怀里的人。 药丸服下后,她的面色有了明显的好转,却始终未醒。 鸣金愈加紧迫,他始终不为所动,丰甯忍不住催促,“诶,你去看看啊,我在这儿守着她。” 秦昶依旧埋首,如同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丰甯看了眼案上那张图纸,上面红色的标注如鲜血般红得刺目。 “难道你要辜负她的心血?”她出声质问,随后和缓了语气,“上次在东哨塔上,她一个时辰就醒来了。” 第54节 秦昶一怔,深悔上次没好好问清楚,心下略定,慢慢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图纸上,耳边响起她最后的话语。 良久,他缓慢却坚定地站起来,珍而重之将怀里的人递到丰甯手中,目光缱绻流连在那张白生生娇俏的小脸上。 继而收回视线,抓过那张水图,一语不发奔下木梯。 “诶……”丰甯在后喊了一嗓子,那人的身影已迅速消失在梯间,“我就那么一说,你还真走啊,混帐东西,没良心。” 虞莜醒来时,天色早已黑尽,她躺在营帐的榻上,旁边一烛昏黄火苗幽幽跳动。 丰甯守在边上,见她醒来喜得红了眼眶,“医师来过了,说你心神损耗过度,嬿嬿你总算醒了,快起来喝药,我都热两回了。” 难为她一个心怀大志的女将军,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手忙脚乱,熬药把手都烫红了。 虞莜坐起身,头仍有些昏沉,顺从地就着她的手喝了药,这才看向空无一人的营帐,“阿昶走了?” “走啦。”丰甯撇了撇嘴,“营里的人也跟着走了一大半。” “那就好。” 虞莜满意地长长呼出一口气,软软倚回枕上。 她能做的已经尽力,接下来,就要靠他了。 * 九月十七,奚山附近传来一声震天价的轰响,大地震颤,山林摇摆,飞鸟扑簌簌腾上高空乱舞。 密坨河决堤,比情报预料早了三日,左贤王率领的莽奎部八千精兵,尚在赶往丰息谷的路上。 最重要的是,决堤之处并非源头所在的卡塔峰,而是向南三十里的吉安峰。 得知源头无恙,保住了奚山隙口的丰息谷,左贤王先是神情一松,随后疑窦丛生。 他从怀里摸出一页书稿,纸张脆薄皱褶,显出陈旧的枯黄色,似乎风大些都能吹破,却被他视为珍宝,小心翼翼摊在掌间,凝神细看。 左贤王脸色渐趋凝重,旋即将纸塞回怀里,大喝一声,“随我来。” 拨转马头,朝吉安峰方向疾驰,铁骑呼啸而过,数不清的马蹄令这片山林甚嚣尘上。 镶金黑龙军旗迎风招展,秦昶端坐马背,静静注视脚下的滚滚烟尘,战刀雪亮的锋芒映着他的金眸,内里如一滩静默的湖水,不兴半点波澜。 嬿嬿呕心沥血才默出的这张水图,重要程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眼下左贤王已入彀,这一战,他必定不会叫她失望,不会叫北齐失望。 尚在峰下,莽奎部与北齐军迎面遭遇。 那一战之惨烈,于诸奚人亦是闻所未闻。 左贤王未料到,会在此地与北齐太子迎头对上。 这位去年才到长城,便一举歼溃王庭精兵三万人,那一战令得老单于险死还生,最终重伤不治。 这人年纪轻轻,实力及战术却皆不容小觑。 左贤王原打算趁奚山之危,脱离王庭主力,让单于自己去抗关上的北齐太子,万万没想到,那人竟悄然绕至身后。 甫一照面,齐军依靠有利地势,俯冲而下,如一柄尖刀扎进敌阵,势如破竹,立时打乱莽奎部的阵脚。 双方激战至月上梢头,死于北齐太子刀下的亡魂无数,莽奎部众已是肝胆俱裂,再无斗志。 左贤王一声令下,凭借对山林的熟悉,趁夜回撤至恶风林外围。 草原山林是蛮子的领地,前奔后逐又过去一个昼夜,及至第三日将近凌晨,正是一夜中最暗时刻,恶风林外,章旷率领的甲二营骑兵早已等候多时。 这支奇兵本要北上王庭,接到太子的传讯,专程绕道赶来,不料竟提前收获左贤王这条大鱼。 莽奎部已被包圆,他们此时抢占下先机,兵贵神速,秦昶当即与章旷议定,由甲二营留下围剿,他则率队继续北上。 战至天光大亮,章旷发现,重重包围圈中,遍寻不见左贤王的身影。 剩余莽奎部众,这才知首领舍弃他们私自逃走,纷纷捶胸顿足。 然北齐概不受降的规矩,草原上无人不知,接下来,方是一场殊死较量。 而左贤王此时,已快要回到吉安峰口,不要命的奔袭之下,再雄壮的健马也已口吐白沫,跟随在后的亲卫队将无马可用。 一只矛隼飞至,带回左贤王等待一整日的消息,他神色一振,当即决定弃马步行,赶至吉安峰对面的一处高地。 原本直入云霄的山峰,已被夷为平地,高山平湖自裂口倾泄而下,汇成一道蔚为壮观的大瀑布。 吉安峰在卡塔峰的南边,本是挡住源头,令河水向北面较低处流淌,缓缓注入远处的丰息谷外。 如今被北齐的震星雷这么一轰,数万牧民赖以生存的草场,将在今冬过后永远绝迹。 莽奎部近年吸纳许多小部落,靠的就是拥有丰息、苍洄两大草场,族群人数在诸奚已占近半数之多,眼下遭釜底抽薪,将彻底失去优势。 眼前山河破碎,令左贤王目眦欲裂,腥红的双眼向西寻觅。 一片背山的阴影下,点点帆影渐次分明,南人送来的数十艘轻甲战船上,莽奎部另一支精兵主力共计两万五千人,尚保留完好。 原本这支奇兵,将由暗流潜至辽远左近,伺机偷袭,如今…… 左贤王挺直背脊,浓髯交错的脸膛上,目光炯然如炬,他将有更加宏远的使命要去完成。 回手将一封信递给亲信,“交给大阙氏,告诉她,养精蓄锐,保存实力,等待本王的好消息。” 第62章 六十二 金陵城破…… 年末将至, 虞莜从奚山回来快三个月,长城关下的战事,早在头一个月后, 便消停下来。 当日秦昶率兵直捣王庭,少了莽奎部近半战力, 鞮阕单于不得不从关下撤兵,回援老巢。 诸奚战败已成定局, 王庭剩余主力护着单于和大阙氏,一路逃亡进大漠。 沙漠是诸奚人的老家,祖辈曾在此放牧骆驼, 如今再回来, 依凭本能与齐军周旋。 北齐此战, 誓要剿尽诸奚主力, 不令其日后轻易恢复元气,秦昶带领后续不断赶来的精锐, 一鼓作气, 直追出三千里。 章旷结束恶风林边的战役后, 率兵四处搜寻左贤王的下落, 整整一个月过去,这人却似凭空消失在草原上,最终无果, 只得向北追赶太子而去。 他出发较晚, 追上秦昶时, 已至腊月初。 “左贤王跑了?”秦昶深深蹙眉, 意识到其中的蹊跷。 因着莽奎部与南康的勾连, 他对左贤王的忌惮, 尚要多过单于及王庭。 “还、还有一事。”章旷面色晦暗, 迟疑着说道,“属下搜索密坨河沿岸,发现似乎有战船停留过的痕迹。” 秦昶眸光闪动,地处高原,船根本上不来,除非…… “左贤王抱到杜启茂这条大腿,还真是有求必应,竟然千里迢迢送来工匠,替蛮子造战船,好让他们顺水而下偷袭辽远。” 杜贼想叫北齐和诸奚两败俱伤,可谓是用心良苦,他接着问,“船呢?找着没有。” 章旷黑着脸摇头,知晓自己这次跑不了一个延误军机的罪名。 原本对诸奚人的大围剿,辽远上下谁不是鼓足了劲头,偏他出师不利,弄丢了左贤王不说,这边的功劳,一件都没捞着,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秦昶的脸色比他更难看,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左贤王丢了,按预估莽奎部另有两万余人的主力也跟着不翼而飞,再添寻不着踪迹的战船…… 他猛然间想起一件事,拍案而起,“坏了!” 大漠深处行军,一应用物简陋至极,这座搭在背风处的营帐,他寻常站着时都得微微低头,这一下直接将帐顶捅穿,身前木几碎作一地。 一阵风刮来,直接将帐子掀飞,扬起他的大氅,在朔风中猎猎飞舞。 秦昶向北眺望,眼中几许遗憾和不甘,旋即果断回头,吩咐诸将立刻拔营。 * 今日过小年,辽远都督府张灯挂彩,颇为热闹。 大厨房给东苑送了不少饺子,样式各异,大多是镇民们包了送来的。 虞莜倚在罗汉床上和丰甯下棋,听着对面第八百次唠叨,没捞上战功、白来长城一趟云云,顺着她意附和: “是,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南康呢,跟着你爹去剿匪。” 丰甯摸着下巴,认真考虑她的提议,“也对,我爹被派到西南打土司,山高皇帝远,杜老贼的手够不着,我在那儿待着,没人认得我。” “你名字报不上去,功劳记谁头上?”一句话,又把她问得哑口无言。 采湘提着食盒进来,一碟碟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案上,闻言笑道:“丰统领在这儿也能建功立业啊,刚我还听正院那边,大都督命人抬了不少奖赏出来,听说咱们乌衣卫领得是大头呢。” “真的?”丰甯一喜,拍着大腿道:“嘿,姜皓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自己跑去领了,他人呢?” 说着下来趿上鞋就走,刚到门口,跟掀帘飞奔进来的采蓝撞个满怀。 “太子妃……”采蓝气都未喘定,捂着胸口道:“朱小侯爷来了,还有崔司使。” 马上就过年了,他俩跑来这里做什么,虞莜心下纳罕,出至屋外,便见姜皓带着两人匆匆跨进院门。 “莜姐姐!”朱允温见了她,几步奔至近前,执起她的手,那张白团脸上两条粗眉几乎拧成一线,“你要镇定,听我说……” 虞莜水眸明澈如古井无波,静静凝视他,等了半晌,见他鼓着劲却还是不说话,不由推了推他,“你倒是说呀。” “金陵……”朱允温说出两个字,蓦地扁了嘴,“城破了!” 那双宁静的眸中,漆黑瞳仁倏忽放大。 若在半年前,这是她隐藏心底,切切期盼的念想,眼下,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降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犹自不信,追问道:“是谁?” 迷惑的目光转向身周,自每一个人的脸上看过去。 秦昶……秦昶呢? 他明明还在三千里外的大漠深处,前几日才有传信递来,若不是他挥师南下、剑指金陵—— 那,会是谁? 崔元魁上前,将一封军报递至虞莜手中,“太子妃,枢密院刚收到南边的军报。” 诸奚左贤王率精兵两万余人,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淝水之畔,紧接着一路南进,连下数城,势如破竹,不足两月,便已至金陵城下。 军报送抵洛阳时,怕是金陵城门已然告破。 便听“咚”得一声闷响,丰甯一拳砸在墙上,巨石坚硬,指骨间立刻鲜血淋淋。 第55节 “我爹他……” 她自幼从军,自懂事起便知,毕生最大的责任是保家卫国,而今流放他国,只能眼睁睁看着故国破碎。 何止是她,丰承毅也被贬到远离朝堂的穷山僻野,在家国危难之际,无力回援。 “丰大都督已从贵州往回赶了。” 崔元魁面有戚色说道,转而看向虞莜,“太子妃……” 虞莜面上并没有众人想象的激动与愤慨,甚至仍称得上平静。 本就该在意料中,不论是秦昶抑或诸奚铁骑,金陵城破似乎已是上天注定的,她心如刀绞,悔恨万分的是—— 该早点把嫂嫂和小侄女儿接来洛阳。 回过神,她接过崔元魁递来的一封书信,颇感意外,“这是?” 朱允温赶来告知她金陵城破,崔元魁联袂而至,带来的却是武昭宫来信。 上好的梅花玉版蜡笺摊在桌案,其上字迹娟秀中略带硬锋,虞莜识得是安贵妃的笔迹,所书内容的口吻,却又截然不同。 由此而知,这信由广义帝口述、贵妃执笔。 信中提到的约定令虞莜瞠目,她万万没想到,时间追溯到她出生之前。 当初乱世群雄争霸,脱颖而出的两位君王平生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 “久乱逢安,然天下离海清河晏尚远,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前朝余孽未尽,彼作吾之矛,吾甘为后盾……” 安岑游历金陵归来,带回虞弘盛亲笔书信,交予秦广义,天南地北,两方各自为政的君王,仅凭默契,约定相互守望、互为依助。 那之后,方有秦昶入建康宫,以质为名,实则受弘盛帝亲自教导。 虞莜也是到此时才知,阿耶对秦昶,并非仅因他是故人之子,而是当真把他当作半个儿子看待。 她和秦昶最初的渊源,也并非六岁时被他推进水洼,安贵妃临行前笑指阿母的肚子:那里面的,是我未来儿媳妇。 若说指腹为婚,仅仅是当年两位君王的一句儿戏之言,而他们共同的心愿,盼望将来可得一适当契机,南北合而一统,共同抵御外敌,令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 摊在眼前的,是阿耶逝前来不及对她提及的愿景,亦是武昭宫中,那位垂垂将死的君王,生平最后的心愿。 突如其来的重任落在眼前,虞莜一时恍惚。 重生归来后,无人知晓,她怀着毁家灭国的妄念,放任皇兄在杜启茂的蛊惑下愈发偏激,无视南康朝堂势力倾轧,包括耿贤礼为了私心和自己站稳脚跟,纵容甚至伙同杜相,对栋梁之材百般排挤。 她愧对阿耶的信任,也当不得广义帝和安贵妃的嘱托和期许。 与此同时,单北殊带来前线的消息,秦昶已由大漠深处撤军南归,和他一起到来的,另有风尘仆仆的白南。 他跟着秦昶在沙漠征战三月,又连日快马加鞭赶回来,整个人已瘦脱了相,从前圆胖的脸庞,现在干瘪得只剩一双亮闪闪的眼。 虞莜一眼瞧去,几乎没认出他来。 “太子妃,主子命我给您带个口信。”历经磨炼,白南的性子沉稳不少,“他已绕道南下,让您到苍洄谷跟他汇合。” 虞莜即刻收拾东西动身,马车疾行一夜后,弃车登舟,顺水向东而行。 踏上船板的一瞬,虞莜身心紧绷成弦,握住了丰甯的小臂。 “小心,大船走得慢,小船快是快了,就是不大稳当,你看着点脚下。” 丰甯扶着她,这会儿已没了昨日的义愤填膺,转成冷嘲热讽。 “杜老贼把持朝政,连耿中丞也成了一丘之貉,金陵战祸是迟早的事。” 虞莜沉默不言,克服对乘船的恐惧不难,但她心底深处,另有一个可怕的猜想,压得她沉沉透不过气来。 临行前单大都督建议他们乘船,向东直抵毫州,自那处车行仅需两日,便可到达庆州所在的固宁关。 这是一条新近才有的水路。 舟船顺水而下,水流湍急,速度很快,船舷右侧的苍茫群山间,虞莜见到了那条自山中奔涌而出的大河。 自北向南,汇入他们脚下的沁水。 “水上风大,回舱里休息吧。” 丰甯从身后走来,不明白这几日她为何总站在船头眺望,将一件厚氅披上她肩头,“今儿是除夕,可惜,不能团圆了。” “丰甯……”虞莜唤她一声,转过身来,直视她的眼睛,“你不是问我,在长城上画的什么。” 丰甯眉梢轻蹙,神色间略显不安。 “我耗费心血默出的水图,指点秦昶令密坨河转向,正是这条新开辟的河流,让诸奚铁骑……顺水南下。” 虞莜的声音又尖又细,听起来似哭似笑,“是我,全是因为我,金陵才又一次毁于战火……” 丰甯从没见她这么失态,一把拥住她,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你想的这样。” 走之前单北殊在都督府召集留守将领议事,丰甯也去了,众人讨论的便是关于新出现的水路,以及白南带来的情报,密坨河暗流曾藏有战船。 “若不是杜贼意欲扯北齐后腿,三番几次资助左贤王,蛮子怎会有船?那些战船还配有船夫,他可真是替人想得周道。” 丰甯几要咬碎一口银牙,“自作孽不可活,若是这天要亡南康,我丰甯便认了,奸佞当道,如此还不亡国,那才是天理难容。” 她泄愤地骂了一会儿杜启茂,忽地省起,“你刚才说……又一次?” 虞莜倚着船栏,颓然垂下头去。 武昭宫掖庭地牢中,黎瑶瑶的话历历在目。 借着那口吻,虞莜悠然说道:“你信么?我做过一个梦……” 第63章 六十三 重金赎人。 虞莜一行抵达苍洄谷, 秦昶还未到来,一夜过后,地面传来震颤, 无数马蹄奔踏而至。 最前方的火红战马上,披风直直向后扬起, 一身锃亮的明光甲被朝阳染上血一般的红。 秦昶面上风霜郁重,人瘦得厉害, 虞莜一见着他,蓦地泪湿双眼。 他飞身下马,甲胄锵锵中阔步行来, 到了近前, 二话不说将她揽进怀里。 虞莜的脸颊贴在冰冷的胸甲上, “阿昶, 我……” 他追出三千里,离活捉单于只差一线, 却因为她, 放弃了这等待已久的时机。 “嬿嬿, 别伤心。” 故国破碎, 他可以想见,她有多难过。 更令他担忧的,是她必定会很快发现, 是吉安谷那处的布置, 令密坨河转向, 才给了左贤王顺流而下、直袭南康的机会。 “我回来了。”他紧紧拥着她, 满心怜惜, “我带你杀回金陵, 夺回建康宫, 救出你皇兄。” “……”虞莜一滞,轻轻推开他一点,仰起头来,憔悴的脸庞梨花带雨,一双杏眸却澄澈透亮。 “我要救的是嫂嫂和小侄女,还有金陵的一城百姓。”她语气平静,“至于皇兄……他早就该死了。” 她这反应,着实出乎秦昶的预料。 打小他们兄妹感情不错,她这个做妹妹的,对兄长时有回护。 然而上次回去,倒是看出点她和虞岐之间的疏离,及至来洛阳一年,一次都没提过他,反倒时常把张皇后和新出生的小公主挂在嘴边。 一察觉左贤王的意图,秦昶立刻从沙漠往回赶,要替她收复国土,拨乱反正,出乎意料地,她却说不救皇帝。 虞莜自香囊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蜡笺,若没有广义帝的这封信,眼下她这份心思,还真说不清。 秦昶接过去,莫名看她一眼,这才低头读信。 “南北一统……”他吸一口气,再次确定看向虞莜,“这是老师的意思?” * 永隆二年末,诸奚铁骑杀入金陵,直闯建康宫,劫持帝后、妃嫔数十人,以及诸多朝臣,皆被带到紫金山上的行宫。 左贤王向南康朝廷提出两点要求—— 一,重金赎人。二,奉上六军都指挥使丰承毅的人头。 留守金陵的御史中丞耿贤礼,在一众被掳官员家眷的苦苦哀求中,应下这两个条件。 这其中,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皇帝尚无子嗣,若不救,从此南康国祚便算是烟消云散,他便也无主可辅。 诸奚人要丰大将军的人头,忌惮的是遍布南康的数十万大军,迟早会回来勤王救驾。 外族人不可能永远在此鸠占鹊巢,大肆掠夺一番,仍旧是要回草原去的。 杜启茂也在被掳之列,他与诸奚勾结之事彻底败露,在耿贤礼看来,赢回帝心,在此一举。 不就是要钱么,他大笔一挥,给! 朱恭做为户部尚书,却难做得很,左贤王狮子大开口,单只皇帝一位,赎金便高达五百万两黄金,再添上皇后、公主、诸位妃嫔,还要数千万两白银。 “中丞大人,我南康再是富甲天下,这么多金银,一时半会儿上哪儿筹去啊?” “银钱都是小事。”耿贤礼惯于两袖清风,视钱财为身外物。 再说,南康财政一向由杜相把持,他根本沾不着边,对这大笔赎金,概念相当模糊。 “朱尚书,眼下这光景,难不成你还心疼银子?” 朱恭与他这高雅之士实在说不到一块儿。 耿贤礼是忠臣没错,但他站得太高,眼里只有书本上那些大道理,看不见民生疾苦,这一年来,更是钻牛角尖似的,陷于党争不可自拔。 他不由想起祈岚来,“要是他在,起码能帮我筹谋一二。” 耿贤礼明显脸色难看,“提那叛徒作甚?君辱臣死,帝后现如今落在蛮子手里,便是把建康宫拆开来卖,也得凑够钱把人赎出来。” 库银不够,各地的钱调不过来,朱恭寻思着,只能从金陵各商户豪绅手里征调。 若是可以,他也想学北齐那样,叫官员捐银子,南康的官儿,哪个不是富得流油,可问题现在那些人也被押在紫金山上,等着家人筹赎金呢。 朱恭一筹莫展,牵了匹马骑上去户部,往日热闹的街上,如今空无一人,当日铁骑入城的乱相尤在,百姓紧闭门户,满城萧条死寂。 偶有一队队士兵小跑经过,朱恭知晓,耿贤礼手上还有兵,是丰大将军离都时留给他的江州大营,二十万步兵,这几日正在秘密调遣。 第56节 或许,若有得力将领指挥,便能打上紫金山,一举将那区区两万蛮子杀光,便可不费一分一毫,把皇帝赎……请回龙座。 随后,朱恭低头嗤笑一声。 经此一遭,他从前报效家国的忠君之心,已然淡如烟尘,皇帝当日被掳时的狼狈,让他没了尊崇敬仰之心。 这时,拐角处猛地窜出个人影,“爹。” “温儿!”朱恭大惊跳下马,把住他两臂,喜得热泪盈眶,“你怎地回来了?你娘呢?她可安好?” 朱恭之所以现下可以很光棍地随着耿贤礼瞎搞,就是因为家眷都不在金陵,孤家寡人无牵无挂。 “娘好着呢。”朱允温随口应了句,大声说:“爹,太子带兵来救你们了。” “嘘……”朱恭不喜反惊,忙掩住他的嘴四下张望,街上并无人迹,这才拉着他避到一旁商铺廊下。 “你说什么?北齐派兵过来了?” 朱恭满眼不确信,压低音量,“昨日耿大人还说,传信边关谨防齐军过境,怕他们趁火打劫,雪上加霜。” 好么,家都被偷了,还有功夫防着友邦来援,朱允温在洛阳待了半年多,对南康不知不觉间少了几分归属感,“莜姐姐也来了,有她在,耿大人不会还防备吧?” “欸,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耿大人去年就说,熙沅公主的心早不向着咱们南康了。”朱恭目中大有深意,摇头不己。 * 数日前,秦昶率军五万至固宁关下,守将泰左初如临大敌,亲自守在城楼上,严令齐军退至三十里外。 “金陵受创,孤应熙沅公主所请,前往救驾,泰将军闭门阻行,所为何意?” “救驾?你北齐守不好长城,叫诸奚人跑进来烧杀抢掠,我怎知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泰左初站在高处冷冷瞧来,“太子殿下,此刻搬出熙沅公主也无济于事。朝廷有令,齐军胆敢越过边界一步,示为入侵,南康将士绝不留情……” 他挥手高喝“弓箭手伺候”,城楼上一支支箭矢对准城下。 诸奚铁骑在南康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守城军往往闻风而逃,眼下对来援的友军,倒是气势凛人。 这时,城下黑压压的大军之中,虞莜一身白衣缓步而出,身无饰物,满头长发以一根乌木银钗挽起,俨然披麻戴孝。 泰左初见熙沅公主亲至,依旧不为所动,忽而冷笑,“陛下龙体康建,公主为何人服孝?” 虞莜目光直直注视前方紧闭的城门,神情不见悲喜,“兵戈至金陵,国之大殇,本宫为都城百姓服丧。” 泰左初一怔,怒道:“大胆,本将敬你公主之尊,你竟轻言亡国。” 虞莜微微仰首,注视城上的泰左初,“本宫只身入城,开门。” 两刻钟后,齐军退至百丈开外,秦昶牵起她微凉的手,由开启一线的城门入内。 赚开城门,秦昶当即暴起,以他的能力,自可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混乱中,泰左初高呼:“熙沅公主,你竟引敌入关,背叛南康,必为天下人不齿。” “杀你,还称不上叛国。” 虞莜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遭蠢蠢欲动的将卒止步。 “杜启茂勾结外敌,泰左初,你又替他送运多少物资给诸奚人,养肥了他们的野心,酿出这场挥戈南下的兵祸。” 可笑杜启茂扶持莽奎部,本意是要拖住辽远战局,令北齐长期陷于战事的胶着中,却不知养虎为患,左贤王收了东西,转头便向恩主亮出爪牙。 或许,冥冥中早有天意,虞莜阴差阳错,辟出那道水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康太富有,有北齐替他们阻挡外敌,安逸享乐太久,不事军工,便像个怀抱金元宝的小娃娃,惹人垂涎。 不破不立,正在当下。 齐军穿关而过,秋毫不犯,接下来,因着各处关城的阻挠,一路行军缓慢。 虞莜思量过后,手书一封交与心急如焚的丰甯,令她先行,快马赶至江左,把信交给魏国公谢宸宇。 * 与齐军同样一路受阻的,还有丰承毅。 他被贬去贵州时,手下只有当地兵囤不及千数的民兵,此次回都勤王,却带来一万精骑。 正是秦昶作为聘礼的那批战马和武备组建而成,也是眼下本该手握六军的丰承毅,手头唯一拿得出的兵力。 这支骑兵的到来,令得挟天子据守紫金山的左贤王起了忌惮,莽奎部两万兵马下山迎击,交锋于玄武湖畔。 激战两日,到底南军新组建的骑兵经验不足,频频失利下,退至山下一处洼谷,莽奎部在外成合围之势。 诸奚人这一路打得太过顺风顺水,士气居高不下,眼见要将南康最后这支精骑杀得溃不成军,便在这时,身后陡然响起冲锋的号角。 数以万计的精兵由后袭来,围困山谷的诸奚人瞬间被反围。 第64章 六十四 湖面激起两朵微弱的水花……(正文完) 围住莽奎部的, 正是江左谢家军。 谢宸宇当年盛名于世,几与南北两帝比肩。 上一世,借助前朝余孽的力量也曾起兵, 试图推翻南康,最终被丰承毅率三十万大军强行镇压。 后来谢宸宇归顺朝廷, 又继续做起了他的魏国公,只是被虞莜撤去江左四郡的免税权。 这位当世英杰的蓬勃野心, 在偏安一隅多年后,终是无以为济。 今世格局变迁,若诸奚南下, 一举摧毁南康政权, 谢氏站出来驱逐外敌, 便是百姓的救世主, 尚有可能接下南康这副烂摊子,再整旗鼓。 大抵这也是耿贤礼封锁边关的意思, 不愿北齐在这时候插一脚。 无人能料到, 北齐在这一年中发展得如此迅速, 不但将诸奚人从草原驱逐出去, 更能及时回援金陵。 谢宸宇得知北齐五万大军已入固宁关,思索一夜后,应下出兵的请求, 将去年在洛阳训练归来后, 扩充至五万人数的私兵, 尽数交给丰甯。 朱允温是和丰甯一道来的, 临走时, 溜进后府拐走了他表哥。 谢洵别的能耐没有, 张嘴就惹人嫌, 全然不识时务,但在秦昶的印象中,这样的人,正好送上山,让他去跟左贤王谈判。 紫金山。 朱允温走在谢洵身后,心跳如擂鼓,被两侧人高马大的草原蛮子盯着,仿佛一脚踏入阎王殿。 南地风传,诸奚人披发袒怀、形同恶鬼,生啖人肉,此时他偷眼看去,深觉传闻不虚。 也不知是这些恶鬼的目光,还是肩头的袋子太沉,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前面的谢洵就比他淡定多了,目不斜视、步履飘逸行至厅中,负手驻足,目光平静注视左贤王。 “吾乃江左魏国公世子……” 他稍作停顿,观察到左贤王目露微讶,满意点了点头,知道他是谁就好。 “贵部兵马现已被我谢家军团团围困,本世子来此,是想与左贤王洽谈一二。” 左贤王神色凝重,掩在虬髯下的双目隐露精明,打量面前气定神闲的人。 谢氏既已占据上风,这位世子爷敢单枪匹马上来见他,分明有恃无恐。 他一把推开半伏在怀的美人,“本王早有耳闻,江左与南康朝廷两相不睦,有道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你想与本王合作?” “我不与背信弃义者,谈合作。”谢洵目光睥睨,傲慢地摇了摇头,继而严肃道: “我们中原人有则寓言,说得是农夫与蛇的故事,不知大王听过否?” 左贤王握住扶手的大掌微一用力,咔嚓一声,上好的紫檀木碎成渣,狞笑一声,“胆敢讥嘲本王,来人呐,将这两个无知小儿拿下。” 谢洵微一抬手,泰然自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大王若杀我,徒叫世人耻笑。” 这态度,一时倒叫左贤王不敢动他,疑惑半晌,抬手制止部众。 “南康皇帝在我手,你若肯退兵,本王不是不能把他给你,你谢家坐龙庭,本王只要钱,拿到赎金即刻走人。如何?” 左贤王笑得像头狐狸,“如若不然,本王便让你见识见识我草原儿郎的勇猛,你那区区几万步兵,挡得住我军几次冲锋?” 谢洵对他的威胁不为所动,打仗的事儿他不懂,只单纯地认为,谢家军英勇无敌,人数比莽奎部多了一倍有余,怎么可能输? 然而这份盲目的自信,却叫左贤王愈加看不透,盘算着他还有什么底牌。 谢洵拒绝对方的提议,“若照大王所言,我谢家便成了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得位不正,难以服众。” 左贤王皱眉,“你想如何?” 谢洵慢条斯理瞥他一眼,轻咳了声,“谢某早有耳闻,帝后感情甚笃,不若,大王先将皇后交予我,另有虞氏唯一的皇嗣静宁公主,将来我谢家有了她们做筹码,方可请陛下行禅让礼。” “我将这二人带走,下山即刻退兵,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尖利的嗓音喊道:“大王别信,这人骗你的。” 谢洵负在身后的手心捏着一把冷汗,这时眉心一跳,面上的淡定险些绷不住,朝那人望去。 这番话是朱允温跟他上山前合计的,现下也看向那跪坐在左贤王脚边的华衣女子。 在眉眼上辨了辩,朱允温蓦地失声惊呼:“哦……你、你是杜贵妃!” 杜龄音跟着众人被掳来行宫,因相貌出众被左贤王强纳,沦为草原蛮子的掌中玩物,已令她悲愤欲死,这时听谢洵鬼扯,忍不住出言讥讽。 “皇上什么时候和皇后情深不渝了?他最宠幸的明明是本宫。” 转个念,杜龄音反应过来,“谢世子,若要皇上禅位,不如先救本宫。” 谢洵和朱允温相视一眼,不意这个节骨眼上,被杜贵妃跳出来打岔,一时差点儿忘了说辞。 “皇后……那是正宫娘娘。”朱允温支吾一句,顿时有了主意,“对,我们要的是静宁公主,她是公主生母,又是正宫皇后,自当比贵妃更合适。” “我……”杜龄音一滞,下意识将手按在小腹,心说本宫肚里也有龙种,说不定还是个小皇子,这话被她死死咬在齿间,分毫不敢暴露。 父亲早有吩咐,她腹中胎儿,方是此番反败为胜的关键。 左贤王在他们几人面上看来看去,蓦地钳住杜龄音的下巴,“你想走?” “不、不……”杜龄音连忙摇头,勉强堆出笑脸,“妾身……不走。” 左贤王满意点头,对美人一挥手,“你先下去。” 杜龄音忙起身,一步三回头出了宫殿。 左贤王这才看向谢洵,思忖再三,贪婪地捻动手指,“要带皇后走可以,只是……” 第57节 南康朝廷有意拖延,迟迟不肯献上皇室的赎金,这几日仅有些官员家眷拿钱来赎人,奈何数额太小,现如今他根本瞧不上。 此时将目光落在朱允温面前的锦袋上。 终于轮到我出马了,朱允温精神一振,心里呸一声,“大王英雄气概,当以稀世珍宝配之。” 他蹲身解开袋上绳索,一阵细碎的叮铃啷当,袋口透出珠光宝气。 里面全是拇指大的珠子,颗颗浑圆,晶莹剔透,颜色各异,瞧上去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这是何物?”左贤王认不得,只觉瞧着就价值不菲。 朱允温正色道:“此乃佛门七宝之一——琉璃宝珠。” 这般郑重其事,底下压了一肚子心虚,要是祈岚在,一眼就能认出,那就是一袋子玻璃球。 去年朱允温送虞莜的那件百鸟朝凤,在舶来品中算得上是极品,而这些玻璃珠,不过是用边角料制成,在泉州地摊上,一钱银子十枚,寻常人家拿回去逗孩子玩的。 他终可当一回奸商,以次充好,诓骗没见过世面的草原蛮子,吹嘘得天花乱坠,左贤王脸色渐喜。 杜龄音出了殿,守卫见她并不阻拦,转过几个弯,快步来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前,轻声向里喊了声:“爹。” 杜启茂立刻凑到窗下,“女儿,如何了?” 杜龄音三言两语将前殿的事说了,屋中传来皇帝悲愤的语声,“好个魏国公,趁火打劫。” 杜启茂到底缜密些,听闻朱允温也在,“不对,为何只要皇后和公主?莫非……是熙沅公主的主意?” 皇帝一怔,流露更深恨意。 这一年多小五时常有信递给皇后,却从未给过他一字半言,分明是和他划清界线,因此他才默许了杜启茂与莽奎部的来往,也想要北齐吃瘪,他才心里痛快。 然而眼下小五真的回来了,却不是救他,反倒叫人拿钱赎皇后,他才是她亲哥好吗? 虞岐席地而坐,哭得涕泪横流,只觉这世上每个人都抛弃了他。 “陛下莫慌,万事都有老臣。”杜启茂蹲在边上,唉声叹气地劝慰。 虞岐怒极,指着他的鼻子骂,“若非你这奸佞小人偷启城门,蛮子何以这般轻易就能杀进金陵,朕又怎会沦为阶下囚!” “……”杜启茂一噎,“臣也有家人,征儿被他们擒住,难道要臣看着他去死吗?” 他若不是为了一儿一女,早就不想理这昏君了。 虞岐仍在一个劲数落,“朕就是听信你的谗言,当初赶走了丰大将军,否则今日怎会如此……” 喋喋不休,杜启茂对此只作充耳不闻,扶他起来,双手重重把住肩头,“陛下、陛下啊,现如今的形势,耿贤礼怕是靠不住,他迟迟不肯拿赎金来救陛下,定是打算另起炉灶,投靠谢氏。” 虞岐的抱怨戛然而止,“这、这可如何是好?” “唯今之计,只有下山投奔丰大将军,这一条活路。” 耿贤礼虚伪,丰承毅也未必忠心,杜启茂心生恶念,只待皇帝一死,他女儿腹中的皇嗣,方是他日后依仗。 “臣现在就带陛下出逃,下山去找丰大将军。” * 紫金山下。 原本是三方混战,丰甯率领的谢家军此时刚与丰承毅汇合,稍作休整后,立刻开始对莽奎部的反扑。 天边似有大团乌云滚滚而来,地面再次传来沉沉震颤,旗旌遮天蔽日,黑压压的大军铺天盖地。 此刻到来的是江州大营二十万步兵,远超的人数优势,如一股滔滔洪流,瞬息间,将内里三支军队围作铁桶。 耿贤礼颤巍巍端坐马上,“咻”的一声,身旁一支哨箭激射而出,向着层层围困中的丰承毅而去。 丰承毅于乱军中收到的,是耿贤礼的亲笔手书,满篇大义慷慨凛然,劝他以身殉国,与诸奚人及谢家军同归于尽。 如此,既可解南康兵戈,又一举铲除虎视眈眈的江左,左贤王大势已去,再无依仗,自会放归陛下。 丰承毅紧紧捏着信,心头升起几许怅惘。 * 皇帝跟着杜启茂逃下山,跑得衣冠不整、鞋子都丢了一只。 两人沿着湖畔摸黑前行,毫不显眼,眼看前方就到交战区域,不意脚下大地猛地剧烈晃动起来。 虞岐回身,惊得满目惶然,眼前数不清的兵马奔袭而来,已是魂飞魄散,被杜相拉了一把,仓皇往湖边躲避。 他分明看见江州军的旗帜自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乱蹄呼啸已至近前。 虞岐被一股巨力掀飞,半空中惊呼:“杜卿救我……” 杜启茂原想着将皇帝引入乱军,便折返回山上与女儿汇合,谁知竟遇上耿贤礼的江州军,此刻也与他一般被撞得飞起,哪里还顾得上。 两声扑通,瞬间淹没在万蹄奔腾的狂响中,湖面激起两朵微弱的水花,甚至没引起路过兵卒的注意。 他们追着前方开道的骑兵,挥舞手中长戈,一声声高呼“勤王救驾”的口号,疾步奔走。 不远处的山坡上,虞莜勒住马缰,若有所思向这边望来。 黑夜中,只见无数火把汇成长龙,蜿蜒游走。 昔日烟波拂柳的玄武湖畔,于战火中被映得绯红。 秦昶驻马在侧,他们身后,乌泱泱的精骑漫山遍野,鸦雀无声。 (正文完结)